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往前「走」出這片雜亂無章的叢林, 就能「看見」一條小路,路是鄉村裡最簡陋的土路,更像被人為千百遍踩出來的,泥濘兼且難行,不過冬至沒有太深的感受, 畢竟他現在已經沒有實體了, 再向前, 視野開闊一些,就可以「看見」遠處村落炊煙, 還有近處, 一座突兀而顯眼的寨子。

寨子立在水邊,與那些村落正好一水之隔,但水那邊的村民連在河邊打水都小心翼翼, 不敢越雷池半步。

冬至恍恍惚惚「看」了幾眼,又將視線放在眼前的宅子上, 順著自己的心意飄入屋子。

光線驟暗。

膚色黝黑的年輕人跪坐在一個中年人面前聆聽教誨。

他們交流用的是當地語言, 冬至自然「聽」不明白,他轉而「打量」起周圍的陳設。

這裡有著一切可以稱之為詭異的東西, 牆上掛著大小不一的骷髏和動物頭骨,貼著亂七八糟的符紙,畫著跟符文差不多的鬼畫符, 冬至仔細辨認了一下, 發現那壓根就不是中華一脈的符菉, 自己完全看不懂, 桌上盛著五顏六色羽毛箭矢的箭筒,還有角落邊一排排的甕,一眼掃過去有三四排,每排起碼有十來個,高矮胖瘦什麼都有,雖然不知裡面裝了什麼,但莫名就會讓人產生不好的聯想。

反正也聽不懂他們的話,冬至沒有多逗留,又從門後的通道飄向另外一個屋子。

同樣的陰暗。

陳設大同小異。

不同的是凌亂的桌上多了個人頭。

半隱在黑暗中的人頭,腮幫子還一動一動,宛若活人。

地上還有一團顫動的肉,仔細看卻是個身軀肥胖的人,她手裡抓著抹布,正一下下擦著地板。

這時人頭竟然開口說話了。

「醜女人,看見你就噁心,滾出去!」

女人肥碩的身體顫動了一下,似乎想起身,最終卻還是跪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沒等冬至靠近一些,剛才前屋的中年人進來了。

女人在對方的吩咐下終於如獲大赦,連滾帶爬退了下去,中年人則跟人頭開始交流起來,依舊語速很快,少頃,兩人似乎談得並不愉快,人頭開始用怒罵的語調高聲說話,中年人冷哼一聲,則不與他繼續爭執,轉而又往這間屋子後面走去。

此時車白的聲音已經沒有在耳邊響起了,憑直覺,冬至覺得自己要跟著那個中年人,而不是繼續留在這裡,於是他緊隨其後,在中年人後面,穿過一條迴廊,來到了一間一絲光亮都沒有的小屋。

他有點明白車白在自己身上用的法術了,這有點像是「千里眼」,循著給他下降頭的降頭師的氣息,直接追蹤到人家老巢裡來,所以他現在相當於一團虛無縹緲的意識,沒有實體,也不算靈魂。

這種溯源千里的法術自然是厲害之極,目前為止冬至雖然因為語言障礙無法辨認哪個才是給他下降頭的人,但他已經得到了足夠多的訊息。

小屋內,之前在年輕人和人頭面前還倨傲淡定無比的中年人,轉眼之間成了小綿羊,在供桌前匍匐跪倒,連說話的語調也帶著虔誠恭敬,黑暗中坐著一個人,雙眼微微閉著,但中年人卻連頭也不敢抬,輕聲細語,額頭抵地,生怕驚擾了對方。

大多數時候是中年人在說,黑暗中那個人偶爾應上一兩句,他的腔調十分奇怪,聲音像從喉嚨裡發出,又像從遙遠虛空傳來,帶著縹緲感,他周圍彷彿有一個無形屏障,阻止冬至繼續前行。

但冬至卻不甘心,他預感這個人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也許跟降頭師有關,甚至跟傳說中的天魔有關,所以他想盡辦法,企圖用意識突破那層屏障,更近距離去觀察那個男人。

那層屏障彷彿彈性絕佳的橡皮泥,他勉力往前,總又被狠狠彈出,但冬至屢敗屢戰,心頭默念明光咒,終於在屏障上撕開一道口子,「整個人」撲了進去。

男人忽然睜開眼!

冬至看著對方的眼睛直直望向自己,心頭不由一驚,暗道不好,認為對方也許發現了自己。

此時他已看清男人的容顏,卻不是在夢裡見過的那張妖異的臉,而是一張平平無奇的中年面孔,臉上還看得出一絲保養得當的昔日痕跡,不過現在這張臉已經青黑交加,宛如惡鬼,看著還有些熟悉。

然後他就聽見男人陰冷地笑起來,竟說出他能聽懂的中文。

「你看你把客人帶進來了,都不知道招待呢!」

中年人茫然抬頭四顧,顯然看不到冬至的存在。

黑暗中的男人伸出一隻手,定定朝冬至指來。

「他在,那裡。」

冬至一不做二不休,趁中年男人還未受命發作之前,直接往黑暗中那個人「撞」去。

他速度極快,去勢迅猛,在那瞬間飛快默念引雷咒,想著要是意識也能引雷,就該來個天雷把這人直接劈死算了,但就在這時,他耳邊忽然響起一聲冷笑。

比剛才的笑聲更加陰森,冰冷冷的不帶一絲人氣,彷彿冬夜原始森林深處覆蓋腐爛屍體的冰雪當頭澆下,直刺入骨,冬至感到自己的「耳膜」一震一震地疼,「身體」也像是被什麼擋住,離對方咫尺之遙,卻再也無法向前,他猜自己的身體很可能隨之出現反應,但此刻已顧不了那麼多,他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引雷咒,而那個陰冷的笑聲也一直沒有停過,在四面八方反覆迴盪,陰魂不散,而且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你真是大膽,我沒去找你,你反而來找我,不如就留下來吧!」

最後一個吧字如同嘴巴對著他的耳朵吐出來,像錘子重重敲在心上,冬至的意識一陣模糊酸軟,引雷咒再也念不下去,幾乎就被他這麼牽著走。

但很快,車白的聲音竟從上方響起。

「唵!」

晨鐘暮鼓,梵音洗塵,所有濁氣被蕩掃一空,神智受到極大的震動,從混沌中復歸清明!

這是六字大明咒中的首字咒,傳說觀世音菩薩以此心咒授予凡人,令凡人在塵世苦修時可滌蕩心靈,屏退魔音,而唵字咒更可回遮並寂滅天魔之損害,令百病消除,業障清靜,自此邪魔俱退。

冬至分明看見那男人臉色重重一變,禁錮住他週身的壓力也頓時為之一清。

「原來是搬了救兵來,難怪有恃無恐!」

男人又是冷笑一聲,但冬至已經無暇去聽,他的意識被一股力量飛速往後拽,逃脫了那間屋子,那座寨子,又從層層密林中退出。

冬至的身體猛地一震,血從嘴角溢出,不過這次不是黑色的了,而是正常的鮮紅血液。

他慢慢睜開眼,看見龍深,也看見坐在對面的車白。

「車局?」

車白也正好張眼,望著他:「你感覺如何?」

冬至道:「胸口有些悶痛。」

車白道:「這是正常的,你剛才跟天魔交鋒,哪怕那個天魔還沒有完全復活,它也是傳說中的天魔,剛才的你只有一縷意識,連靈魂都稱不上,貿貿然用引雷咒,也根本引不了雷,最終只會引火燒身。」

冬至慚愧道:「是我魯莽了,謝謝車局搭救。」

車白道:「你沒有錯,剛才我沒事先告訴你要怎麼做,就是想在出其不意的時候偷襲天魔,否則要是你早有心理準備,他也會察覺警惕的。只是……」

他歎了口氣:「我現在力量遠不如從前,最終還是沒能化解你的降頭,只能暫時壓制住,讓你在一段時間內不發作,治標不治本,想要徹底解決這個問題,你們只能找到給你下降的那個降頭師。天魔本來就還沒成形,現在又被我所傷,短時間內應該沒那麼快復原的。」

龍深道:「您已經為我們爭取了足夠多的時間。」

冬至誠懇道:「多謝車局,我本來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辛苦您了!」

車白擺擺手,疲倦一笑,他看上去明顯比剛才蒼老許多,眼角紋路也越發深了些。

「別說你對龍深意義特殊,就算你只是特管局的普通一員,能盡力,我也要盡力。」

冬至懷疑他已看出龍深與自己的關係,但車白又像只說了一句平淡無奇的話。

目送車白回去休息,冬至難掩不安。

「師父,車局不會因為我而影響身體吧?」

龍深搖搖頭:「世上沒有人能永生不老,器靈也一樣,生死輪迴,車局只不過到了那個坎,跟你無關。」

冬至自從得知車白的原形之後,下意識就把這位分局長當成一棵行走的古樹,珍貴無比,聞言不由跟著歎了口氣。

龍深見他還有餘暇為旁人操心,倒是笑了。

「車局現在為我們爭取了一段時間,我們必須利用這段時間,把那個降頭師找到。你剛才看見了什麼?」

冬至把自己看見的叢林和寨子描述了一遍,他記憶力本來就好,又是畫畫的,描述出來令人畫面感很強,一下子就能記住。

「那座寨子應該就是那個降頭師的老巢,而那個降頭師對天魔恭恭敬敬,肯定與他淵源不淺……我想起來了,那個男的應該就是女明星韓祺的金主洪銳,還有那個胖女人,應該是韓祺的前經紀人董巧蘭,之前在照片裡都見過,他們果然跟天魔有關!」

說到這裡,他皺了一下眉頭:「說來奇怪,我上次在夢裡看見的男人剃著光頭,很年輕妖美,怎麼這次天魔又是洪銳的樣子呢?難道天魔跟人魔一樣,可以披著不同的人皮?」

龍深道:「天魔現在還未完全復活成形,你在夢中看見的,是他意識凝聚的真正形體,而剛才看到的,應該是他暫時借用了洪銳的軀殼,估計是為了方便行事吧。」

冬至很驚訝,沒想到天魔這樣本性邪惡的大魔物,竟然擁有那樣美麗的外表。

龍深似乎看出他的想法,就道:「魔本無形無色,但為了迷惑世人,它們自然會生出令世人喜愛的軀殼,那樣才能令更多信徒墮入魔障。天魔現在雖然還未成形,但它甚至能隔空與車局鬥法,可見離復活之日已不遠,一旦天魔復活,所到之處將會變成人間地獄。」

魔殺人,未必要親自下手,它可以蠱惑人心,可以操控人類的神智,借人類的手去做它想做的事情,就像之前把洪銳變成自己的信徒,再讓洪銳去給韓祺設套,將人命玩弄於股掌之間,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誠然韓祺也有弱點,倘若她不是貪圖名利,想要攀龍附鳳,也不至於被洪銳有機可乘,但人人皆有弱點軟肋,若今日有人喜歡蜜糖,它便會將罌粟幻化為蜜糖誘人入腹上癮,欲罷不能,明日若有人生出一絲邪念,在魔的影響下,邪念會不知不覺擴大,最終令人幹出喪心病狂的事情。

說到底,人人心中都有魔,只看能否堅持本心,不讓邪念佔了上風,然而說起來簡單,世間許多人卻無法做到。

雖然冬至的降頭暫時被壓制住,但現在他們依舊面對很大的難題。

一出國門,特管局這個名頭就不大好用了,更何況東南亞這地方,平時旅遊一下無礙,一旦想要辦什麼正事,各種勢力交匯,勢必寸步難行,在一些武裝割據地區,只怕連當地政府的名頭都不好使。

在這樣的情況下,要找一個無名無姓的黑袍降頭師,無異於大海撈針,龍深已經讓白袍降頭師協會那邊幫忙,但一時半會也不可能有什麼發現,他不願將這些事情說出來,讓冬至平添煩惱,冬至自然也不會問,他盡可能處之泰然,不給龍深任何壓力。

自從上回地下的石碑出土之後,西北分局好是熱鬧了一陣,現在隨著石碑封印加固,派人駐守之後,人手都已經調派別處去尋找石碑了,這裡一下子冷清下來,不過特管局冷清是好事,熱鬧反而意味著出事,有車白坐鎮,分局太平無事,也不必龍深這位總局來的副局長視察監督,龍深早已習慣了在總局時時忙碌的日子,現在一閒,反倒有點不習慣了。

冬至就提議去歷史博物館,其實西安他早已來過,博物館自然也是美術生的必到之地,不過自從成了修行者之後,他現在看見古董就會忍不住聯想起它們成精時的樣子,雖然他沒能親眼目睹他師父化形的那一刻,但看著別的古劍,也算稍稍彌補遺憾了。

龍深卻搖搖頭,說不想去。

那些器物在常人眼裡自然是稀罕寶貝,但在龍深看來,它們因種種緣故,再無化為人形的機會,看多了也無益,反倒徒增唏噓。

冬至握住他師父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掌,覺得這隻手像是怎麼也看不夠。

「那你有什麼地方想去的嗎?大雁塔?碑林?或者芙蓉園?」

龍深想了想,道:「去小吃街吧。」

小吃街這地方,不管春夏秋冬,節假日與否,最能體現全國人民的吃貨習性,因為一年到頭都是熙熙攘攘,接踵摩肩的場面,冬至本以為龍深會不喜歡這種地方,沒想到他竟然主動提出要來。

兩人從胡辣湯吃到酸湯餃子,冬至又吃了幾串烤肉,就已經飽腹了,只能看著手頭剛打包的燒雞一臉糾結,心想換作看潮生在這裡,別說一隻燒雞,這條小吃街估計都能讓他給吃空了。

龍深主動提出要來,但他自己吃得反而不多,兩人找了個地方坐下,看四處人聲鼎沸,白煙蒸騰,說話不大聲些都聽不見彼此在說什麼。

熱鬧之中,龍深的神情反而有種安祥的淡定,他並不在意吃什麼,也不在意是否喧囂吵鬧,似乎對人潮的興趣遠遠大於對食物本身的興趣。

冬至見狀就打趣:「師父,你來這裡是為了看人?」

龍深還真就點點頭。

看人間煙火,世間百態,看眾生喜怒哀樂,真切感受那些鮮活的生命,是他需要去守護的珍貴存在。固然這世間有無數黑暗,往往令意志消沉薄弱者灰心喪氣,可,但凡有一個人去付出努力,哪怕像精衛填海,誇父追日,就不能說世界是無望的。

冬至心頭微微一震。

不知怎的,他現在越來越懂龍深的心思,對方一個眼神,一句話,他就明白對方的言外之意,心中所想。

其實龍深從來並不難懂,他甚至可以稱得上純粹而簡單,只是從來沒有一個人願意去耐心讀懂他,而他從來也停不下腳步,去等人明白。

因緣際會,冬至成為了這個人。

不僅是因為冬至願意主動,也因為龍深願意對他敞開心扉,願意讓他讀懂。

他愛的這個男人,心中有大愛,肩上有擔當,雙眼更能裝下整個人間。

這時若用什麼人間更重要還是我更重要來計較,未免就格局太小了,不過他還是開玩笑:「那我是師父附帶的小責任嗎?」

龍深低頭,看兩人十指相扣的手,忽然微微一笑。

「你算是,我的一份小任性。」

責任是深刻骨中的烙印,而任性是發自內心的暢意。

冬至怔愣,熱騰騰的感覺隨即從脖子往上蔓延,像剛喝下一碗胡辣湯,胃裡發著燒,發散到每一個毛孔時卻渾身舒暢。

他以前看龍深冷淡又嚴厲,殊不知這樣的人撩起來才最要命,句句都能戳中他心裡最軟的那塊地方,生根發芽,再也拔不出來。

「師父,你是什麼時候對我轉變心意,發現……不止師徒之情的?」

前幾天巨大的衝擊過後,他開始慢慢冷靜下來,這個問題在心頭盤桓許久,倒不是覺得龍深可能將同情錯認為愛意,而是好奇與不解。

如果說是那一夜在海灘上,龍深才臨時起意,那肯定不可能。

龍深話少,常常做得更多,但每次做出來的事情,無不是考慮決斷之後的結果,他絕不是一個衝動的人。

但如果不是那一夜,又會是什麼時候呢?

仔細想一想,他們師徒中間還分開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冬至在鷺城經歷了許多事情,又從長守劍衍生的幻境中看見龍深的過往,心境發生了不少變化。

但龍深呢?

龍深想了想,居然搖搖頭:「不知道。」

迎著他隱隱期待而又瞬間黯淡的目光,龍深笑了一下。

「我那裡有個東西,回去給你看吧,我也說不清楚。」

話音方落,冬至的手機就響起。

手機上顯示的來電名字是陳國良。

冬至挑眉,看龍深,龍深示意他接起。

按下接聽鍵,冬至笑嘻嘻道:「陳師傅,您這是又打算到內地來開拓業務,提前找我報備呢?」

「不是不是!」陳國良陪笑,三五年內他是絕對不會到內地去了,就生怕這位爺想起來,又把他逮到局裡去進行思想教育,「是好消息,您上回讓我留意的那個人,我打聽到了!」

冬至一下子坐直了身體:「齊蕊?!」

韓祺出事之後,冬至他們就曾調查過齊蕊這個人,她是韓祺前經紀人董巧蘭的閨蜜,也是最有可能知道董巧蘭和洪銳去向的人,她好賭成性,在內地欠了一身債,就跑去香江躲債,自此不知去向,冬至當時猜測齊蕊很可能跑去澳門避風頭了,那裡有賭場,還可以順便滿足她的嗜好,但幾經暗中尋訪搜索,也沒得到齊蕊的消息。

現在陳國良來電,卻說自己知道齊蕊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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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還遠沒到結局,感情線也沒有~喵

《步天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