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不見,賀湛的力氣似乎更大了,賀融掙了一下,沒掙開,也就懶得動了。
「我嗓子疼,不想和你吵。」賀融道,聲音啞啞的。
雖然大夫說他那一口血吐出來反而對身體有好處,但實際上也是因為身體積累到一定程度的勞累,才會發出那樣的警訓,然而在那之後,局勢緊張,他要親自帶兵南下,一路奔波,自然顧不上調養,幾天肝火上升,口乾舌燥,連嗓子都疼,輕易不想開口說話。
「你怎麼知道我會和你吵!」
賀湛本來有一肚子話想說,結果卻聽見這話,火氣不由自主就冒出來了。
你現在不就在吵了?賀融翻了個白眼。
「你是不是,收到我的信了?」賀湛深吸口氣。
賀融嗯了一聲,面無表情。
所有強撐的冷硬都在此刻化為烏有,賀湛苦笑道:「那時候,我得知長安淪陷,唯獨二哥留下來的消息,就知道,他十有八九,是凶多吉少了。」賀湛用平淡的語氣,將自己當時的心情道出,但兩人離得近,賀融分明聽出平淡下面的壓抑與波動。
「我一開始,不明白二哥為什麼明知那可能是一條死路,還非要去。後來想,也許他想彌補從前的缺憾。因為打從回京起,他就一直想要建功立業,但一念之差,卻沒能跟我們去西突厥,後來想去前線,在太子的再三阻攔下,也沒能成行,好不容易有了一個甘州大捷,最後卻耗在與太子的內鬥上。在他心裡,自己本應是個英雄。」
即使沒有一個英雄的開頭,也希望能有個英雄的結局。
夜深人靜時,賀湛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從前,想起在竹山時,二哥帶著他上山,手把手教他如何拉弓射箭,教他如何打下更多的獵物。那幾年的中秋節,家人圍坐在院子裡,即使窮得買不起月餅,卻還能苦中作樂,喝著麵湯,同甘共苦。
他甚至記得那時候庶母袁氏為他們縫製的衣裳,記得父親被他們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的神情,記得大哥在父親面前幫他圓謊,記得四郎花了好幾十文捧回一隻鴿子,非說那鴿子通靈,被父親追打大半宿。
更記得三哥握著他的手,教他寫下自己的名字,記得兄弟兩人同塌而眠,他嘮嘮叨叨說了大半宿,三哥被他煩得不行,直接將他踢下榻。
那一切,走馬燈似的在眼前旋過,可記憶越鮮明,現實就越慘痛。
因為記憶中那些會說會笑的親人,如今大都俱已不在人世了。
越是悲慟,就越需要一個發洩口,在外人面前,賀湛尚能忍耐,可面對最親的人,卻忍不住有了怨懟。
如果三哥能及時出兵援救……
如果二哥肯離開長安……
說到底,這些怨念,不過是無能的自責。
「那個時候蕭氏與突厥早有盟約,突厥南下,他們也會從涼州出兵,遙相呼應,陳巍從甘州帶走不少人,單憑剩下那點人,是守不住甘州的,若我南下,甘州就面臨淪陷的局面。」
賀融原是半句話都懶得說的,但他最終還是開口,因為他知道,自己心軟了。
哪怕鐵石心腸,終究有一角,是留給特殊的人。
「當時的突厥人勢如破竹,朝廷又沒有頑抗到底的決心,你說得也不算錯,從私心來說,我的確是不想南下。」
賀融冷笑一聲,趁著賀湛的力道稍稍鬆了些,把人推開,轉身面對他。
「因為我知道,就算我帶人過去,最後也只會落得跟陳巍一樣的結局,陛下身為天子,不肯死守長安,敵人還未至,拍拍屁股就走,旁人再有氣節又有何用?就算我當時帶人南下,一時阻住突厥人的來勢,但甘州失守的話,蕭氏肯定從甘州直入中原,前門拒狼,後門引虎,李寬照樣會慫恿陛下離京南避。陛下耳根子軟,寧可信朝夕相處的李寬,也不會信一個成日在外面,又不得他喜歡的兒子。更何況李寬兵權在手,已成氣候。」
「說到底,天下有今日,大半陛下之過。二哥與那些枉死的百姓若有怨,也該去地下找陛下去!」賀融冷冷道。
賀湛似從未想過自家三哥也會說出如此刻薄直白與大不敬的話,像看一個陌生人似的看著他,卻找不到半句話反駁。
「現在大局未定,伏念雖然重傷,但突厥大軍仍在,他們去留不明,仍不可小覷,你想與我爭,等把伏念與李寬都料理了,再來爭。我累了,先回去。」
賀湛從他那一句「你想與我爭」裡嗅出不尋常的氣息,可沒等他問個明白,對方就已經轉身準備上馬回城,擺明不想與自己再說下去。
他自然不能讓人一走了之。
這麼一走,恐怕原本就存在的裂痕,從此再也彌合不了了。
「賀貞觀!」
賀融額角抽搐。
出息了,還敢連字帶姓叫了。
但讓他變色的,還不是這一聲稱呼。
賀融怒道:「放手!」
「不放。」賀湛緊緊抱住他的腰,「一放手,你肯定就走了!」
賀融二話不說,舉起竹杖直接往對方身上揍。
他下手沒有留情,賀湛被揍得叫痛不已,不得不鬆開手,抱頭鼠竄。
「我剛只是脫口而出,不是故意叫的!」
賀湛脖子挨了一下,差點疼暈過去,沒奈何,只好劈手躲過對方的竹杖,然後跪在地上,一把將賀融的大腿抱住。「三哥!」
賀融:「……」
賀湛:「其實信件剛發出去,我就後悔了!」
他苦笑道:「我明知那樣會傷你的心,傷我們兄弟的感情,可當時還是忍不住……因為我太在乎,在乎我們之間的情義,若是朝夕相處,我對你必然是言聽計從,可我們幾年沒見,又是天南地北,我心裡,難免生亂,尤其又是在那樣的局勢下!後來我又寄了兩封信給你,可時局混亂,也不知是信沒送達,還是你收到了卻不回,我再也沒有收到過回信。」
沉默半晌,賀融終於道:「我的確想爭那個位子,但我從來沒想過置陛下他們於死地,否則大哥與二哥,早已死上許多回了,我與李寬不同,你該信我的。」
賀湛心中一痛,忙道:「我自然信!」
他從未想過,自己悲憤之下脫口而出的質問,會成為傷害他們兄弟感情的一把刀子。
若時光能倒流,他恨不能給過去的自己狠狠一耳光。
賀融拍拍他的肩膀:「鬆手,起來。」
賀湛半跪在地上,抱著兄長的大腿,涕淚橫流,要多不雅有多不雅,方纔他顧不上那麼多,此時回過神來,不由窘迫。
但窘迫歸窘迫,能讓三哥鬆動,再窘迫一些也無妨,反正也沒人看見。
「那你原諒我了?」他仰起頭,大有你不鬆口我就不放手的架勢。
「……竹杖還來。」賀融沒好氣道,「蕭重還在城內等我!」
賀湛一笑起身,卻不肯將竹杖遞過去。
「有我在,還要什麼竹杖?」
不由分手,他挽著賀融的手臂,將竹杖繫在馬背上,一手牽著馬往城門方向走。
為免入了城被人看見滿臉淚水,賀湛起身的時候還順手用賀融的衣袍抹了把臉。
賀融額上青筋暴跳,好容易才忍下揍他一頓的衝動。
……
李寬離開鄧州時,特意留下心腹江副將駐守穰城,是預備了兩條後路的,一是在突厥人要是過來,可以擋一擋,與他們談談條件,將禍水北引,讓突厥人先去打賀融或義軍他們,二是如果賀湛等人從鄧州過,可以尋機在背後暗算,好趁勢收編賀湛的兵馬。
不過他沒料到自己胃口太大,嘴巴卻太小,江副將暗算賀湛不成,反被賀湛與賀融聯手滅了。
蕭重與譚今入城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楚江副將在城中的殘餘勢力,盡快將穰城牢牢抓在手中。
江副將既死,餘下不過是群龍無首的無頭蒼蠅,譚今很有聰明地沒與蕭重爭搶處置權,任由蕭重的人馬迅速控制整座穰城,因為在他看來,若無安王在,興王自然也有成為一方霸主的氣運手段,但有安王在,那個位置,安王終究還是眾望所歸。
等賀融與賀湛入城時,城內已經基本穩定下來。
不知有意無意,賀湛沒質問譚今為何任由蕭重把持城中大權,他只是慰勉將士幾句,讓人出去打掃戰場,又告誡他們不得驚擾百姓,便先去歇息了,臨走前還對譚今說了一句話:若有不決,可問安王。
譚今心領神會,覺得這兄弟倆應該是和解了。
這樣也好,免得他們這些人夾在中間,左右難做。
天下至尊的位置,人人嚮往,可真正能坐穩的,又有幾人?
想起嘉祐帝,太子,紀王那些人,譚今不由心生慨歎。
「聽聞譚公以前在房州任職?」
身後傳來詢問的聲音,譚今轉身,沒再去看城樓下百廢待興的景象,而是望向朝他走來的蕭重。
「蕭將軍太客氣了,喚我表字珍時便可。」譚今不喜歡蕭重濃郁的殺伐之氣,但大家以後很有可能同朝為官,他也不好太擺臉色。「我的確曾任過幾年的房州刺史。」
蕭重笑了一下:「那珍時也喚我表字致遠吧,說來也巧,我祖籍正是房州,可惜當年戰亂,一家人流離失散,後來先父回家鄉找到我時,家中就只剩我一人了。」
譚今歎道:「自古興亡多離難,困苦皆百姓,不過致遠兄天資出眾,不管怎樣總有出頭之日。」
蕭重笑道:「興亡多離難,這話說得好,但願安王殿下能重拾舊河山,還天下一個安穩太平。」
譚今聽得這話,暗道此人倒與一般武將不同,並不嗜殺貪功,話裡話外,還總暗示他安王才是天命所歸,好笑之餘,不由也生出幾分好感。
「實不相瞞,我能有今日,正因安王殿下的知遇之恩。」他洒然一笑,終於將自己的底牌翻出來。「我也相信,只有安王殿下,才能力挽狂瀾!」
……
畢竟是長途騎馬,又非武人出身,安排好一些善後事宜,賀融就覺得有些吃不消,也沒來得及找譚今長談,他將瑣事丟給蕭重處理,想著躺小半個時辰,養養精神再說。
誰知這一睡就直接睡到天黑。
他再度醒來時,桌上的燭火正搖曳生輝,也不知是誰點上的。
窗外蟲鳴聲聲,月光微微,夜色正好。
賀融擁被坐在床上,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這樣傾聽過夜晚風聲,讓心境安安靜靜地放空了。
房門被輕輕推開,賀湛捧著碗想要進來,估計是沒料到他已經醒了,微微一怔,有些進退兩難。
賀融蹙眉:「想讓我明日得風寒麼?」
賀湛反應過來,忙入屋,反手關上房門。
「我讓廚房做了點蓮子羹,想著你醒來之後會餓……」賀湛有點不自在。
見賀融沒說話,他暗暗有些失望,將碗放下,勉強笑道:「那三哥你慢慢吃,我先出去了。」
「我讓你走了嗎?」
賀湛的手按上房門時,身後傳來慢條斯理的聲音。
「去燒些熱水來,我腿疾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