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龍深一躍而下, 所有魔氣彷彿受他所引,都與他一道消失眾人面前。
那一瞬間, 冬至的腦海完全空白,直到耳邊傳來「快封住通道」的呼喊, 他才有了動作。
李涵兒眼明手快, 在冬至疾奔出去時, 她也伸手抓向冬至的衣服, 奈何後者速度太快, 她抓了一下沒抓住,人已經入了陣,直奔向坑口!
「攔住他!」宋志存大喊。
但就在這句話出口的同時, 冬至幾乎沒有任何遲疑,人已經跳了進去。
在他之後,柳四,魚不悔的身影相繼躍入。
李涵兒怔怔望著通往那個深淵地獄的裂口,心中受到的震撼遠比眼睛所看到的多。
她對龍深那點心思,其實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消磨得差不多了,只是越求而不得, 就越是念念不忘,人性總對得不到的東西倍加遺憾執著,她也未能免俗, 但剛才千鈞一髮, 她卻自問做不到像冬至那樣, 毫不猶豫就跟了進去,那種生死無懼的氣魄,令李涵兒意識到自己不僅不如冬至,連柳四和魚不悔都比不上,心裡那點隱秘的憾恨,終於徹徹底底打消。
何遇跟劉清波也想跟著,劉清波下意識的念頭,倒不是考慮到危險與否,而是覺得深淵地獄這種地方,聽起來可怕得很,但能進去走一遭,哪怕魂飛魄散也夠刺激的了。
可何遇守著陣位無法分|身,劉清波則被楊守一死死拽著,等他掙開時,魚不悔已經跳下去,而他空出的陣位沒人守著,宋志存讓劉清波頂上,劉清波只好放棄了下去一窺深淵地獄的念頭。
但聽說宋志存要把通道徹底封印上時,眾人還是表現出了激烈的反應。
何遇的反應尤其強烈:「不行,他們還有機會出來,封上了怎麼辦!」
宋志存啞著聲音道:「你以為我想這麼做嗎,別忘記龍深犧牲自己是為了什麼!現在魔氣只是暫時偃旗息鼓,必須馬上封印,才不會辜負他們的付出!」
何遇無法反駁他的話,只能道:「現在陣位還能維持,我們再等兩天吧,如果兩天後他們還沒出來,再封上,行嗎?」
宋志存又何嘗希望龍深他們去赴死,但現在維持七方陣位的不僅有他跟何遇,還有其他人,不是他一個人能決定的,眾人的能力能否再維持兩天,也是一個問題。
沉默糾結中,劉清波率先開口:「我可以維持兩天!」
張掌教與鄭掌門同樣說他們可以。
旁邊打坐休息的辛掌門也道:「我的傷沒大礙,隨時可以替下任何人。」
李涵兒與楊守一等人也紛紛出聲,連帶年邁的活佛,都說自己還能再堅持。
環視眾人神情,也許其中有人與龍深他們的交情並不是那麼深,但這種時候,當所有人已經守了幾天幾夜之後,都不吝再堅持兩天,因為那也許能夠挽回幾條性命。
宋志存歎了口氣,最終作出決定:「那就再等兩天!」
……
如果不是親身經歷,冬至幾乎難以相信地面之下會有這麼深的坑道。
眼前並非一片漆黑,盡頭彷彿紅光浮動,穿透層層迷霧映入視線,他看不到龍深,也沒有任何被魔氣入侵的疼痛感,也許是週身罡氣護體起了作用,但他感覺自己不像墮入地下,而更像進入另外一個空間。
耳邊有無數聲音掠過,有尖聲細語的抱怨,也有歇斯底里的怒吼,人世間種種內心深處的慾望,竟在此時向他徹底敞開。
我陪著丈夫過了十幾年的苦日子,現在有錢了,他就出軌包小三,我真想把他和小三一起毒死!
為什麼同時進公司,我能力比她強,她能升職,我就不能,還不是因為她長得比我漂亮嗎!
這女人已經是破鞋了,還跟我提分手,我看有哪個男人敢要她!
小孩是我的,我想怎麼打就怎麼打,打死了也天經地義,用得著別人來教訓我嗎!
活該被戴綠帽,誰讓他天天在那裡炫富,不就是因為投了個好胎嗎!
誰讓你生來就是個窮人,活該天生低人一等!
……
冬至沒想過,自己會在這裡,聽見潛藏在世人內心深處最醜惡的心聲。
作為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在普通環境中長大的人類,冬至跟許多這樣的人打過交道,也看到過許多不堪入目,或令人義憤填膺的新聞報道,但那畢竟還只是隔了一層,由於從眾心理和社會道德法律的約束,許多人表現出來的並沒有內心映射的如此不堪。
而冬至本身也是一個比較樂觀積極的人,即使父母遭遇車禍去世,不滿工作繼而辭職,他也並沒有覺得自己被社會拋棄了,這從他在火車上遭遇古怪恐怖不可思議的事情,也沒有放棄行程,反倒繼續旅途的決定就能看出來。
並非是說他沒有負面情緒,只是他不會讓負面情緒在心裡停留太久,更不會讓那些陰暗惡毒的念頭主宰自己,所以在他一下子接收到這麼多的黑暗時,就像全世界的惡意在幾秒之內朝他傾瀉侵蝕過來,整個人被無邊無際的絕望淹沒浸染。
在這樣的黑暗之中,即使保留肉體,人也會慢慢被侵蝕同化,最終變成一具行屍走肉的魔物,就與音羽鳩彥一樣。
這就是真正的深淵地獄!
下墜之勢還在繼續,冬至強迫自己不去管,轉而將所有的意志力都用在抵抗這些惡念上。
絮絮叨叨的聲音依舊在週身縈繞,幾乎讓冬至覺得自己也是一個對世間滿懷怨念,恨不得所有人去死的人,他勉力抽出一絲意念,在冥想之中大吼一聲。
都給我滾!!!
話一出口,他頓覺自己耳邊嗡嗡作響,那些惡念似被他嚇住,竟一時沒有出聲。
可還沒等他鬆一口氣,鋪天蓋地的惡念又一次紛湧而來,護體罡氣能夠阻擋魔氣,卻阻擋不了這些惡念雜音,冬至氣得簡直想學劉清波破口大罵,問候這些惡念的十八代祖宗了。
都說地獄有十八層,雖然那只是傳說,但傳說也有根據,這個深淵地獄,明顯就是另外一個多層空間,如果龍深與他分散到不同的空間,那自己要如何找到對方?
更重要的是,龍深在躍入深淵通道之前,就已經吸收了幾乎能夠讓半個人世化為地獄的魔氣,他還能記得自己嗎?
悲傷絕望的情緒幾乎瞬間要將他淹沒,那本筆記上的內容在腦海中浮現,冬至幾乎記得那上面每一個符號,窮途末路的念頭從指尖滲入身體,很快傳遍四肢百骸,他閉上眼,任憑自己在黑暗深淵中急劇下墜。
魔氣從四面八方湧來,突破罡氣防護,眼看就要碰到他的身體,這時長守劍忽然微微震動,長劍自動出鞘,從他身後飛出,劍光一蕩,週身魔氣霎時轟然破碎,長守劍卻沒有重新黯淡下去,依舊懸於頭頂,像是在保護他。
泠泠劍光令冬至打了個激靈,靈台注入一點清明,霎時清醒過來!
他意識到自己剛剛差點就被魔氣影響了情緒。
如果說人世中的魔氣勢單力薄,它們還需要找機會才能對獵物下手的話,深淵地獄就是它們的地盤,人類在這裡反而成了異類,一不小心就會被黏在蛛網上,無處可逃,任憑魚肉。
即使他很可能再也出不去,但既然豁出性命都要跳下來,那麼無論如何也得找到龍深。
他一定要把龍深帶回人間。
人類是脆弱的,壽命只有幾十年,在病魔與死神面前,更無從抵抗,人類容易被各種外部因素所誘惑,沉湎於名利與感情而無法自拔,但人類也是強大的,他們可以無所畏懼,可以從容赴死,可以經受萬劫不復的摧折,只因——
一念而起,所向披靡。
……
柳四和魚不悔,望著眼前一望無際的大海發起了呆。
他們其實也沒弄明白自己是怎麼就到這裡來的。
柳四原本站在冬至後面,見他衝入陣法之內往坑口躍入,一時沒多想,也跟著跳了下來,但下來之後卻發現沒有自己想像中屍山血海,滿地殘肢的景象,呈現在眼前的反而是碧海銀沙,風平浪靜,而與他陰差陽錯會合到一塊的,也不是本應前後腳下來的冬至,而是魚不悔。
「你怎麼會下來的?」柳四問魚不悔。
魚不悔撓撓下巴:「我看師兄跳下來,下意識起身,想拉他沒拉住,結果後面不知道哪個短命龜孫子推了我一把,我就直接掉下來了。」
柳四:……
這種奇葩的理由讓他盯著魚不悔看了好幾秒,對方也回以無辜的表情。
柳四歎了口氣,收回目光:「那現在怎麼辦?」
魚不悔卻對他起了興趣:「你不是人吧?」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在罵人,柳四看了他好一會兒,似乎想確認他是不是故意的,然後才點點頭。
世上修煉成人的精怪不多,其中絕大部分不願入特管局受束縛,因為入了特管局,原形來歷,檔案上都要記上一筆,不過魚不悔還不到能夠查閱所有檔案的權限,自然也就不知道柳四的原形。
「器靈?」他問道。
「柳樹。」柳四倒沒有隱瞞的意思。
但魚不悔的反應卻出乎他的意料,就在柳四說了自己的原形之後,魚不悔的眼睛驟然一亮,那種驚喜的光芒讓柳四無法忽略。
「有什麼問題嗎?」
魚不悔道:「我是器靈化形,魚腸劍。」
柳四點點頭,沒再多問。
他不是一個多話的人,更不是一個好奇心強的人,所以他適合在團隊裡充當服從命令的隊員,卻不適合當帶頭衝鋒陷陣,指揮命令的隊長。柳四的性格在某種程度上跟他的原形有些關聯,柔和,安靜,實力不錯,卻總沒什麼存在感,不過,有他在,就等於多一分可靠的力量,足以令人安心。
眼前是大海茫茫,身後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森林,腳下則是細軟乾淨的海沙,柳四環顧一周,遲疑問道:「這裡真的是深淵地獄嗎?」
魚不悔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也許我知道為什麼了。」
柳四滿臉問號。
魚不悔反問:「你覺得地獄應該是什麼樣的?」
柳四自然而然道:「當然是刀山火海,上有油鍋下有——」
他話說得很快,魚不悔動作更快,伸手就把他的嘴巴摀住,但已經來不及了,上半截話一出口,心曠神怡的大海氣息瞬間就被撲面而來的熱浪火光取代,兩人立足的細軟銀沙變成只容一隻腳踩在上面的鐵鏈,鏈子劇烈搖晃,下面則是熊熊燃燒的火海,尖刀在火焰中刀鋒閃爍。
哀嚎聲在前後響起,許多表情麻木的人從鐵鏈上掉下去,又被尖刀刺穿身體,鮮血四濺,但他們又掙扎著爬起來,努力伸手想要來夠鐵鏈。
一切彷彿幻夢。
柳四穩穩站在鐵鏈之上,任憑鐵鏈如何搖晃,也能維持身形不落,但他已經被眼前的情景徹底弄糊塗了。
「幻境?」
魚不悔:「是真的。」
柳四指著一個已經被尖刀戳出三四個血洞,卻依舊沒有斷氣,還在垂死掙扎的人道:「那也是真的?」
魚不悔道:「都是真的。我終於知道音羽鳩彥操控鏡像空間的能力是從何而來了,他得到的那個石盒內的魔氣,原本就是屬於深淵地獄的力量,但音羽只得了皮毛,所以真真假假,混雜其中,但這裡卻是一切黑暗的本源,隨心所欲,無所不能,你想要刀山火海,它就給你刀山火海,你想要碧海銀沙,它就給你碧海銀沙,這些全都是真的。你看見的這些人,其實就是世間萬千生靈的種種惡念慾望,紅塵是慾望的深淵,人人都在其中打滾,這裡就是紅塵的鏡像世界。」
柳四擰著眉,仔細思考他的話,半晌才道:「這麼說,深淵地獄與人間,其實一直是有關聯的,就算宋局他們把通道封上,我們也還有可能出去?」
魚不悔:「也許吧,這只是我的猜測,是不是真的,有待驗證。不過你千萬不要再想什麼刀山火海了,這摔下去可不是玩的,如果我沒猜錯,那下面火,都是業火,不過不是佛教中足以洗刷罪過的紅蓮業火,而是能夠令人魂飛魄散的無間業火,就算我們銅皮鐵骨,也抵受不住。」
與此同時,無邊無際的黑暗處,魔氣就像人間的空氣,在這裡孕育出最純粹的黑暗生命。
這是諸天盡頭,永無光明照拂,任何除了魔氣之外的生靈來到這裡,只會灰飛煙滅,不復存在。
魔氣緩緩凝聚,漸漸匯成一個男人的身形輪廓,如果冬至在此,他一定能夠認出對方來。
可惜冬至不可能來到這裡,他也永遠不可能到達此處,這時他還正在地獄邊緣掙扎求生,與那些意圖趁虛而入的惡念抗衡。
男人終於成形,他有著俊美的面容,高大的身形,放在人間,足以吸引任何一位異性的目光,但他身上澎湃紛湧的魔氣,卻是不可能出現在人間的強大,由於天道本身的限制,任何突破空間極限的力量,都會自動為世界排擠,除非能撕開世界之間銜接的裂口。
原本的八方伏魔陣,就是上古時代留下的裂口,被人為封印上,伴隨著深淵地獄之內的大魔從遠古長眠中,被陣眼破壞的動靜所驚醒,沉寂的魔氣將再度沸騰,而龍深正是此時落入深淵中的絕佳祭品。
他慢慢睜開眼。
沒有眼白,眼珠完全被黑色所佔據,宛如濃稠的墨水,又似黑火燃燒不休。
「我是,Mara-pap……」
對方露出慵懶笑意,吐出一句古老的梵文,低下頭,看著自己修長白皙的手掌,黑色魔氣在掌中流轉,蘊含著足以毀天滅地的力量。
「……不,我是龍深。」
過了片刻,他又道,嘴角微微抽搐,艱難地吐出一句話。
面容在此時彷彿分裂為兩半,一半憤怒,一半邪惡。
就像當初明弦被魔氣附身,身體與意志徹底失控,不得不讓唐淨殺了自己一樣,現在的龍深,同樣也遇到了這樣的事情。
不同的是,當初侵蝕明弦的,僅僅是一股魔氣,而現在,龍深吸收了幾乎半個深淵地獄的魔氣,強大的魔氣令他備受折磨,也徹底喚醒了在此沉睡的大魔。
這一次,不是分|身,不是殘魂,他遇到的是,萬魔之主波卑夜。
那一半已經被波卑夜佔據的身體,手指一劃,隨意就點起一朵黑色的火苗,那火苗在空中逐漸放大,霎時爆開,如煙花點點裡落下,幻化出一副絢麗的景象。
作為連佛祖都聞之色變的欲界天魔,波卑夜的表情,哪怕頂著龍深的皮囊,也有著令人難以形容的邪異。
當初在鮮達村被頌恩召喚出來的天魔分|身,其強大與邪惡,已經足以讓冬至心頭震撼,但若與此刻這位本尊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讓我來看看,是什麼堅持,能讓你撐到現在?」帶著戲謔的笑聲在龍深耳邊響起,那分明是自己身體所發出來的聲音,但對他而言卻又是那麼的陌生。
他的嘴角緩緩溢出鮮血,隨著體內魔氣澎湃洋溢,直欲破體而出,他本身的意志,正肉眼可見地衰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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