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印很愛乾淨, 但他卻並不講究。
在有條件的時候,寧可不用清潔的法術,也要沐浴一番,身體浸泡在熱水裡,跟用一個法術保持乾淨的感覺, 是完全不一樣的, 不過在沒有條件的時候, 他也不介意千里趕路,夜宿野外, 甚至幾天幾夜不洗澡。
不過現在的條件很好, 自然不能浪費了。
由雪白蠶絲織就的漁歌唱晚畫屏背後,周印半身浸在碩大的木桶裡,脖頸微微後仰, 靠在木桶邊緣,雙目輕闔, 水柱從烏髮上滾落, 順著額角滑到睫毛上,顫巍巍停住, 欲落未落,雪梅露珠一般,襯得在蒸氣氤氳中的肌膚越發冷白。
身體得到放鬆, 思緒卻沒有停止。
他現在是金丹初期, 按照大陸上的說法, 已經正式踏入高階修士的行列, 但是在未來需要應付的諸多人事面前,金丹初期對於真正的高手,不過是隨手就可以殺死的螻蟻罷了。
上輩子他正是希望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才會一直修煉下去,而他生命中的意義,最後也只剩下修煉而已,縱然如此,還是功虧一簣,修為再高,抵不過別人一個手指,上界覺得他是魔修,更是一個不可掌控的變數,所以就輕而易舉將他抹殺。
這一世,當周圍漸漸聚攏許多人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經走上了一條與前世截然不同的路。
一是出世,一是入世。
身在凡塵,本就不可能超脫物外,更何況那些九天之上的神仙,也非真正無慾無求,所以他也不再像前世那樣蟄伏於塞外冰山之中數十年未出,如今行徑,倒似個正統的名門修士了。
但無論哪種修行方式,現在能夠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妖獸的肆虐,修真門派之間的暗潮洶湧,甚至是上界的陰謀,林林總總,無不昭示著一場席捲天地的暴風雨即將來臨。
想要在亂世之中活下來,實力是唯一的。
他攤開手掌,又握了握,感受靈力在身體脈絡之間的流淌,法術和歷練自不必說,丹境卻還有些欠缺,起碼還需三個月的時間,才能有把握晉階,不過現在在天衍宗,是不可能有那個環境的,一旦回到上玄宗,估計麻煩也隨之而來了。
敲門聲響起。
「誰?」他動也不動,淡淡問道。
「是我們。」雲縱在門外道,他說的是我們,而非我,自然還有清瑩了。
周印微微皺眉,隨即起身,從浴桶裡走出來,又穿好衣裳,攏了攏半濕長髮,這才從屏風後面步出:「進來。」
雲縱推門而入,看見周印模樣,不由挑了挑眉,卻沒說什麼。
清瑩面色凝重,她已經從雲縱那裡得知他們出去之後聽到那對師兄妹的談話,自然輕鬆不起來,更無心調侃周印,只開門見山道:「後山一事,干係重大。」
見兩人都沒有說話,她歎了口氣:「如今有兩件大事,若天衍宗當真豢養妖獸,查探自然是必須的,還得帶走證據,以便將來可以在天下人面前公開。其次,卿卿自回去報信之後,再無消息傳來,我怕本門也出了狀況,須得盡早回去。要麼我去後山看看,你們先行回去。」
她說話之前,便在四周布下結界,外頭還有弟子把手,不虞有人靠近偷聽,盡可商議機密。
周印道:「暫時不能。」
清瑩一怔:「為何?」
見周印沒有開口的意思,雲縱便接道:「雖然此行有十幾個門人,但實際上能夠禦敵的,也就我們三人,如果現在分散開來,只怕兩頭都要出事。」
清瑩苦笑:「確是如此。」
雲縱看了周印一眼,見他沒有反對,便道:「我與阿印去後山,師叔留下來,萬一他們起疑心,也可與之周旋一二。」
清瑩修為極高,於庶務上卻不大精通,聞言遲疑道:「那後山若有妖獸,必然守衛森嚴,結界只怕也不好破,不若由我去吧。」
雲縱道:「你去了,這裡無人坐鎮,他們疑心更大,若是正常,我們三日便可回來,若三日還未歸,你即刻帶人回上玄宗。」
如今三人之中,作主的反倒成了雲縱與周印,清瑩本就不大介意這些,見兩人都定下來,自也點頭答應了。
清瑩一走,只餘二人在屋裡。
雲縱道:「你怎麼話越發少了?」
周印的濕發在面料上浸出幾道水印,白色單衣下,勻稱白皙的肌理隱隱可見,雲縱只看了幾眼,便移開目光,轉而盯住自己面前的茶杯。
周印看了看雲縱,半晌才吐出一個字:「喔。」
雲縱:「……」
這個語氣詞的意思有兩個,反正有雲縱在,他肯定會幫他把話說完整,再者這兩天說的話夠多了,周印覺得說話是一件比鬥法還要累的事情,在接下來的幾天裡,能不開口就不開口。
饒是孤傲如雲縱,對上他,也半分脾氣都沒有了。
雲縱道:「那我們明日再去,今日你太累了。」
周印微微點頭。
雲縱看著周印,忽然發現對方那雙如同上好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清冽無塵,空曠幽遠,純粹得不帶半分雜質,映著冷峻清雋的容顏,黑的愈黑,白的愈白,彷彿古井中最清最冷的水,伸手一舀,便能舀起半勺明月。
這人或許並不自知,白天與秦無忌鬥法之後,他站在半空之上,風華之盛,已傾倒了所有人,然而他冷心冷情,從未在意任何人的想法,自然也不會因此動搖自己的道心。
猶礦出金,如鉛出銀,超心煉冶,絕愛緇磷。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蹤。
心頭似乎有什麼東西破開,汩汩而出。
他修煉至今百來年,從未因為任何事情動容過,縱然未婚妻另嫁他人,於他也不過是清風過耳,可有可無。
然而此刻……
半晌之後,雲縱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說,起身,離去。
周印從頭到尾未置一詞,見門開了又闔上,便閉上眼,調息行氣。
敲門聲又響起。
「寶兒?」這回是周章。
「何事?」周印眼也不睜。
「我來看看你啊。」周章的聲音帶了一絲委屈。
「我沒事,你回去吧。」周印淡淡道。
「哦。」周章雖然很想看到人,但既然周印拒絕,他也不敢強行闖進去,只好在外頭道,「我帶了些補齊增益的藥過來,就放在外頭,你記得出來拿,還有聽說晚上要起風,你門窗記得關好,雖然是修士但要是不注意也會生病的,明天就不要去看鬥法了,你記得好好休息……」
周印:「……」
不讓人進來都這麼能說,進來之後自己一晚上就別想清靜了。
見裡頭半天沒聲響,周章說了一大通,仔仔細細回想了一下,似乎無話可說了,只好把藥放下,怏怏離去。
天衍宗雖是建於平原之上,可那只是相對於前山眾多殿宇樓台來說,後頭原本是座小丘陵,當初天衍宗建派之初,出於安全考慮,便從天下各處挪來巨石,累於此處,又種上粗枝大葉的林木,將其變成一座小有規模的山林。
這樣一座山林,沒頭沒腦的,縱是兩人有通天徹地之能,也不可能貿然闖進去,天衍宗藏龍臥虎,一個不好,就要全軍覆滅。
不過周印早有準備。
昨日在竹林小徑的時候,他就已經在那個男弟子身上下了一道符。
與其說符,不如說是蠱。
周印前世踏遍大江南北,也見過南疆的制蠱之法,如今離南疆何止數千里,雖說無法達到那種出神入化的效果,但起碼的追蹤還是沒問題的。
最重要的是,非藥非符,更非法術,自然也就沒人能察覺了。
雲縱本還考慮要如何潛入才隱秘,聽了周印的話,倒是半天沒出聲。
雖冷心冷情,卻心細如髮。
這等人物……
這等人物如何,他卻沒有再想下去,昨夜那縷神思,已是意外。
他自少年時入了上玄宗,便已決意一心修煉,以窺天道,於此事上,從無半分雜念,入世是為了歷練,此番到天衍宗來,也是因為師尊清和真人的囑咐,否則以他的性子,是不可能來趟渾水的。
周印的性子比他更冷更獨,自然更是如此。
雲縱很快拉回思緒,壓下自己心頭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二人正走在竹林小徑處。
這裡是通往後山的一條必經之道。
這會兒正是鬥法的第二天,這裡一如昨日靜謐。
那三件法寶,別說天下的修真之士東西,連天衍宗本門弟子也瞧得眼熱,而天衍宗又沒有禁止本門弟子上場,一時之間,門中弟子十有八九,都在前面廣場上。
時機正好。
為了掩人耳目,兩人用了隱身術,周印循著那弟子的氣息追蹤,雲縱尾隨。
竹林盡頭,又是一片雪槐樹,只不過現在不是槐樹開花的時節,入目仍是翠綠,不見半點星白。
周印忽然加快了腳步,鞋子在地上掠過,不留半點痕跡。
雲縱緊緊綴在後頭。
前面不遠處站了個人,正是被周印下了追蹤蠱的男弟子。
只見他站在兩棵槐樹中間,從懷中掏出一塊玉牌,口中唸唸有詞,少頃,抬起一腳便要向前。
忽然後勁被一股大力擊中,那弟子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就撲倒在地,玉牌從手上掉下,落入一隻修長白皙的手裡。
周印拿著玉牌往前踏出一步,便見眼前景色倏然為之一變。
雲縱一手提起那弟子的後領,跟著走進去。
本是鬱鬱蔥蔥,秀木四立的景象,轉眼之間就變成陰森暗沉的屋子。
四周鐵欄橫立,潮濕陳腐,還散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
分明是牢房。
若有似無,傳來一陣陣的低泣悲鳴,聲音裡頭的絕望,淒涼,怨毒,幾乎讓每一個聽到的人恨不得掩了耳朵,掉頭就走。
那男弟子曾經跟情人說過,這裡負責的就他一個,而且還是送飯的,因為此地屬於高度機密,想也知道,秘密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上官函不可能派一個長老在此鎮守,那純粹是平白惹人注意,這種低階弟子,反而更安全。
但是人少,不代表出入無忌,往往在這種地方,禁制和結界更多。
眼前的景象,並沒有讓二人吃驚,雲縱把人丟在一邊,周印則結了法印,丟出數道符菉,試探這裡是否布下結界。
出乎意料的是,這裡彷彿確確實實只是一間牢房而已。
物反其常必為妖。
雲縱面色冷峻,無常刀已經握在手裡,周印雖然沒有拿出蒼河劍,也每幾步,都要丟出一道符菉。
在剛進來的開闊之後,前面需要沿著通道一直走,而兩邊的鐵柵欄,隔開了一個個小間,狹小之極,密不透風,逼仄壓抑。
牆壁上的油燈微微搖曳,雖然黯淡,但總算不必自己點燈。
藉著微弱的光線,兩人都看清柵欄後面的情景。
每個小間裡,都關著一個全身□□的女人。
那些女人披頭散髮,目光渙散,身上到處都是青紫污漬,甚至還有斑斑血跡,見了他們也不吃驚害怕,嘴裡只發出呵呵呵的笑聲或哭聲,令人不寒而慄,有些則縮在牆角,瑟瑟發抖,連頭都不敢抬。
周印他們沿著通道走到盡頭,才發現這間牢房往下竟還有三層。
再往下一層,關的是十數隻妖獸。
那些妖獸長相之怪異,已經不能用恐怖二字來形容,滿嘴獠牙,肌肉虯結,雙掌利爪森森,正是周印他們先前在沙漠客棧裡遇到的妖獸,只不過體形稍小,看起來似乎還未長成。
那些妖獸見了他們俱都張牙舞爪地要撲上來,無奈四肢被法術禁錮住,動彈不得,只能發出一聲聲嘶吼,血紅眼珠滿含怨毒。
慘叫和悲鳴的聲響從腳下傳來,時有時無。
兩人此時心中已經隱約猜到了點什麼,卻都不作聲,只是繼續往下一層。
晦暗的燈火下,人與□□媾的情景如同無間地獄。
女人們被強迫著趴在地上,妖獸在背後粗喘著氣進進出出,身下的胴體已經扭曲成一個奇怪的形狀,女人的兩隻胳膊不自然地往前扭曲,無法動彈,腰部卻被利爪緊緊嵌入血肉固定住,承受著身後的撞擊,久久才發出一聲淒厲絕望的慘叫,早已奄奄一息。
誰也不會想到,在大路上,竟然還有這樣一個地方,而天衍宗之所以敢鋌而走險,甚至與全天下為敵,歸根結底,不過是因為交易的另一方作為至高無上的存在,可以給予他們足夠的利益。
這樣的交易,自然划算得很,回報也可能相當之大,所以天衍宗野心勃勃,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反過來說,如果不是經歷了蓮音仙府等一系列事情,又有周辰這個變數在,縱然周印再聰明,也不可能發現這背後天大的文章。
若是要讓天衍宗的陰謀毀於一旦,最好的辦法便是讓這一切公諸於眾。
但問題是,這裡四處都布下了結界,單憑他們兩個人,絕無可能破除結界,把妖獸引出去,最重要的是,妖獸一旦沒了禁錮,必然會先殺死這些女人,屆時想要達到的效果便沒了。
雲縱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關節,道:「先出去再說,不必打草驚蛇。」
周印嗯了一聲,二人腳步不停,回到首層,提起那名昏迷了的弟子往外走。
身上揣著玉牌,按照對方進來時的程序依樣操作,但腳步剛剛踏出牢房的那一刻,兩人的心卻都一沉。
陣法變了!
結界如同一道無形的牆,瞬間將二人阻擋在裡面。
週遭也不再是陰暗的牢房,而被困在他們剛才進來的那片槐林。
槐者,鬼木也,性極陰,用來佈置陣法殺人,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廣場上,上官函原本坐在椅子上,微笑觀戰的臉色微微一變。
「李長老,隨本座來,蕭長老留下主持!」他沉聲道,驀地起身便走。
李九章與蕭成君對視一眼,心知定是出了事。
兩個金丹修士合力能夠產生什麼效果?
只怕連一個元嬰修士也無法硬接下來。
但眼前這個結界,上官函卻頗費心思。
他深知這裡的重要性,所以合三名元嬰修士之力布下這個巧奪天工的結界,進易出難,意在將擅入者困死在裡頭。更甚者,除了李九章和蕭成君之外,天衍宗的其它長老或閣主,都不知道有這個地方的存在。
所以即便周印的蒼河劍與雲縱的無常刀合在一起,一時半會也奈何不了這個結界。
「呵呵,有朋自遠方來,竟是惡客。」
前方的槐木驀地扭曲起來,上官函的身影驟現。
面容溫煦,眼神陰鷙。
「不知兩位道友,何以放著鬥法不看,跑到此處閒逛,」他的視線落在周印身上,微微一笑,「難道是昨日與無忌鬥法一事,讓道友埋怨我們……」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周印與雲縱,幾乎同時,一躍而起,蒼河劍與無常刀挾著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他當頭劈下。
毫無疑問,上官函是來滅口的,而周印他們今日若還想活著出去,眼前便是個不死不休的局面。
黑霧與紅光如海潮洶湧,鋪天蓋地漫捲過去。
上官函動也不動。
身後的李九章忽然現身,但見袍袖微振,一卷空白竹簡懸空隔在雙方中間,便將紅光與黑霧擋住,繼而反噬!
「螢火之光,也敢與日月爭輝?」上官函冷笑一聲:「今日都留下命來!」
雙手現出一對白若羊脂瓊玉,美如月明華屋的鉤子,順著蒼河劍與無常刀的反噬之勢,身形若鬼若魅,裊如一縷輕煙,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飄過去,直取二人面門!
那頭李九章收了竹簡,躍身而起,卻是當先撲向周印。
周印反應極快,連退數十步,果斷將蒼河劍擲向上官函,再側身一避,避開那道劍光的反噬,但這樣一來,他就無法分身應付李九章。
掌風已至,穿透了他的護身結界。
一個只是金丹初期,一個卻是元嬰初期,兩人的差距在此時畢現無疑。
五臟六腑瞬間如同移位,渾身像撕裂一般,又似燃起熊熊火焰,要將整個人吞噬,周印吐出一口血,無力再抓住什麼穩住身形,身體直接從半空墜落下來。
他的意識還很清醒,卻發現自己沒有摔在意料之中的樹上或地上,而是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還有一個熟悉而焦灼的聲音。
「阿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