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楨他們僅僅是待在後方等待,什麼也做不了,就覺得這一夜過得十分漫長難耐,而劉遠等人身在前線,卻根本沒有意識到時間的流逝。
當戰鼓停歇,一切歸於平靜,劉遠從麻木的殺戮中抬起頭,才發現天際已經開始吐白,一線金黃從雲層中嶄露,很快為大地披上絢爛的霞光。
劉遠倚靠在城頭往下看,整夜的殺戮使得他雙手已經僵硬麻木了,城下一片蕭索,秦軍已經徹底敗退了,這些絕大部分由刑徒和奴隸組成的士兵在上陣拚殺時並不比正規秦兵遜色,更因為他們在出發前被許了種種好處,作戰起來反而比正規部隊還要悍勇三分,要不是這次戰前動員做得太好,整座陽翟上下齊心,劉遠真不敢保證己方會不會在後半夜就支撐不住敗退了。
當然,那些臨時被招募來的秦兵也有一個短處,他們沒有受過正規的訓練,在戰場上的拚殺反應遠不及訓練有素的正規士兵,而劉遠這邊,為了這場遲早會到來的戰役,已經準備了很久。
昨夜整整一夜,秦軍先是用攻城,後來難以避免短兵相接,雙方各有死傷,不過最後,劉遠依舊以少於秦軍的兵力打贏了這場仗。
城頭上遍佈屍體,有劉遠的士兵,也有秦軍的,有些屍體甚至疊在一起,血污從胸甲流出來,污了周圍大半塊地,早已看不清死者的面容,只能從裝束上來分清敵我。
兵法有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也就是說,攻城被視作不得已而為之的末等策略,除非攻城一方擁有絕對的兵力優勢,否則絕對不會將兵力白白葬送在上面。
劉遠沒有看過兵法,但他並不缺乏豐富的實踐經驗,在經過昨夜的戰役之後,他清楚地意識到這兩萬多秦兵很可能只是章邯派來試水的,章邯原本就不打算把精力主要放在穎川郡上,他的目標一直都是滎陽和陳郡。陽翟能拿下來,當然是最好的,就算不能,也沒所謂。反正這兩萬秦兵原本就都是臨時組成,不屬於秦朝的正規部隊,就算全軍覆沒,章邯也一點都不心疼。
所以他才派了董翳過來,而不是更加精銳的王離。
想通了這一點,劉遠的心頓時就放下大半,現在他需要祈禱滎陽那邊能撐得越久越好,這就意味著穎川郡能得到更多的時間。
他走向城頭,沿途不少士兵正在打掃戰場,屍體要拖去焚燒,死者要撫恤,傷者也要被送去妥善安置,也多虧宋諧派人傳播的那些流言,陽翟上下空前一心,城中各處的藥莊醫館都徹夜未眠幫忙安置傷患。
安正匆匆走過來,他同樣身穿鎧甲,因為不用上前線的緣故,身上少了血腥氣,他臉上掩不住喜悅之色。「大兄,活擒了董翳,要如何處置他?」
劉遠拍拍他的肩膀:「先關起來,不要虧待他,此人大有用處!」
安正點點頭,正想說什麼,劉遠忽然眼尖地瞥到一個躲躲藏藏的身影,立馬沉下臉,大喝一聲:「劉楠,你給我滾過來!」
被發現了!
劉楠暗道倒霉,只好一步三挪地挪過來,朝老爹討好地笑。
他身上也穿著鎧甲,但明顯不太合身,大腿上被劃開了一道口子,已經隨便紮起來止住血了,頭上沒有戴盔,所以髮髻散亂,手裡還抓著一把弓。
「我讓你待在府裡照顧弟妹,你竟敢私自跑出來!」劉遠沉下臉色,昨晚場面太混亂沒顧得上收拾他,現在自然是要一併算總賬了。
「當日三叔父出城送魏公子,我也想同去,阿父你不准,這次陽翟抗敵,有力者皆須出力,我身為郡守之子,自當身先士卒,昨夜還射殺了好幾個秦兵呢!」劉楠不服氣地辯解。
平心而論,劉楠這次的表現確實不錯,他頭一回上戰場見血,照理說應該很不適應,卻已經有了射殺七首的成績,假設他不是劉遠的兒子,劉遠一定會拍著他的肩膀表示褒獎,甚至破格提拔。
但他是劉家的長子。
劉遠自己討厭讀書,卻不希望兒子也同樣討厭讀書,在這個世道,武力勇猛當然是值得稱許的,但是劉家想要發展,就不能只想著當一個武夫。雖然劉遠現在還只是穎川郡守,然而天下大勢走向不得不讓他想得更多更遠,加上這場仗打贏了,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劉楠將來是一定會繼承劉遠的道路繼續走下去的,但是這樣一來,僅僅武力過人,反而就成了短處了。
安正見情形不對,連忙過來勸和:「阿楠也是心繫陽翟,虎父無犬子,他如此英勇過人,不日定當威名遠播,大兄當快慰才是!」
又給劉楠使眼色:「還不快回去換身衣服重新包紮一下傷口!」
劉楠會意,轉身就要溜,不料卻被劉遠一把抓住。
「跟我一道回去!否則還不知道你又會跑到哪裡去!」
眼見逃跑失敗,劉楠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
想起方才安正說什麼「英勇過人」,「威名遠播」一類的話,劉遠不由歎了口氣,如果可以,他寧願長女的聰明勁都生在長子身上。
戰爭結束,一切總算告一段落。
整座陽翟城處於戰後清理休憩的階段,但是每個人臉上的神情都是興奮的,秦朝統一才不過二三十年,而作為韓國的前屬地,許多人對秦朝都沒有什麼歸屬感,所有陽翟人都認為,這場仗完全是為了避免他們被發配到驪山去修墓,所以不遺餘力地支持。現在能夠擊退秦軍,人人都覺得歡天喜地,與有榮焉,即使他們沒有上陣殺敵,但感覺上好像是自己打贏了這場仗一樣。
可以想見,從今天起,劉遠的名聲將會徹底傳開來,他在穎川郡的權力也會更加穩固,如無意外,接下來劉遠和宋諧等人就可以考慮向外發展的問題了。
劉遠並沒有提前知會劉家人自己要回去,等到他押著劉楠到了郡守府門口時,張氏他們才得了消息匆匆迎出來。
「這是作甚?」劉遠問的是停在門口的一輛馬車。
張氏也沒細想,就答道:「先前良人你讓我早作準備,我便先收拾了這輛馬車出來,沒想到竟打了個大勝仗,物什一時半會也來不及收回去呢!」
現在的馬車一般是沒有車廂的,只適合戰時用,有車廂的是牛車,但牛車明顯不適合用來逃跑,所以當時張氏就讓人將馬套上牛車的車廂,停放在門口,以防萬一。
劉遠一聽就不大高興,什麼叫沒想到竟打了勝仗?
而且他當時讓張氏盡早收拾東西,確實作了一旦情形不對就將他們送走的打算的,但是現在看張氏這種反應,卻像是早就做好了萬全準備,隨時準備拋下他獨自逃走一般。
人心就是這樣矛盾,現在劉遠打贏了仗,自然覺得這輛馬車無比礙眼,連帶張氏的話,也怎麼聽怎麼不吉利。
劉遠現在的城府越發深了,心裡如是繞了一圈,面上卻分毫未露。
張氏也察覺不到他的心情,還高高興興道:「這次打了勝仗,闔府上下定要好好慶賀一番,不若舉辦個宴會,也好向整個穎川郡宣告這個喜訊!」
「再說罷!」劉遠不置可否,拽著劉楠大步流星走了進去。
張氏還莫名其妙,走在後面,小聲問劉楨:「你阿父怎的好似不大高興?」
劉楨也摸不清劉遠的想法,雖然看著他剛剛好像因為馬車的事情不快,但也不能肯定,只能說自己也不知。
至於倒霉的劉楠,理所當然被心情不好的老爹關了禁閉,為期半個月。
與陽翟的捷報不同,滎陽那邊出現了令人意外的發展。
歷史上是董翳、司馬欣協助章邯與吳廣爭奪滎陽的,現在歷史發生了改變,滎陽提前被吳廣佔領,而董翳單獨率部跑來打穎川,還被活捉,章邯那邊就只剩下司馬欣,這原本應該對義軍大大有利,但實際上,上天還是幫了章邯一把,因為就在章邯大軍攻打滎陽前夕,滎陽城出現內訌,為了爭奪滎陽的領導權,田臧借陳勝之命殺了吳廣,又一兵未發,直接向秦廷投誠,又打開城門親自把章邯大軍迎了進去。
可笑又可悲的是,向秦軍投降的田臧,很快就被章邯找借口殺掉,滎陽自此落入秦軍之手,歷史繞了一個圈,彷彿又回到原點。
章邯收復滎陽之後,稍作整頓,直接就馬不停蹄,奔向秦軍討逆的最終目的地,陳縣。
這些消息都是許眾芳帶回來的。
他在送魏豹抵達滎陽之後,心繫陽翟的情勢,一刻不留就往回趕,到了半路的時候就聽說滎陽已經淪陷了,跟田臧不同的是,魏豹在吳廣死後,臨危承擔起抗擊秦軍的重任,率領不願意跟著田臧一道投降的義軍與秦軍決一死戰,由於敵我實力過於懸殊,這場注定會悲劇的守城戰沒能像陽翟一樣得到一個好的結局,當許眾芳得到消息時,魏豹就已經戰死在滎陽城內了。
至於薄氏,亂世女子命如草芥,她的下場如何,也沒有人會去關心了。
而在陽翟的劉遠,也終於迎來了投奔自己的人。
雖說穎川郡自古人傑地靈,但自劉遠當上郡守之後,即便是有人才,人家也都奔著陳勝,項梁等人去了,論起可用可信之人,算上安正和許眾芳這兩個患難兄弟在內,劉遠麾下如今也才寥寥幾個,簡直稱得上寒酸。
不過當章邯大軍直奔陳縣而去之後,這種情況就發生了改變。
章邯大軍去勢洶洶,許多在陳縣附近的世族因為擔心受到戰火波及,又不想依附秦軍,早在章邯率兵直撲陳縣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舉家逃了出來,其中有不少人前往魏地投靠魏王,也有不少人跑到吳中去找項梁,因為陽翟守城戰的勝利,還有人將目光投向了穎川。
郭家就是其中之一。
陳縣這個地方,春秋時屬於陳國,郭家祖上曾是陳國的公子,因故改姓郭,家族在陳縣繁衍數百載,頗有名望,這一次郭殊決定舉族逃往穎川,願意跟著他一起過來的就有上百餘口。
郭殊這人很有股狠勁,要麼就不做,要麼就做到最好。為了表示誠意,他將郭氏的族產捐出一大半給劉遠,拋開田產那些根本帶不走的東西之外,還有整整十大車的錢幣珍玩,這些都可都是購買糧草器械的好東西,為了回報他們,也為了表示自己對人才的看重,劉郡守親自帶人來到了城門口,對郭氏一族的到來表達了熱烈歡迎,又為他們設宴,讓安正為郭氏族人安排居所等等。
總而言之,郭家為有意投靠劉遠的人才和家族作出了傑出表率,而劉遠也樂於投桃報李,給了郭家最高規格的接待,將他們當作樣品來展覽。
在郭家之後,果然也有不少人陸陸續續投向陽翟,其中不乏見識卓越,可作參贊的人才,陽翟一戰後,劉遠麾下又多了三個可用之人,一是當初力排眾議,支持劉遠守城的孟行,二是被劉遠俘虜,又轉而投誠的董翳,三就是郭家族長郭殊了,此人舉族過來投奔,不僅獻出家財,又頗有智謀,劉遠自然樂意用他。
作為一方霸主,有地有糧有人的劉郡守終於可以開始他的新徵程了。
劉楨最近想學箭。
原因無它,隨著老爹的事業進一步發展,陽翟的情景很可能再次上演,劉楨覺得自己的體能實在是太渣了,逃跑起來都不佔優勢,想來想去,弓箭是君子六藝,可以鍛煉眼力臂力,又比較斯文,別說劉遠,張氏和韓氏肯定也不會反對,於是劉家長子就被她抓來當了壯丁。
聽到妹妹想要學射箭,剛剛結束禁閉的劉楠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擠出一張苦瓜臉:「阿楨,阿父已經常對著我誇你會讀書了,你若連弓箭都學會了,我還如何有臉在阿父面前出現?」
劉楨白了他一眼:「我只想學來強身罷了,又不似你一般想達到百步穿楊的境界,你若不肯教,我再另尋人教我便是,聽說阿辭也是極擅射藝的。」
聽她說起姬辭,劉楠連忙投降:「我教!我教就是了!」
姬辭在陽翟保住之後便匆匆趕回家了,劉楠奉了劉遠之命送他回去,結果親眼目睹姬辭被姬家人當場關了禁閉反省過錯,而劉楠本人則被客客氣氣地送了出來,姬辭的祖父和父親對劉楠很客氣如今劉遠地位不同,劉楠是劉家長子,他們不敢不客氣,劉遠的反應已經夠遲鈍了,可也察覺出他們這種客氣下面潛藏的疏遠和怨氣。
這個發現讓劉楠不太痛快,他也曾為姬辭求情,不過劉楠畢竟是外人,別說他只是郡守之子,就算現在劉遠親來,也管不到姬家的家事。
劉楠回來之後,就把這段插曲給瞞了下來,沒對劉楨說姬辭被罰的事情,生怕妹妹傷心。
老實說,劉楨的學習能力很強,不過那並不包括武藝。
劉楠教得不可謂不盡心了,劉楨也學得不可謂不努力,但是數日之後,她才堪堪把正確的拉弓姿勢掌握了,射出來的箭別說命中目標,能沾上靶子的邊就不錯了。
每日悶在府裡教妹妹射箭的劉楠早就快悶出病來了,因為老爹的命令,他不敢老往許眾芳的郡尉府裡跑,可也絕不會去翻開書簡背什麼典籍,剛好外面有朋友約他出門遊玩,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了,為了不被老爹罵,就順手把劉楨也給帶上了。
劉楠雖然學文不成,但人緣一直不錯,這似乎是遺傳了老爹劉遠的優點,當初陽翟守城之夜,他扛著弓箭混跡在士兵之中,誰也不知道他的身份,但短短一夜下來,就已經跟不少人打成一片,以至於後來大家知道他的身份之後,還跑到劉遠面前狠狠誇讚他這個兒子。
這幾個朋友也是劉楠來到陽翟之後才交上的,有劉遠從屬之子,有的出身世族,甚至還有商賈和津卒之子,這些身份天差地別的人湊在一起,也虧得劉楠還能讓彼此和平共處,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本事。
不過短短時日,陽翟就恢復了往日的繁榮,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劉楨跟著劉楠來到一處有著二層樓高的酒肆。
這間酒肆的規模在陽翟城裡應該算得上非常大了,因為劉楨進來之後才發現,它不僅僅是有大堂和隔間,每個隔間裡還足夠寬敞,為客人們提供了相當多的娛樂活動,這已經類似於後世的娛樂場所了。
劉楨的出現並沒有引起轟動,這年頭女子出行並非什麼奇觀,何況這還只能算小女孩,頂多因為劉楨的可愛長相,使得少年們多瞧了她幾眼。
不過眾人知道那是郡守之女,都很有分寸地保持了一定的禮貌。
劉楠粗心大意,一來就跟朋友們笑鬧起來,忘了給劉楨介紹,這使得別人認識劉楨,劉楨卻不認識他們。
她也不介意,找了張乾淨的食案坐下,便跟著眾人一道玩投壺的遊戲。
一幫少年愛玩,還給遊戲起了規則,一輪十二支箭,若是輸的人,就需要接受懲罰,懲罰的內容可以由優勝者來決定。
眾人聽了規則,都表現得興致勃勃,劉楨也不例外,這讓她呈現出難得的好奇,睜大了眼睛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少年捏著竹箭往銅壺裡投。
這還是她第一次參與同齡人的公開活動,好吧,算起來,其實這些人應該是她大兄的同齡人才對。
第一個投壺的少年十二支箭中了八支,這已經是個相當不錯的成績了,眾人紛紛喝彩,劉楨也跟著叫好,要知道這可不是閨秀貴女們玩的投壺遊戲,因為在場都是少年人,銅壺離食案的距離目測起碼有五米遠,這簡直和遊樂場裡讓顧客用塑料環去套那些玩具的難度差不多,劉楨很擔心自己到時候是要墊底了。
就在此時,耳畔響起一個聲音:「你投的時候,手腕稍稍抬起一些,手腕使力,但手肘不要使力,這樣命中興許會更高。」
劉楨一怔,轉過頭,一個少年正笑嘻嘻地看著他。
「你是何人?」她問。
「我是郭質。」對方朝她眨眨眼,「郭殊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