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冬至猛地回頭!

沒人。

前後都沒人。

那一瞬間,他需要調動自己全身的意志力,才能忍住大叫出聲的衝動。

深吸了口氣,他再次朝地上看去。

影子還是影子,頂多只隨著列車的前進而微微顫動,剛才的情景彷彿是他眼花了。

冬至定了定神,發覺自己手心全是汗,摸在車壁上滑滑的。

他趕緊加快腳步,沒敢再往地面看。

餐車裡燈火通明,裡面也有三三兩兩的人坐著,冬至下意識鬆口氣。

他點了一碗紅燒牛肉麵,又給何遇買了方便面和若干零食,正準備走到空位上,一個孩童忽然從旁邊座位上跌出,摔落在冬至面前。

冬至嚇一跳,隨手放好東西,趕忙彎腰扶起孩童。

「小朋友,你沒事吧?」

小女孩六七歲的年紀,梳著兩條辮子,整齊劉海下面是一張蘋果臉,非常可愛,就是神情有點呆,聽見冬至的話,隔了片刻,才緩緩搖頭。

冬至低頭看她膝蓋,沒摔破,還好。

一名少婦匆匆走過來:「彤彤!」

小女孩回身張開雙臂,順勢讓少婦抱起來,依賴的舉動足以說明兩人關係。

冬至生怕對方誤會,忙解釋道:「小朋友剛才摔下來了,正好讓我碰上。」

少婦倒沒有遷怒,反是連連道謝,說是孩子太頑皮,自己本來想去訂餐的,結果離開一會兒就出狀況。

冬至就道:「我正好也要在這裡等送餐,要不你把小朋友放在這兒,我可以幫忙看一會兒。」

少婦一臉感激,連番道謝,將女兒放在冬至對面的座位上,囑咐她要聽哥哥的話,就去訂餐了。

小女孩很安靜,一點兒也沒有媽媽口中所說的「頑皮」,她與冬至兩人大眼瞪小眼,竟也忍住一句話都沒說。

冬至覺得有些怪怪的,這時乘務員端上牛肉麵,買好了東西的少婦也很快回來。

「太謝謝你了,我一個人帶著彤彤出來,有時候實在沒辦法兼顧到她,幸好一路上總有你們這些好心人!」少婦二話不說硬塞給冬至一瓶礦泉水。

冬至笑道:「沒關係,彤彤本來就很乖。」

「乖過頭了吧?」少婦露出苦笑,「其實彤彤有自閉症,她爸爸也是因為彤彤這個病,才跟我離婚的,我平時忙工作,好不容易放個假,就想帶著彤彤出來玩一玩,好讓她多看看山水,說不定病情會有好轉。」

小女孩很乖巧,接過母親的麵湯,一勺勺地吃,動作有點遲緩,但不像別的小孩那樣,被嬌慣得這也不肯吃,那也不肯吃。

冬至心生同情。

「你們打算去哪裡?」冬至問道。

「長春。」少婦道,「這地方的名字好聽,我一直想去,可結婚之後沒時間,後來又生了彤彤……如果有機會,我想帶彤彤多走些地方。」

「我也去長春,徐姐要是有什麼需要,可以聯繫我。」

吃完一碗麵的功夫,足夠冬至跟對方交換聯繫方式。

少婦姓徐,徐宛,人如其名,溫婉清麗,可惜命運不濟。

徐宛再三感謝,一臉感激,冬至離開的時候,又讓女兒跟哥哥說再見。

彤彤似乎聽懂了,慢吞吞卻乖巧地抬手揮揮。

不知怎的,冬至忽然想起那個朝他揮手的影子,心頭莫名蒙上詭異的陰霾。

告別徐宛母女,他提著零食往回走。

穿過一節車廂之後,他忽然感覺有些不對。

四周比自己剛剛路過時還要昏暗,頭頂甚至連一盞夜燈都沒有,連人也變得很少。

……少?

冬至往兩邊看去,走道兩旁稀稀落落還坐著人。

只是沒有人趴著睡覺或玩手機,更沒有人談天說笑,全都直挺挺坐著,姿勢僵直,說不出的古怪。

藉著手機發出的光,冬至定睛一看,這些人神色木然,眼睛圓睜,就像……

蠟像,或活死人。

他為自己的想像力打了個寒噤,轉身就想退回餐車。

但當他回頭的時候,卻發現身後原本的餐車車廂也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條同樣幽深昏暗的列車通道。

真是見了鬼了!

冬至心跳加劇,他加快腳步往前走,但車廂似乎永遠也走不完,那一個個面無表情,死氣沉沉的乘客,被手機光線一照,臉上甚至泛著詭異的青色。

別說出聲詢問了,他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旁邊冷不防伸出一隻手來抓住他。

憋著一口氣走了許久,終於發現前面隱隱綽綽透出一點光亮,冬至大喜過望,幾乎是一路小跑過去。

果然是有個人站在那裡,看起來還有點熟悉。

冬至認出對方,大喜過望。

「何遇!」

何遇背對著他,正蹲在地上,手裡還提著個燈籠,正往前看,見冬至跑過來,還回頭豎起手指噓了一下,示意他小聲點。

碰到熟人的冬至稍稍減輕恐懼。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也是被困在這裡的?這地方太奇怪了,我們快找法子出去吧!」冬至趕緊去拉他。

「等等,你看這燈籠!」何遇道。

「燈籠怎麼了?」冬至莫名其妙看著他手裡那盞小小的,灰黃色的燈籠,裡面的燭火微弱搖晃,欲滅未滅。

「這盞人皮燈籠快壞掉了。」何遇一臉神秘兮兮。

「什麼燈籠?」他還以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何遇道:「在人死後,從他的天靈蓋鑿個小孔,把水銀灌進去,你猜會怎樣?」

冬至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他禁不住慢慢後退,嘴裡喃喃應和:「會怎樣?」

何遇起身看他,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把人埋在地裡,再過七七四十九天,就可以把人皮完整剝出來。」

冬至乾笑:「胡說八道吧,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我就做過!」何遇似乎為他的反駁而不快,沉下臉色,瞪著眼睛,燈籠幽光映在他臉上,莫名詭譎。

「但一副人皮頂多只能做一盞燈籠,我這盞燈籠就要壞掉了,正好就用你做我的下一盞燈籠吧!」

何遇說完,嘿嘿笑起來。

冬至全身的毛都要炸飛了,他再也忍不住,用手上喝了幾口的礦泉水瓶往對方狠狠扔去,然後轉身就跑!

何遇伸手朝他頭頂抓來,看似不快,但冬至卻居然避不開,反而被他抓了個正著。

冬至睜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張開,那一瞬間的恐懼緊緊攥住他的心臟。

他突然發現,人一旦恐懼到了極點,是連尖叫求救都發不出來的。

下一刻,他的頭髮已經被何遇揪住。

完了,自己要被做成人皮燈籠了!

冬至這樣想道,突然感覺額頭一涼。

像是冰水滴落在眉心,又滲透皮膚,直入心底,整個人霎時打了個激靈。

眼前大亮,週遭景物隨之一變!

沒有幽暗陰森的車廂,沒有蠟像似的活死人乘客,也沒有提著人皮燈籠的何遇。

只有一個陌生的男人。

冬至喘著氣,一身冷汗,臉色煞白,嘴巴一張一合,卻說不出半句話。

他覺得自己現在肯定特別像一隻脫水的青蛙。

這男人有一雙好看的桃花眼,眼神卻平靜無波,像是疾風驟雨也吹不起一絲波瀾。

看見他,冬至覺得自己以前畫的那些號稱擁有五官黃金比例的人像,都瞬間黯然失色了。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他渾然忘了自己危險的處境,腦海不知不覺浮現起這句話。

這該不會,也不是個活人吧?

冬至怔怔望著對方,卻沒有害怕的感覺。

對方見他發傻,微微蹙眉,修長手指伸來,穩穩捏住他的下巴,將他的腦袋往上抬了一下。

溫熱氣息迎面而來,有種冰雪青松的味道,把冬至的神智稍稍往回拉。

他臉上一熱,下意識想要後退,卻掙不開男人的手,對方捏得他下巴隱隱生疼。

這個時候,男人卻主動鬆開手,彎腰撿起剛剛被他扔掉的礦泉水瓶。

冬至左右看了看,周圍四散坐了些乘客,正奇怪地朝他們看過來。

沒有僵硬的表情,也不像殭屍。

他暗暗鬆了口氣,但還不敢完全放下心。

「這瓶水是你的?」男人問道。

聲線不低不高,不像尋常用來形容聲音好聽的醇酒。

冬至想起自己聞過的一款香水。

混雜了雨後青苔的清冽,又有蓮生滿池的華麗,讓人很難忘記。

這男人的一切,就像那款香水,突如其來,無跡可尋,又充滿了致命的魅惑。

他點點頭:「剛在餐車買的……哦不對,是我幫一位乘客看孩子,她買了一瓶水感謝我。」

剛才發生的一切過於離奇玄幻,但他隱約意識到剛才如果不是這個男人,自己很可能還沒清醒過來,忙向對方道謝,又問:「剛剛是怎麼回事?那瓶水有問題嗎?」

男人嗯了一聲,卻一個問題也沒有回答。

但冬至居然也生不起氣,他發現對方看著手中那瓶水,專注凝重,就像看著一顆定時、炸、彈。

冬至忍不住又問:「請問你是誰?剛才我額頭上……」

還沒問完,何遇就跑過來。

「老大!」何遇陪著笑臉,居然還有點低聲下氣的討好。

男人看他一眼:「我讓你留在六號待著,你跑哪去了?」

何遇撓撓頭:「就去上個廁所,聽見這邊有動靜,趕緊就來了。」

男人冷笑:「等你趕過來,黃花菜都涼了!回去該做什麼,自己清楚吧?」

何遇垂頭喪氣:「知道了,寫檢討。」

他又看向冬至:「你怎麼在這裡,沒事吧?」

冬至想起剛才經歷的一幕,心生戒備,勉強笑了一下,沒出聲。

男人對何遇道:「你留下來解決這件事。」

怎麼解決?該不是要殺人滅口吧?冬至嚇一跳,眼看男人離開,也準備轉身溜走,卻被何遇一把拎住後領。

何遇上前攬住他的肩膀,嬉皮笑臉:「大佬,咱們聊聊!」

「沒什麼好聊的吧。」冬至強自鎮定。

何遇狐疑:「你剛才看見什麼了,怎麼突然很怕我?」

現在的何遇陽光開朗,一臉正氣,跟幻境裡的詭譎陰暗截然不同,冬至小心翼翼地問:「你用人皮燈籠嗎?」

「什麼人皮燈籠?」何遇莫名其妙,不似作偽。

冬至暗暗鬆一口氣,將自己離開餐車之後遭遇的情景簡單說了一下。

何遇摸著下巴:「這麼說,應該是那瓶水有問題。」

冬至嚇一跳:「什麼問題?」

何遇點點頭:「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冬至問:「假話是什麼?」

何遇道:「假話就是那水裡有迷、幻、藥,你被下藥了,所以產生幻覺。」

冬至:「那真話呢?」

何遇:「真話就是那瓶水裡融了妖氣,你將妖氣喝進肚子裡,就會被迷惑,產生幻覺。」

冬至:「……假話好像更加可信一點。」

何遇聳肩:「人總是喜歡自我欺騙,你喜歡相信哪種,就相信哪種咯!」

他指著自己,委屈道:「你仔細看看我,我哪裡像壞人?」

特別像。冬至默默道。

那瓶水是他親眼看著徐姐去買的,來回不過幾分鐘時間,到他手的時候,還是全新未開封過的,再說給他下藥又圖什麼?劫財?劫色?怎麼看他都不是一個好目標。

冬至茫茫然,想起打從踏上這列火車,就頻頻遇見的怪事。

廁所裡憑空失蹤的乘客,半夜裡的夢境,還有剛剛的幻覺。

他確定自己精神正常,也沒有遺傳精神類疾病,那麼只有一個解釋。

何遇的話是真的。

眼睛眨了眨,冬至慢吞吞問:「我喝了那些帶妖氣的水,會不會有事啊?」

何遇:「當然了,你剛才已經把妖氣喝進去,它會在你的肚子裡生根發芽,然後從你肚子裡破出,到時候你就死定了。」

冬至想起電影《異形》裡的情景,頓時遍體生寒。

他戰戰兢兢問:「真的?」

何遇捧腹大笑:「當然是假的,這種騙小孩子的話你也信!」

冬至:……

「好啦好啦!」何遇伸手過來揉他頭髮,像對一個傻白甜的小孩兒,「其實我也沒騙你,就算你把那一整瓶水都喝下去也沒事,那裡頭的妖氣並不多,剛才老大已經幫你化解了,不會有什麼後遺症的!」

冬至本來不打算再理會何遇的,但一股氣被對方揉著揉著就揉散了,還是忍不住問:「這列火車上到底有什麼?你們又是什麼人?」

《步天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