第92章

「誰讓你們在這裡擺攤的!」為首之人將折斷了的望子往地上一扔,橫眉立目,殺氣騰騰。

「施主尊姓大名啊?」賀僖沒起身,仰頭問道。

對方見他們一大一小兩個和尚,壓根就不放在眼裡,冷笑一聲道:「你們兩個外來和尚,連這一片地方被我花七郎管著都不知道,還敢貿貿然過來擺攤?!趕緊把這破爛玩意兒給我收了,不然就交佔地費!」

賀僖還沒弄清狀況:「你是衙差嗎?」

「什麼衙差,他就是這裡的地頭蛇!他大舅子就是縣衙的人,所以沒人敢惹他!小師父,您還是不要與他理論了,沒用的,小心挨揍!」旁邊那個剛剛想要找他們算命的人悄悄提醒他。

果不其然,花七郎眉毛一挑:「衙差?衙差到了我面前,也得乖乖站著,怎麼著,想交錢還是滾蛋?」

賀僖沒有掏錢的意圖,因為他們根本沒錢,不然也用不著下山來擺攤了,其實賀僖原本是想一天三頓都在跑隔壁少林寺去混,奈何他們倆又不是少林寺的和尚,這一天天往那裡跑,賀僖臉皮厚,倒是沒所謂,明塵卻覺得這樣不大好,終於鬧彆扭不肯去了,賀僖沒法子,為了遷就師弟,只好連哄帶騙,牽著小孩兒下山來算命。

不過現在明塵估計是後悔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去少林寺混飯吃呢!

「要不施主,我給你算一卦吧。」賀僖露出一個純潔無瑕的笑容,屁股愣是沒挪動,顯然也不打算收攤。

花七郎斜睨他一眼,哂笑:「就你?那成!你就給我算算我今日會發生什麼事,要是說准了,我非但不收錢,還給你錢,要是說不准……那你們倆不光沒頭髮,連衣服今天也得扒光了才能走!」

他身後帶來的人發出一陣哄笑。

賀僖也笑:「阿彌陀佛,那敢情好,還請花施主坐下來,讓我給你瞧瞧。」

他這和尚當得吊兒郎當,半點也沒有高人風采,一句「阿彌陀佛」也很難讓人肅然起敬,不過賀僖的年紀擺在那裡,就像藥鋪裡那些坐堂大夫一樣,面白無鬚總不如長鬚飄飄來得可信。

花七郎半信半疑:「我可告訴你,若是說錯一句半句,你就要倒霉。」

賀僖笑瞇瞇:「好啊,請把手伸出來吧。」

花七郎依言伸出手,賀僖似模似樣地端詳了半天,點點頭,又搖搖頭,末了還歎息一聲。

「少裝神弄鬼,趕緊說話!」花七郎罵道。

賀僖歎道:「你今天將有血光之災,然後會破財,但最終這筆損失能找補回來。」

花七郎大怒:「好你個滿口胡言的小禿驢,竟敢說我有血光之災,我看你是出門忘了給自己算一卦,今日該有血光之災的是你!」

他挽起袖子,二話不說就要揪起賀僖的衣襟揍人,結果不知怎麼回事,起身時滑了一步,哎喲一聲,這個人往前撲倒。

賀僖見機得快,就地往旁邊一個驢打滾,敏捷閃過對方整個身體往自己身上壓倒的災難。

花七郎猝不及防栽在地上,等後面的嘍囉將他扶起來時,對方鼻子已經擦出血了,額頭也摔破一塊,鼻骨酸得眼淚嘩嘩掉。

賀僖遺憾道:「你看你看,我就說會有血光之災吧,你偏不信!你們還不趕緊帶他去醫館,再晚一步,還有更大的血光之災呢!」

手下們被唬得一愣一愣,花七郎狠狠剜賀僖一眼,手指點點他,嘴裡罵著不開竅的手下們:「還不趕緊扶我去治傷!」

一大撥人風風火火地來,又急急忙忙地走,賀僖是周圍唯一一個被找茬最後卻既沒交錢也不用挨揍的人,周圍所有人看他的眼神登時多了繼續佩服。

賀僖心裡得意,悄聲對明塵小和尚道:「師弟,你剛才那枚石子墊得可真好!」

旁人可能沒看清,但賀僖看得一清二楚,剛剛花七郎起身想揍人的時候,膝蓋下面忽然多了一枚石子,他才會因此硌到,現在估計膝蓋也得流血了,難怪離開的時候走路一瘸一拐。

明塵小和尚宣了一聲佛號,一本正經道:「師兄慎言,那石頭是自己滾過去的,不是我有意為之。」

賀僖白了他一眼,心說信你才有鬼。

被花七郎這一攪和,今日生意門可羅雀,到了黃昏時,兩人也才收穫五六個銅板,省吃儉用正好夠兩頓飯。

但這也總比待在山上餓肚子的好,更何況賀僖還打著「遊歷紅塵,洞察人心,化緣修寺」的旗號,讓明塵無從反對,於是第二日一大早,師兄弟兩個又蹬蹬蹬下了山。

賀僖對自力更生賺錢這件事特別有成就感,甚至不用明塵催促,也不賴床了,將昨天的望子重新拿了根竹竿繫上,再一次來到昨天那個地方。

今日沒有廟會,人不像昨天那麼多,耳根子清淨不少,但生意相對地也蕭條許多,直到中午,昨天最早找他們看相的中年人過來,一臉驚歎:「大師,您可真是太神了!」

賀僖不動聲色地微笑:「施主何事?」

中年人道:「昨兒您不是說那花七郎有血光之災還要花錢消災嗎,立馬就應驗了,然後今日早上花七郎給人說,昨日回家之後,去給從娘家過來探親的姑母請安,他姑母給了他一筆見面禮,可不正好跟您昨天說的一樣,最後損失會找補回來?這簡直是神機妙算啊,您可比城隍廟裡那算命瞎子還要靈驗!」

明塵小和尚聽得合不攏嘴,周圍的人看賀僖的目光也變得不一樣了。

賀僖雙手合十,一派高人風範:「施主此言差矣,貧僧並非神機妙算,只是根據那位花施主的手相如實說出情況罷了。」

中年人也跟著雙手合十,神態比以往尊敬莊嚴許多:「是是是,大師所言極是,是我淺薄了,能否請大師為我也看一相?」

他昨天本來要讓賀僖看,結果中途殺出花七郎一夥,後來中年人生怕被連累,就先走了,此時從懷中摸出一個銀元寶,放在賀僖面前的氈子上。

中年人見賀僖雙目微斂,八風不動,心中越發佩服,儼然將他當成隱世高人了。

賀僖給他看了手相,有模有樣說了一番,待對方心滿意足地離開,明塵忍不住悄聲問:「師兄,你怎麼知道昨天那人會得到一筆意外之財,將看大夫的損失找補回來的?」

見四下無人偷聽,賀僖也悄聲回道:「我隨口胡謅的。」

明塵:「……出家人不打誑語,師兄你破戒了!」

賀僖敲了他的腦袋一記:「那你昨天早就破戒了,還說石頭是自己飛過去的!」

明塵委屈道:「本來就是,我只是輕輕踢了它一腳,它的確是自己飛過去的啊!」

賀僖:「但我也不是完全在胡說,他衣著光鮮,舉止粗魯,必是出身一般,但家境又不錯,就跟那些人說的一樣,是找著了門路,半途發家,所以花七郎這種人,一定備受家裡溺愛,就算沒有什麼姑母給錢,回家跟老娘一訴苦,老娘肯定也會給他錢的!」

明塵哇了一聲,兩眼崇拜:「師兄,原來你不是在胡說八道呀!」

賀僖的尾巴頓時翹上天:「好好學著點吧!你師兄我出身富貴,中途淪落,而後家裡又重新崛起,論看人,那是一等一的好手,沒比我更厲害的!」

頓了頓,他又道:「不過你師兄我還有個三哥,還是比我厲害那麼一點點的,其實我這看人的本事,也多半是從我那三哥身上學來的。」

說到這裡,他不由想起遠在長安的家人,此地雖遠離繁華之地,但偶爾也能聽說一些天下大事,比如新帝登基,比如朝廷率大軍南下平叛,但再多的,卻沒有了,畢竟這裡鄉野僻壤,而非天子腳下。

賀僖知道,自己那些兄弟,一旦從竹山縣那個小池子裡出來,回到長安,就像龍入大海,虎奔深山,從此天地開闊,化魚為龍,三哥與五弟固然出色,大哥二哥必也不遑多讓,只不過這一番龍騰虎躍的熱鬧,他注定是湊不上了,也不想去湊。

小和尚的眼睛一眨一眨:「那你三哥胡說八道的本事豈不是更強?」

賀僖眼一瞪,抬手要打,小和尚早就閃開了。

「什麼叫更強,你意思是我也在胡說八道了?」

明塵笑嘻嘻:「不對不對,師兄這叫點化世人,善意的謊言。」

賀僖:「明塵啊,我發現自打師父過世之後,你是越來越滑頭了,我也快管不住你了。」

明塵:「師兄此言差矣,小和尚本性善良,是被師兄教壞了,原本並不滑頭,所以不能說『越來越』。」

賀僖氣笑了:「好啊,那中午你別吃飯了,反正飯錢是我胡說八道賺來的,有悖佛門訓示。」

明塵:「阿彌陀佛,菩薩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切皆為空,吃飯與不吃飯並無差別,所以吃飯即是不吃飯,不吃飯即是吃飯,小和尚跟著師兄吃饅頭,吃完之後師兄當我沒吃就好了。」

賀僖朝他豎起大拇指:「師弟,我覺得你比我更適合在這裡看相!」

……

帥帳驀地掀開,眾人簇擁著一名風塵僕僕的年輕人入內,待他入上座,便紛紛行禮:「拜見殿下。」

賀湛抬手:「免禮,我與安王不在數日,這裡多虧珍時與鴻漸了。」

譚今與周翊自然連忙謙遜。

賀湛無意寒暄,直奔主題:「眼下情形如何?我讓各位作的準備,想必也都準備妥當了?」

譚今道:「回殿下,大軍如今已兵臨城下,將城池四面圍得嚴嚴實實,只按殿下吩咐,留出城東一角小門,稍有疏漏,只等對方沉不住氣,先行從此處撤離,我們就可趁機將他們拿下,破城而入,一舉奪城。」

賀湛點點頭:「上兵伐謀,此計也是傷亡最小的了,多等幾日也無妨,對方眼見大軍圍城,業已慌了陣腳,不出三日,必有反應,我們不必急。」

譚今忙道:「是,鴻漸與我都估量著,對方應該會在這兩三日內有動靜,說不準就在夜裡發動。」

周翊則問:「殿下,安王孤身留在南夷人那邊,可會有危險?叛亂的黎棧等人,畢竟與桑扎他們同為南夷人,萬一他們心懷不忿,想拿安王為質……」

賀湛:「所以我們這邊要打贏,當然,打贏不是難事,非但要贏,還要轟轟烈烈地贏,讓所有南夷人都能看見朝廷的能耐和魄力,越是這樣,三哥反而越安全。」

周翊一點就明,含笑道:「殿下既是成竹在胸,那下官就放心了。」

議完打仗的事,賀湛有些疲憊,眾人見狀,都知機告退,讓他可以休息,但譚今周翊二人卻不動。

直到他人都退走,譚今才道:「殿下,京城那邊還有幾樁消息送來。」

賀湛揉揉鼻子:「說吧。」

譚今:「日前,陛下昭告天下,淮王被立為太子了。」

賀湛並不意外:「此事早在我們離京時就已經定下來了,遲早的事。」

周翊:「現在各方官員皆上賀表,我們雖然領兵在外,但既然知道消息了,是不是也上一份?」

賀湛失笑:「對,還是你細心,我們就聯名上一份吧,把我、三哥和你們的名字都寫上,由鴻漸來起草,然後快馬送到京城去。」

周翊拱手應下。

譚今道:「另外,北面還有一個不太好的消息,張韜突發心疾,在夜裡去世了。」

賀湛一愣:「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譚今:「就在二位殿下離開此地,啟程去桑家寨之後,就傳過來的,算算時日,恐怕也該是半個月到一個月之前的事了。」

賀湛皺眉:「張韜鎮守甘州,有他在,突厥就不敢妄動,如今他一死,就少了一名能震懾東、突厥的名將了。」

譚今苦笑:「殿下所言甚是,東、突厥伏念可汗也得到張侯去世的消息,所以去信陛下,提出求娶我朝公主,聯姻以換太平。」

賀湛變色道:「這伏念真會乘人之危,恐怕他等這一刻,等了很久了吧!」

《麟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