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州以南,晉州以北,有地曰代州。
此處有九塞之首的雁門關,同樣是歷朝歷代邊防重鎮,雖說肯定不如江南繁華,但此地信佛者甚眾,還有信眾捐錢給寺廟建阿育王塔,每逢初一十五,男女老少傾城而出,不唯獨上香拜佛者,亦有趕集採買,熱鬧非凡。
然而自打突厥人破城而入,代州就成了空蕩蕩的死地,突厥人不必替中原人吝惜財物性命,在可汗伏念的號令下,突厥鐵騎以戰養戰,一路南下,所到之處,屠城燒殺,如今的代州,也不過是重蹈當日雲州的命運。
代州刺史被殺之後,突厥人堂而皇之佔據了這座刺史府,將此地作為臨時王庭,供伏念下榻,而這位年紀輕輕就一統突厥的可汗,正高踞前不久還坐著代州刺史的主位,望著進來送信的突厥士兵。
突厥與中原雖為宿敵,但一直以來,突厥人擾邊,無非為了些許過冬財物,他們可以年年擾邊,卻對攻佔中原城鎮,入主中原這種事情興趣不大。
究其原因,一是突厥的民族特性所決定,他們早已習慣遊牧草原,居無定所,與中原人男耕女織的定居習性格格不入,更不懂得什麼長治久安,得民心者得天下。二來戰線拉得太長,難免後方起火,突厥歷來內訌不斷,哪個突厥首領也不敢離開王庭超過三個月,否則他那些如狼似虎的兄弟臣子,就足以將他推翻。
但伏念不一樣,他不僅將那些與他爭位的兄弟姐妹都殺個精光,而且將東西突厥合併,做到了前幾代可汗都沒能做到的事情,突厥內外,如今自然無人敢反對他,而這一路殺入中原,劫掠財物無數,糧足馬肥,突厥上下無不稱頌膜拜,伏念的威望也因此達到前所未有的巔峰。
除了戰線拉得太長,將來回突厥路途遙遠,突厥人個個口袋沉重,珍寶裝了無數個行囊,巴不得跟著可汗再攻下幾個城池,將這中原人徹底打趴,以後每年無須出兵,就乖乖自動上貢。
但伏念要的不止於此。
「大汗,長安來人。」士兵遞上信件。
「將人帶進來。」伏念道。
士兵領命而去,少頃,便帶入一名中年文士,三綹長鬚飄飄,乍看似個儒雅的教書先生。但突厥人不慣欣賞這種風格,伏念甚至瞇起眼,仔細辨認。
「你就是上回來過的何先生?」
「回大汗的話,正是在下。」那何先生拱手道。
伏念皺眉:「為何上回面白無鬚,今次又蓄起長鬚?」
何先生笑道:「我奉主人之命過來,此事只有大汗知道,為避嫌疑,自然要掩飾一二,被人認出難免麻煩。」
伏念心下哂笑中原人腸子彎彎繞繞,若多用在抵禦外敵上,如今也不至於被打到代州來。他也懶得管對方多幾根鬍子少幾根鬍子,便道:「你家主人這回送來什麼口信?」
何先生道:「主人說,陳巍已奉帝命離開甘州,大汗若想讓蕭豫動手,機會就在眼前了。主人還說,以陳巍的為人,素來喜歡用惑敵之計,他人雖然走了,但必然還會留帥旗在城樓,讓蕭豫盡可放心,不必有所顧慮,如今張掖城內,僅餘五萬兵馬。他蕭豫在涼州養精蓄銳這麼多年,區區一個甘州,應該不在話下才是。」
突厥與蕭豫的盟約,何先生是知道的,畢竟蕭豫還娶了伏念的妹妹,不過他絕對不相信眼前這位突厥可汗,大動干戈入侵中原,僅僅是為了幫自己的妹婿當上中原皇帝。
野心,人皆有之,而皇位,有能者居之,就看最後誰能勝出了。
對自家主人而言,眼下局面,自然是越亂越好,渾水才能摸魚,不怕不亂,就怕還不夠亂。
不久之後的將來,烽煙四起,群雄割據,這樣的局面已可預見。
伏念果然面露喜色:「看來你家主人還是有些靠譜消息的,待我兵臨長安之日,再向他當面道謝!」
何先生笑著躬身行禮,心頭暗嗤化外蠻夷不知天高地厚,便告辭離開了。
伏念望著他離去的身影,不由冷笑一聲。
「大汗,便是沒有他,咱們的鐵騎也照樣能踏碎他們的河山,又何必與這種人合作?」旁邊一名跟隨他出征的親信臣子道。
伏念摸著下巴:「中原人歷來花花腸子多,他想謀朝篡位,我就成全他,只不知來日到了長安城下,他會作何反應?」
親信遲疑道:「大汗英武,長安唾手可得,只是我們從未打過這麼遠的仗,眼看進了中原腹地,若是那些中原人聯起手來,只怕我們要吃虧,要不要收縮一下戰線……」
伏念擺擺手:「陳巍乃我突厥死敵,我是一定要與他較個高下的,不將他的人頭斬下來送給中原皇帝,我也算白走這一趟,眼下中原朝廷看著強大,不過也是只紙老虎罷了,四分五裂就在眼前,我突厥鐵騎連克雲州、代州,晉州、長安,遲早都會被我們拿下,到時候……」
他的嘴角噙著一抹冷笑,不單血腥味濃郁,眼神更是陰鷙如鬼。
「我也想嘗嘗,坐上長安龍庭的滋味,看那個位置到底有何誘人,引得這些人一個兩個,都跟見了肥肉的禿鷹似的,不管不顧也要撲上去。」
……
就在伏念說完這話的半個月後,突厥大軍離開已經劫掠一空的代州,繼續南下,直撲晉州。
而在那之前,朝廷已經收縮戰線,將北都與潞州的兵力悉數集中到了晉州,與陳巍帶去的五萬兵馬,以及朝廷另外調去的五萬禁軍一道,統共十二萬兵馬,與四十萬突厥鐵騎決一死戰。
與此同時,涼國蕭豫趁甘州空虛之際,大舉發兵進攻甘州。
消息傳至靈州,眾人震愕莫名,既為突厥鐵騎的行動力,亦為蕭豫的趁火打劫而震驚。
正在校場閱兵的賀融聞訊匆匆趕回都督府,在面對真定公主、薛潭、余豐,乃至桑林等人焦慮震驚擔憂各自不一的神色,內心只浮現起四個字。
長安完了。
朝中許多人都冀望陳巍的名將之威,認為陳巍無所不能,哪怕以少勝多,也能克敵制勝。
兵家史書上不是沒有過以少勝多的戰役,可那也需要天時地利人和,陳巍那十二萬兵力看著不少,實則東拼西湊而成,真正能派上用場的,也許只有他從甘州帶去的那五萬兵力,面對四十萬突厥鐵騎,勝算何來?
論知兵,賀融自問不如賀湛,但他幾番出入戰場,目前也鎮守邊城,旁的不說,兵書讀了不少,操演也參與不少,橫看豎看,陳巍都沒有必勝的把握。
陳巍心中未必不明白這一點,只是皇命難違,而且舉朝上下,如今能與突厥人一戰的,捨他之外,未必無人,可卻沒有人能像陳巍這樣,令人安心,怕是連嘉祐帝本人,都對陳巍抱以十二萬分的期望。
陳巍身上的重擔與壓力可想而知。
他這一去,只怕已經抱了必死的決心。
隻身赴國難,一死報君王。
怎麼就到了這個地步?
賀融與陳巍素昧平生,可卻不妨礙他能察知對方的心路,一心打仗的武將,對敵我強弱形勢瞭如指掌,明知前方就是懸崖,卻還不能不一步步走過去,縱身躍下。
局勢到了這等田地,就算賀融在朝堂,也無法阻止陳巍去迎戰突厥人。
只是內心難免蒼涼,有些兔死狐悲的慨歎。
一旦陳巍抵擋不住突厥人的攻勢,長安陷落只是遲早的事情。
賀融沉沉坐著,思緒紛亂,不發一言,任由薛潭等人商議對策。
薛潭就道:「為今之計,我們有上中下三策。上策,無過於固守靈州,保存實力,眼下蕭豫打甘州,突厥打晉州,一時半會誰也顧不上靈州。甘州現在能守住的可能性很小,但也正好能消耗蕭豫的兵力,等他打完甘州南下時,我們再行阻擊,那樣更有把握殲滅蕭豫。」
靈州現在雖然日夜練兵,不敢懈怠,但自家人知自家事,眼下突厥與蕭豫分兩路進軍,朝中又屢屢決策失誤,眾人實在不敢將籌碼悉數押在朝廷的詔令上。
其實真定公主也贊同薛潭的意見,但她看了賀融一眼,還是問道:「那中策和下策呢?」
薛潭道:「中策便是我方才說的,增援甘州,與甘州共同軀敵,但蕭豫自先帝在位時豎起反旗,韜光養晦十數年,實力不容小覷,這注定會是一場苦戰……」
賀融忽然道:「我要去長安。」
薛潭面不改色:「這就是我說的下策了,陳巍此仗勝算不大,長安眼看就要暴露在突厥人眼皮底下,但就算您帶人馳援,長安未必就能守住,恰恰相反,會將我們苦心經營的這些兵力全都搭進去。」
賀融閉了閉眼:「我知道,但陛下還在長安,而且長安一失,天下必亂,我不能眼睜睜看著突厥的鐵蹄殺入長安,肆無忌憚。」
真定公主沉聲道:「三郎,魚深說得有理,現在不是救不救,而是救不救得了的問題!難道你忍心看著桑林、林淼,還有那些士兵陪你去送死嗎!」
賀融握緊了拳頭,深深吸一口氣:「你們不必去,留在這裡,我帶五萬兵馬去馳援陳巍,如果趕不及,就直奔京城,長安還有禁軍,總不至於還未開打就撤退,我從後面伏擊,並非全無勝算。」
真定公主看著他的眼神帶上了一絲憐憫,她歎息一聲。
「三郎,我知你內心重情,不願將你的父兄置於險地,想要全力營救他們,可你想過沒有,如果朝中沒有人給突厥人和蕭豫通風報信,他們的行軍速度又怎會如此之快?說不定對方早就攛掇陛下遷都移駕,你我都知道,陳巍不過是擋在突厥人面前的最後一道防線,一旦你過去之後撲了個空,就會被突厥人吞吃入腹。沒有你,我們現在努力經營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賀融淡淡道:「嶺南有五郎,有他在,這個天下的氣數就不算盡了,如果我兩個月之內未歸,而靈州又守不住,你們帶著百姓往南撤退,先去蜀中,再設法與五郎聯繫上,總歸有出路的。」
他起身,竟是無視眾人的意見,不肯再聽下去,逕自便往外頭走去。
一邊走,一邊吩咐林淼:「你現在與我去北城軍營,清點兵馬,我要……」
話音未落,卻聽旁邊真定公主一聲驚呼,他尚未來得及回頭,就覺後頸一痛,視線全黑,人事不省。
桑林接下他軟倒的身軀,將其攬入懷中,不知所措看向薛潭。
方纔他正是接收到薛潭的暗示,才會直接出手劈暈賀融的。
薛潭的目光掠過賀融眼下青黑,心頭憐惜頓起。
他知道賀融這些天一直沒睡好,夜裡殫精竭慮,舉燈察看地形戰況,寫戰情分析,寫奏疏勸諫,無非都是想著如何擊退突厥人,為中原化險為夷。但這個朝廷,從內而外,人心不齊,冰凍三尺,並非一日之寒,早已頹勢可見。最起碼,不用猛藥,是不可能力挽狂瀾的。
薛潭自打效忠賀融起,就全心全意為他謀劃,眼下情勢,既是危難,也是機遇,薛潭理解他內心的矛盾痛苦,卻怎麼也不能坐視對方身犯險境,去赴一個生死未卜的局面。
這與當年賀融遠赴西突厥不一樣,那時的賀融只代表他自己,贏則平步青雲,輸,也不過是沒了性命。
但現在,賀融身後站著無數對他飽含期許厚望的人。
為了這些人,也為了天下……
「就由我來當這個惡人吧。」薛潭道。
相對桑林的一臉懵懂,真定公主顯然已經明白薛潭的用意,她歎了口氣,讓桑林將賀融抱回房間歇息。
「難為你了。如果他醒來之後怪罪於你,我與你一起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