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劉楨吃完飯過去會合時,張氏已經一手一邊牽著她的兩個妹妹劉婉和劉妝在那裡等著,旁邊還站著自己的大兄劉楠,以及不知道何時回來了的父親劉遠。
「阿父!」劉楨的腳步不由加快許多,疾走幾步,很快被彎腰朝她伸手的父親抱了起來。
「我家阿楨今日好看得很!」劉遠哈哈一笑,摸了摸她髮辮上插著的杏花。
這個時候的小女孩經典髮型是垂髫,壓根就不束髮,或者隨便紮起來。劉楨當然不可能不束頭髮滿地亂跑,她本來覺得不把頭髮梳成總角,實在對不起這張玉雪可愛的臉,但不知道為什麼,被她梳起來的兩個包包頭,總是一大一小,看上去非常可笑,在嘗試了無數次之後,劉楨發現自己確實沒有梳頭髮的天分,這才悻悻放棄了。
張氏對她再好,畢竟不是親生母親,更何況她自己也還有兩個女兒要照料,劉楨不願每次都去麻煩她,索性就經常把頭髮梳成麻花辮,清爽又好打理,反正這個時代對女子髮型的要求不是很嚴格,更何況他們也不是貴族,沒必要講究太多。
被父親誇獎了的劉楨露出甜甜一笑,就像一個真正的小孩子那樣,摟著父親的脖子,脆聲道:「阿父,上回你教我識的字我已經認完了,今日去大父那裡,我想向大父借書來看,可否?」
雖然祖父怎麼說也算是個鄉長,父親和哥哥又在當秦國的小吏,但是劉遠本人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半文盲,他本人不喜歡讀書,當然,由於出身問題,父親對他的重視程度也遠遠不如長兄,在有意無意的放縱下,劉遠實在談不上文化人,能給兒女們起名字,已經是超水準發揮了。
此時聽到劉楨的話,劉楠就笑嘻嘻接道:「阿楨你要讀書認字,我可以去向先生借啊,不需要去看大父的臉色!」
劉楨這位長兄今年剛滿九歲,剛好出生於秦始皇統一六國的那一年,但在古人早熟的時代,已經算半大個小子了,向鄉是有鄉學的,作為前鄉長的子孫,劉家子弟當然也要上鄉學。
上樑不正下樑歪,劉楠遺傳了老爹不愛學習的基因,在鄉學裡的表現從來就是倒數的,他性子野,最愛就是招呼小夥伴們攆雞鬥狗,成日山上野外地亂竄,非常頑劣,不過對於妹妹們,他倒是極為友愛。
話剛說完,他的後腦勺就被狠狠拍了一下。
劉遠黑著臉:「無知稚兒,豈可對大父無禮!」
劉楠摸著腦袋低下頭,嘟囔道:「我也沒說錯啊……」
一看劉遠瞪起眼睛又要再打,張氏忙道:「時辰也不早了,我們早些出門吧,也好早些回來!」
劉楨也在一邊催促:「阿父,你還沒答應幫我向大父借書呢!」
劉遠只得妥協:「到時候我定向你大父提便是!」
秦代劃分鄉級區域大小,以五千人口為界限,向鄉是個有著三千多人口的鄉,算不上大,但是也不小了。
向鄉原是韓國的屬地,韓國是戰國七雄裡最弱的一國,也是第一個被秦國滅掉的,秦滅韓並沒有遇到太激烈的抵抗,採取的措施也就相對溫和,相比之下,趙國那才叫一個慘,先是長平之戰,直接就被白起坑殺四十餘萬人,緊接著又是邯鄲之戰,趙國再次落敗,死傷慘重,到後來別說跟秦國對抗,據說趙國國境之內,多是孤兒寡婦,令人慘不忍睹。
在逐漸接受自己已經成為歷史洪流中的一員這個事實之後,劉楨通過旁敲側擊得到不少信息。
不管是劉遠,張氏,還是向鄉的大多數長輩,他們都是親身經歷過戰國時代的人,對亂世的印象也就更為深刻。
從他們的口中,劉楨更加深刻地瞭解到這些被後世記載在史書上的戰事,也才知道,一個有著三千多人口的向鄉,在經過七國爭霸之後人口銳減的時代來說實在是不小了,放在後世甚至相當於一個地級市,於是她也可以瞭解自己那位在縣裡當令史的大伯為什麼每次看到他們,都是一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樣子了。
兩家距離有點遠,需要走上一刻鐘,穿過一條田間小道,遠遠的可以看見一幢初具規模的大屋,比旁邊其它房屋都要講究,那就是他們的目的地。
劉楨他們到的時候,伯母于氏正從屋裡出來,懷裡抱著一個甕往外走,見了他們便揚起眉毛,似笑非笑:「小叔來了!」
劉遠拱手作禮:「嫂嫂好,大兄呢?」
于氏道:「現在這個時辰,你兄長自然是要當值的,他可是掌管著一縣的文書,難不成還要鎮日待在家中無所事事似個閒人一般?」
劉遠本是隨口一問,誰知道卻被于氏話裡有話地奚落一番,但他沒有惱怒,反而咧嘴一笑:「嫂嫂錯了,當閒人有什麼不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便把這日子過,不知有多愜意呢!」
說罷也不等于氏回應,便帶著妻兒進去了。
劉楨被劉遠牽著手,只來得及扭頭一看,卻正好看見于氏撇嘴鄙夷的模樣。
一個庶孽,游手好閒,無所事事,有什麼好得意的!
于氏臉上明明白白這麼寫著。
屋裡,劉薪正坐在案邊,指導長孫劉承在竹簡上一筆一劃地寫字,婁氏則跪坐在一旁編織蓆子。
「阿父阿母安好。」劉遠跪下行禮,張氏與身後一眾孩子們也跟著行禮。
劉婉和劉妝今年分別是四歲和三歲,又不像劉楨那樣有個成熟的靈魂,此時行起禮來還懵懵懂懂,只會跟著兄姐叫人。
「唔。」劉薪的目光從竹簡上收回來,望向他們。「都坐罷。」
劉楨這位祖父將近半百,在後世來說還是個壯年,但在秦代卻已經步入老年人的行列了,他的頭髮有點花白,臉上的皺紋也已經很明顯,雖然劉家家境不錯,不過也沒有好到能像貴族那樣成日保養得細皮嫩肉的地步,所以劉家祖父的模樣是很符合時代特點的。
此時劉承也放下筆,對劉遠和張氏行禮:「叔父,叔母。」
劉承是劉遠大哥的兒子,也是劉氏的長孫,不同於劉楠的不愛學習,劉承向來是鄉學裡倍受先生喜愛的學生,劉氏一族也在劉承身上寄托了很高的期望,于氏更是沒少當著劉遠和張氏的面說,他們這個兒子,只要再過一年,便可經由舉薦,成為選士,在縣裡任職了。
在這個當官靠推薦的年代,生在一個官二代家庭,即使只是鄉里的小官,也能給子孫帶來極大的便利,而劉承明顯就是這種體制的受惠者。
在劉承行禮的同時,劉楨也在打量這位平時並不怎麼打交道的堂兄。
他今年十二歲,清秀的臉龐上還帶著未褪的稚嫩痕跡,卻已經訂了親,未婚妻雲氏也才十一歲,放在後世兩人還是兒童,在這裡卻已經將要步入成年的門檻了,聽說等劉承過了十三歲,舉行冠禮之後,就要正式成親了。
在長輩的耳濡目染之下,劉承也不怎麼喜歡叔父一家,在他看來,劉家在向鄉如此有名望,身為劉家子,叔父不僅不思進取,還整天游手好閒,在外面敗壞劉家的名聲,鄉學裡他那些同窗提起叔父,都是一臉「就是那位愛鬥雞走狗的劉無賴啊」的表情,這每每讓劉承覺得羞窘。
對於庶子的到來,劉薪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歡喜,他對這個兒子的感情向來很一般,旁邊的婁氏就表現得更明顯了,對於不是從自己肚子裡爬出來的劉遠,她甚至連眼角餘光都不屑給,只顧低頭編著自己手裡的蓆子。
這時候于氏從外面進來了,她走到婁氏身旁跪坐下來,順手拿起婁氏手邊還沒完成的蓆子:「阿母,我來幫你。」
婁氏笑道:「你的手可比我巧多了,倒不如全交給你,我還可以偷閒!」
婆媳倆親親熱熱地說著話,越發襯得劉遠一家跟外人似的,尤其是同為劉家婦的張氏,甭提有多尷尬了。
她覷了丈夫一眼,對方仍然帶著毫不在乎的微微笑容,沒有表現出不滿的情緒。
實際上,在劉遠的內心,一直都埋藏著一樁往事。
他的母親田氏,是婁氏當年陪嫁過來的家奴婢,按照當時的律法,如果奴婢已經為主人生下兒女,主人是有權免去她的奴婢身份的。但是律法歸律法,天高皇帝遠,誰也沒法保證大家一定會遵從律法,更何況劉家在向鄉本來就是一霸,加上這個時候韓國滅亡,秦國一統,天下初定,亂象未平,婁氏不肯放人,誰也不會來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誰都不想生下來就低人一等,劉遠當然也不想,他少年熱血,還曾為了這件事向劉薪和婁氏抗爭,可換來的只有田氏被加倍地虐待,因為當時奴婢就是私產,可以隨意處置,劉遠氣恨不已,只得暫時按捺下來,等待機會為母親贖身。
幾年過去,還真讓他等來了這個機會。
秦國政權慢慢穩固下來,秦律也隨之通行全國,無意中的一個機會,劉遠發現秦律裡面有這麼一條規定,如果母親或姐妹是奴婢身份,又沒有大的罪過,男丁可以通過當五年士兵,鎮守邊關,來換取免除一個人奴婢身份的資格。
用國法來壓家法,婁氏當然不得不妥協,於是劉遠跟老娘老婆道別一聲,直接就跑去從軍了,五年過去,雖然沒混上什麼職銜,但好歹可以回來為老娘贖身了。
可等他興沖沖地回來,卻被告知一個噩耗,他的母親田氏,早在兩年前就病死了。
劉遠沒有發火,他跑到母親墳頭大哭一場之後,表現得比任何人想像的都要冷靜,就像沒事人似的,在家鄉繼續過起了以前的日子。
誰也不知道,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劉薪打量著這個小兒子,慢慢開口:「你回來也有一段時間了,總不好成日這般無所事事,北肆亭的亭父尚缺一從屬,你可願往?」
北肆是個地名,就在向鄉的北肆裡,十里一亭,長官就叫亭長,這個劉楨知道,她還知道,歷史上有個鼎鼎有名的大人物,正是因為他,才讓亭長這個小小的職位廣為流傳,說起來,這個大人物應該早就出生了吧。
但是亭父又是什麼職位,劉楨就不清楚了。
她有點困惑,就抬起頭去看劉遠和張氏,卻發現張氏低著頭,一副氣憤的模樣,手也緊緊絞著衣角。
難道這個職位很危險,所以繼母才會是這種反應?
劉楨更加疑惑了,又去看父親。
劉遠:「阿父好意,不過兒還是慣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喜束縛,若是被個上官在頭頂指手畫腳,那跟在軍中又有何區別呢?」
劉薪沉下臉色:「你母說你不堪大用,我本還不信,現在看來確是如此!你祖父曾任三老,德高望重,受人尊敬,身為劉家子弟,你卻只會敗壞我劉家名聲!」
劉遠不以為意地笑道:「阿父此言差矣,我一不偷二不搶,怎會敗壞劉家名聲?再說大兄如今已是令史,有他在,何愁劉家門庭不振?」
「豎子不可教!」劉薪被他氣得臉色大變,指著門口道,「若是無事,你們自可歸家,以後也不必來了!」
看來自己借書的事是泡湯了,劉楨在心中默默哀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