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安好,見信如唔。
賀湛堪堪寫下這八個字,筆頭就停在半空,飽滿墨汁幾欲滴下,賀湛忙將筆擱回硯台,看著白紙上的八個字吁了口氣。
其實也沒什麼好寫的,該向朝廷奏報的,他已經讓譚今他們聯名寫在奏疏裡了,餘下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瑣碎小事,他倒是想寫寫在南夷的日子,譬如一日三餐吃什麼,各寨學堂建得如何,他知道三哥肯定愛看,但筆到紙上,千言萬語,卻又無從寫起。
賀湛心想,現在京城,必然已是暗潮湧動,處處危機,三哥身在朝堂,難免會牽連其中,自己再頻頻去信,無異於干擾。
思及此,他搖搖頭,將那八個字抓起來揉成紙團,丟在一旁。
那他要不要去信二哥,有事沒事勸勸對方,讓他免於跟大哥衝突?
賀湛伸手要去拿筆,然而手至半空,又生生停住。
二哥的性格他很清楚,看著開朗豪爽,但實際上有些剛愎自用,決定了的事情,往往很難改變,單憑區區一封信,又能起到什麼作用?
賀湛微蹙眉頭,端坐不動。
他也曾在心底慶幸自己出來一趟,不必急著回去,也無須回到京城面對兩難局面,夾在大哥與二哥中間左右不是人,被迫作出並不情願的選擇。
但願有三哥在,大哥與二哥就算不能和好如初,也不至於鬧到無法收拾的地步。
敲門聲起,打破這書房一隅的清靜。
得到賀湛的允許,僕從推門而入。
在沒有朝廷詔令之前,賀湛就得一直在此鎮守,但現在廣州城百廢待興,他沒有浪費人力物力大興土木,為自己單獨造一座府邸,而是將原刺史府分作兩半,與譚今共用。
這僕從就是原刺史府的下人,黎棧等人伏法之後,這些或逃走或被趕走的侍女差役都陸陸續續回來,賀湛讓周翊篩選之後重新起用。
「殿下,外頭來了兩個和尚,說想拜見您。」僕從道。
賀湛莫名其妙:「什麼和尚?」
僕從道:「他們說是您的舊識。」
賀湛更是一頭霧水了:「我從來就不認識什麼出家人。」
僕從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賀湛本就為了兄弟的事煩心,見狀不耐道:「有話就說!」
「那、那大和尚說,您五歲與他同榻而眠,半夜時尿在床上,為了不被長輩責罰,您偷偷將他挪到您的位置,白天起來假裝是他尿……」
「行了,別說了!」賀湛騰地起身,額角直抽搐,他算是知道僕從為什麼一臉古怪了。「趕緊讓他們進來!」
僕從領命匆匆離去,賀湛深吸了口氣,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但饒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在看見兩個圓潤珵亮的大光頭時,賀湛仍舊不由自主露出五雷轟頂的表情。
「四、四哥?」他幾乎不敢相認,揉揉眼,賀湛覺得自己是不是昨天還沒睡醒,得重新再去睡個回籠覺。
「阿彌陀佛,貧僧法號明淨,施主有禮了……誒誒,施主你幹什麼,救命啊!」賀僖,哦不,是明淨大師還未行完禮,就看見賀湛隨手抄起旁邊一隻花瓶,就朝他大步流星走過來,賀僖嚇了一大跳,想也不想扭頭就跑。
兩人一前一後跑出廳堂,又在院子裡追打,關鍵時刻,小和尚明塵發揮作用,將賀湛稍稍攔了一下,賀僖趕緊三下兩下爬上院子裡的樹,騎在樹枝上,死死抱住樹幹。
「你、你好大的膽子,連手足之情都沒有了,還想謀害你兄長,我要去向陛下告狀!」賀僖在樹上哇哇大叫。
賀湛翻了個白眼:「你要真有臉去見陛下,我絕不攔著你!留書出走,不告而別就算了,現在居然還成了和尚,陛下若知道,恐怕會比我還狠,直接把你腿給打斷了!」
賀僖:「那能怪我嗎!我當時也沒想到我會當和尚啊,這都是佛祖的安排!」
賀湛抱胸站在樹下:「四哥,你給我下來!」
賀僖鬼哭狼嚎:「我不!要是下去了,你肯定會打我!師弟,師弟啊!你掌門師兄都快被人打死了,你還站在那兒看戲,我要是死了,師父可就後繼無人了,咱們玉台寺的香火也就從此斷啦!」
小和尚明塵慢吞吞道:「這位施主,有話好好說,不要動粗嘛。」
賀湛看看一臉無辜的小和尚,又望向樹上的賀僖,心情忽然間與千里之外的老父產生了共鳴,也能夠理解父親每每見了四哥,不是打就是罵的心情了。
他要攤上這麼個兒子,估計得折壽好幾年。
「那你說,你為什麼突然變成和尚了?」
賀僖委屈巴巴:「在樹上說話累,又渴,我,貧僧想要下樹說!」
賀湛:「……」
明塵主動幫賀僖解圍,將賀僖在山下被人騙光錢財,又在山上迷路,差點餓死,然後被他們師徒所救,最後陰差陽錯入了佛門的事簡單說了一下。
賀僖聽罷,便皺起眉,對小和尚道:「你們這是威逼利誘,坑蒙拐騙誘他入佛門的!」
「不關師父和明塵的事,是我自己想當和尚的!」賀僖在樹上喊道。
賀湛睨他一眼:「你不累不渴了?」
賀僖:「……能不能借個梯子,我下不來了!」
等梯子搬來,賀僖小心翼翼下了樹,生怕賀湛動手,他拉著明塵小和尚,躲在對方旁邊,一邊走一邊偷瞄賀湛,看得賀湛又好氣又好笑。
「四哥,你年紀比我還大,怎麼成日淨幹一些不著調的事?你現在這麼一聲不響出了家,陛下知道了會怎麼想?你怎麼對得起他老人家?」
賀僖輕咳一聲:「其實我已經去信陛下,說明此事了,陛下他老人家也沒什麼反應,說明應該是默許了我的作為。」
賀湛扶額:「……那是因為你到處跑,陛下不知你在哪裡,沒法逮你回去吧?」
賀僖嘿嘿一笑:「都差不多,差不多!其實我原本是想當道士的,畢竟當和尚要剃髮,可當時上山,歪打正著就進了佛寺,又繼承了我師父的衣缽,這也很難說不是上天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賀湛冷冷道:「那只是你想逃避世事的借口罷了!」
賀僖瞪他一眼:「你能不能別打岔!我一開始的確是想逃避,但現在,這個原因已經不佔上風了,師父給我們留下了幾本厚厚的遊記,上面記載他這些年走遍的地方,他去過大食,去過天竺,甚至還出過海,我從前離家出走,不也想著有朝一日能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嗎?」
別說萬卷書,你連一卷書都沒讀透過,也好意思說這種話?
賀湛倒是沒再插話了,只是把這句話寫在臉上。
「……」賀僖扭過頭,不去看他,繼續說道,「當和尚也好,當道士也罷,那都是自我修行,普度世人的方式罷了,就像佛家說的,從生死大海之此岸,度到涅盤究竟之彼岸。那麼究竟是怎麼個度法?坐船能到,坐車能到,走路也同樣能到,正所謂萬法歸一,就是此理。」
這話倒的確有些妙義所在了,賀湛不由刮目相看,心說難道四哥真是決意皈依佛門了?
「所以我與師弟下了山,打算一路走,一路化緣,一方面是修行,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重修玉台寺,圓師父生前的夙願。」
賀湛:「於是就化緣化到我這兒來了?」
賀僖笑嘻嘻道:「你若願意施捨一些,那自然再好不過,不過這次我來找你,還有一件事,想請你幫我拿一份度牒。」
出家為僧,並非是把頭髮剃光,到寺廟裡走個儀式就算是出家人了的,還需要有朝廷頒發的度牒,每年各州縣會有僧道考核,通過考核的人,方能發與度牒,成為真正的出家人,否則只能是一個假和尚。
賀湛聽罷就哈哈一笑:「這麼說四哥你現在還只是個假和尚?」
賀僖摸摸自己的光頭,苦笑道:「我也想當真和尚啊,奈何沒有度牒!」
賀湛:「按照你們的說法,玉台寺在洛陽境內,你理應到洛陽府去考度牒,跑到我這兒來做什麼?」
賀僖歎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有了度牒,就可免丁免稅,所以各州府將其當做搖錢樹,公然販售度牒,價高者得,朝廷也是默許的。我現在若表明身份,他們肯定會層層上報,一旦被陛下知道,他老人家肯定會下令捉我回去,所以我既不能找大哥他們,就只能來找你了。我與明塵一路南下,聽說朝廷大軍開拔到南夷平亂,就順道過來找你了,幸好三哥已經回去了,不然他肯定也會抓我回去的。」
賀湛白他一眼:「你當三哥成日閒著沒事呢?他才懶得理你!話說回來,既然度牒可以買,你為什麼不買一份?」
賀僖:「我要有那錢,早就把玉台寺修好了,幹嘛還出來化緣?現在一份度牒已經賣到了百緡以上,頂得上尋常人家好幾年的開銷了,相當於當朝正一品官員一年多的俸錢!」
賀湛面色微變:「為何賣得這樣貴?」
賀僖攤手:「因為各州縣都說自己沒錢,他們每年要給朝廷上繳錢糧,還得留一些自用,但朝廷定量每年都在增加,地方只好想方設法增加財政收入,這賣度牒,就是其中一項。」
賀湛:「但據我所知,朝廷索要的稅賦錢糧並不算多,僅僅是按照平穩年份的最低數額來計算的,每年根據各州縣是否發生旱澇天災,也會酌情削減。而且就算如此,這幾廷國庫,也年年告罄,幾乎撥不出款項來。」
賀僖:「有的州縣是真沒錢,土地被當地世家大族兼併,農民無地可耕,紛紛逃亡,而世家大族裡,有功名的,買度牒的,隱匿人口的,通過各種方式免交賦稅,別說地方官不敢得罪他們,就算敢得罪,也收不上來錢。老實說,高祖皇帝開創本朝,多賴世族高門支持,所以本朝建立之後,不僅律法制度,多沿襲前朝,那些世族也沒有傷筋動骨,反倒借由新朝建立,狠狠撈了一筆。」
他說得越多,賀湛的臉色就越凝重。
明塵小和尚受其感染,也繃著一張小臉,端坐如松。
賀湛喃喃道:「竟已到了這等地步嗎……我還以為朝廷欣欣向榮,除突厥之外,或偶有天災,再無隱患,如今看來,卻是我太天真了嗎?」
賀僖歎了口氣:「這些事情,我也是下山遊歷之後,才陸續打聽到的。以前一葉障目,哪裡能知道那麼多?我與明塵南下,行經,你猜我們看到什麼?許多流民四處遊蕩,躲躲藏藏,根本就沒地方去,心狠點的,上山為寇,懦弱點的,就活活餓死。」
賀湛:「這事我知道,前兩年黃河氾濫,三哥與季凌前往治水賑災了,後來洛陽附近的災民,我也盡量安置了。」
賀僖搖搖頭:「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陳留是范氏的地盤,他們家佔了當地十之五六的土地,上次范氏正是藉著天災,趁著那些百姓逃災,就低價將田地買下,等到災患過後,百姓無家可歸,田地也沒了,只能成為他們的佃戶,為他們種田,受他們盤剝。」
賀湛:「但我記得,老尚書范懿也是出自陳留范氏,他為人剛直,家中也別無餘財,以儉樸聞名。」
賀僖:「就算范懿真的清白無瑕,就算他能約束家人不得假公濟私,難道還能約束所有族人也乖乖聽話,難道就沒有族人假借他的名頭在外面胡作非為?五郎,范老尚書也只是陳留范氏的其中一支罷了!」
賀湛眉頭緊擰。
「你說的這些事,我會向陛下一一呈報,讓朝廷去查證的。」
「那你可別說是我告訴你的!」賀僖縮了縮脖子,「我可不想被陛下逮回去關起來。再說了,陛下未必就不知道,所以先帝才會大力提拔寒門子弟,但知道了又如何,現在朝廷過半數官員,要麼是高門子弟,要麼得過士族資助讀書,這些人已經形成一條牢固的鐵鏈,輕易無法扯斷。」
輕易無法扯斷……
賀湛腦海裡閃過一絲念頭,但轉眼即逝,快得讓他來不及抓住。
見他陷入沉思,賀僖忍不住道:「少廢話了,看在我千里迢迢跑到我這兒來找你的份上,你就趕緊給我一份度牒吧!」
賀湛緩緩開口:「要度牒也可以,你得幫我辦一件事。」
賀僖睜大眼睛:「我是你四哥!哪有弟弟讓哥哥辦事的?!」
賀湛無情道:「明淨法師,您已經六根清淨,與紅塵斷絕一切聯繫了。」
賀僖:「……」
賀湛:「你不幫這個忙,我就讓人把你押回京城,交給陛下處置。」
賀僖:「太困難的我可不會。」
賀湛:「你的佛法學得如何了?」
賀僖嚥了一下口水:「還行吧,我跟明塵隔三差五會辯法證法,他比我強一些……這跟你要我做的事有何聯繫?」
賀湛露齒一笑:「我會集結嶺南名剎名僧,辯法論道,請其優秀者,向南夷百姓宣講佛法,你與明塵有沒有興趣?」
賀僖與明塵面面相覷,滿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