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秦二世胡亥登基的那一年,正好也是冒頓成為匈奴的首領的那一年。

在他的鐵血手腕之下,匈奴內部無人敢與之抗衡,草原各個部族都向匈奴俯首稱臣,就連雁門關內的中原王朝,同樣也成為他的手下敗將,匈奴人之名傳遍雁門關內外,令無數人心驚膽寒。

而這時候的冒頓,不過三十開外。

這位匈奴首領的身形有著匈奴人特有的高大壯實,面容因為常年帶兵打仗而顯得有些粗糲,高鼻深目的長相與中原人迥異,然而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一雙極其銳利,像狼一樣的眼神,當他凝目打量一個人的時候,能把對方看著冷汗直冒,雙股戰戰。

此時前來參與談判的使臣們,除了劉楠依舊可以在他的注視下保持鎮定如常之外,其餘的人都有些有這種被猛獸盯住的不自在,尤其是聽了他提出的條件之後,更是無不臉色大變。

劉楠曾經在劉遠出征的時候監國,雖然那只是極短的一段時間,很多事情也並不需要他真正去做最後的決策,但是也正因為有了這段參政經驗,現在的國庫究竟空虛到了什麼程度,在場只有劉楠最為清楚。

現在的大乾別說三十萬金,只怕連拿出十萬金都非常勉強,而且匈奴人獅子大開口,要的還不止於此,單說那些綾羅綢緞,糧草乾貨,劉楠光是看著對方遞過來的清單,就已經看得火光直冒。

他將羅列了種種索要之物的羊皮反手往食案上一拍,冷笑道:「閣下想要我們的誠意,陛下便直接將我派了過來,可單從這一份名單上,我卻實在看不出閣下的誠意所在!」

冒頓單于:「我如何沒有誠意了?難道區區這麼一點東西,中原那麼富有,你們也拿不出來?」

頂著匈奴首領如狼似虎的灼灼目光,蔡松有些著急。

他的官職是諫議大夫,此番被委任為談判副使,隨同劉楠出行,實際上宋諧和安正等人擔心劉楠沒有談判經驗,曾經私底下囑咐過蔡松要多輔佐劉楠,遇到什麼情況要及時向咸陽匯報等等。

在來之前,所有人都已經料到匈奴人肯定會漫天要價,劉楠這一行人所要做的就是落地還錢,討價還價,盡量以不損害朝廷的利益為準則。

所以蔡松很擔心劉楠會一時熱血上頭,隨口就答應了什麼不該答應的條件,又怕他被冒頓單于激怒,從而再次挑起戰爭。

偏偏這種場合,他又不能出聲提醒,只能在心裡面乾著急。

幸好劉楠並沒有頭腦發昏,他沉聲道:「中原再富有,對朋友自然毫無保留,但是對敵人,我們只會還以刀槍!」

發出嗤笑聲的不是冒頓單于,而是他旁邊的左賢王羌義:「太子殿下,我聽人說,你在中原以能打仗而聞名,沒想到你的嘴巴也這麼厲害,但光是嘴巴厲害是沒有用的,你們打又打不過我們,只能乞求和平,現在你們腳下踩著的,也是我們匈奴人的土地了,想必你們陛下一定很想將雁門關以內的土地收回去,這麼多土地,怎麼也能值上不少錢,我提出的這三個條件,已經足夠寬容了,要是不同意,那也好辦,你們大可走人,我也不會派人攔阻,咱們還是戰場上見罷!我倒要看看,這麼有骨氣的乾朝太子,能不能像你們那位許大將軍一樣,寧死不降!」

蔡松聞言連忙出列,拱手道:「單于,實不相瞞,如今乾朝確實無力再與匈奴打仗,不過匈奴想必也不可能長期待在中原,如此一來,和談便是皆大歡喜,兩相得宜的大好事,但單于所提條件委實過於苛刻了,莫說我乾朝如今沒有適齡的公主下嫁,單是那三十萬金,我等實在也拿不出來啊!」

劉楠冷聲道:「實在走投無路,那就拚死一戰罷,以我大乾如今的國立,就算不能打贏你們,傾盡全力,總也可以讓你們元氣大傷的,到時候兩敗俱傷,我們倒也不虧本了!」

二人一軟一硬,軟硬兼施,倒是配合得天衣無縫。

這搶來的屋子正堂之中,冒頓單于居中坐著,左右兩邊分別是匈奴貴族列席,除了方才說話的那位左賢王羌義之外,餘者蔡松都不認識。

而劉楠他們則坐在中間被安排好的座位上,從形勢上來看,就像是被匈奴人團團包圍起來似的,絕對不會令人感覺舒服。

此時坐在左賢王羌義對面,另外一個匈奴貴族便道:「你們中原人最是狡猾!嘴上口口聲聲說拿不出來,實際上還不定藏著多少財物呢!我聽說你們的秦皇死的時候,在咸陽宮裡藏了眾多珍寶,如今你們的皇帝得了咸陽宮,那些珍寶自然也就屬於你們皇帝所有了,只要稍稍拿出一點來,還不是想換多少糧食就有多少糧食,竟還敢到我們跟前來哭窮!」

蔡松道:「這位是?」

冒頓單于開口道:「這是我們匈奴的右賢王,丹巴賀。」

蔡松苦笑:「右賢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當年陛下入主咸陽時尚未稱帝,城中多少財物,最後都被西楚霸王項羽收入囊中,這也就罷了,如今我等建國未久,百姓久歷戰火,許多地方依舊顆粒無收,慘不堪言,即使是有錢,也買不到糧食啊!」

他又拱手對冒頓單于道:「陛下為表誠意,特地將太子殿下派了過來,若能議和成功,匈奴與中原修百年之好,雙方互惠互利,親如兄弟,這對於單于來說,也是穩鑽不賠的買賣啊!」

他算是看出來了,之前左賢王也好,右賢王也好,在那裡挑三揀四,諸多嘲諷,無非都是在打壓他們的氣勢,如果劉楠這邊稍稍氣弱,立馬就會被他們趁火打劫,可見這個冒頓單于也是老奸巨猾,中原人素來對匈奴人持鄙夷態度,認為他們是茹毛飲血的蠻夷,殊不知這些人一點都不能小覷。

任何小看冒頓單于的人,都已經付出了代價,如果蔡松他們也持同樣的態度,那麼他們就很可能是下一個大月氏或者東胡。

聽了他的話,冒頓單于終於施施然笑道:「你這中原人倒是很有意思,竟然用買賣來形容我我們的談判。不錯,我確實也不想打仗了,不過假使你們提的條件無法彌補這一次匈奴出兵的損失,那我們寧可再打一回,也好過跟你們在這裡囉囉嗦嗦!」

蔡松道:「既然如此,還請單于將條件稍稍寬限一些,也好讓我們回去向陛下交代!」

冒頓單于道:「二十萬金,十萬匹絲綢,三十萬石精細糧食,還有你們的公主,不能再少了!」

表面上看,匈奴要的糧食好像有點少,但實際上糧食不能儲存太久,而且匈奴實際上也並沒有中原人想像的那麼窮,儘管他們遠遠落後於中原。逐草而居的遊牧民族生活,注定他們不可能像中原農耕民族那樣具有穩定的生活結構,所以掠奪和進取只是他們的本性。

蔡松面露為難之色:「單于,公主之事,只怕陛下不肯答應,若是翁主的話,身份同樣尊貴……」

冒頓單于打斷他的話,似笑非笑道:「你當我不知道?你們皇帝只有一位親侄女,剛剛封了翁主,嫁給了你們一位諸侯王。」

蔡松沒有想到匈奴首領竟然會對大乾的情況如此瞭解,臉色不由微微一變。

又聽得對方道:「你們皇帝如今有三位公主,聽說大公主姿色過人,聰敏異常,若皇帝願意將她嫁給我,我可封她為大閼氏。」

閼氏相當於匈奴的皇后,但是在匈奴,閼氏可以不止一個,只在前面加上各種稱號或者按照寵愛程度來排名。冒頓原先就有一個閼氏,寵愛異常,後來他主動給自己的老婆射了一箭,又讓屬下跟著射,目的僅僅是為了訓練部下令行禁止的反應和忠誠。

這個典故,蔡松也曾聽說過,他絕對不會認為劉遠會願意將自己的愛女嫁給這種心狠手辣的男人,更不要提這個男人還是異族,是大乾的死敵。

他強笑道:「單于,長公主已經由陛下賜婚,再過一年半載便可成婚……」

冒頓單于哈哈大笑:「莫說你們公主尚未成婚,就算已經嫁做人、妻,我也不介意,我們匈奴人從不講究這些!非但如此,將來若是我死了,你們公主還可繼續嫁給我的兒子,盡情享受當女人的樂趣,這不是很好嗎?」

隨著他的話語,屋內響起一陣哄堂大笑。

蔡松的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饒是他修養再好,也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與他一同前來的乾朝人俱都與他一般反應。

即使對方調笑的不是他們,但身為中原人,大家卻都感同身受,同仇敵愾。

一個公主受到多大的侮辱,就意味著這個國家的男人有多麼無能。

惟獨最應該生氣的,長公主的親兄長,太子殿下,卻反而冷靜下來,一言不發。

事有反常即為妖,蔡松絕對不認為太子不在乎長公主,他只會覺得這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平靜。

為防劉楠突然發難,蔡松採取了緩兵之計:「還請單于給我們一些時間,容我們私下商議。」

冒頓單于也不指望他們當場就能答應下來,便爽快地一口答應了。

會面之後,劉楠一行人被安頓在單于旁邊的一所房子裡。

匈奴人佔據了上黨之後,自然不會費心去經營,他們直接就把地方官殺了,再鳩佔鵲巢入住城中最好的宅子,他們將上黨當成一處可以掠奪資源的新地方,不過短短幾天時間,財物就從上黨被源源不斷運往關外,凡是與匈奴人對抗的官民,此時都已經成了刀下亡魂。

是以劉楠一行人來到這裡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麼一座蕭條冷清的城池。

而在匈奴人過境的其它地方,同樣也是差不多的景象。

把隨從打發出去外面守門,確定屋子內外無人竊聽之後,蔡松這才稍稍放鬆下來,憤憤道:「匈奴欺人太甚!」

劉楠平靜道:「成王敗寇,你要他們如何講理?」

見他如此冷靜,蔡松奇道:「殿下難道不氣?」

劉楠道:「絕對不會答應的事情,我為何要氣?」

蔡松大吃一驚,忙道:「此事事關重大,還須從長計議,殿下不可輕易決斷!」

劉楠冷笑:「怎麼?難道你還真想答應他們的條件,將長公主下嫁不成?」

蔡松頭疼道:「看匈奴的模樣,二十萬金已是最少,若再談下去,只怕公主下嫁一事,他們也是萬萬不肯讓步的!」

同為男人,冒頓單于的想法,蔡松也能猜到一二,對冒頓來說,公主不僅是公主,她的聰慧和美貌只是附加品,她的存在意味著冒頓征服了中原王朝最高的統治者,這種心理上的快感,便是跟乾朝再打十場的仗,也未必能得到,甚至更進一步地想,假如現在乾朝的皇帝不是男的,而是女的,只怕冒頓提出要娶的就不是公主,而是皇帝了。

劉楠道:「我朝公主何等尊貴,長公主又是於國有功之人,怎能委身此等蠻夷!待過個三五載,大乾富國強兵,報仇指日可待,難道國內竟無一個不怕死的兒郎,反倒要一個女兒家去獻身?」

蔡松見他語調平和,眼神卻是不容置疑的堅決,受傷之後的太子比受傷之前的許王,竟還多了幾份威勢,但他職責所在,不得不硬著頭皮道:「殿下,此事請容臣稟告陛下,再由陛下決斷。」

劉楠看了他好一會兒,才道:「也好,那就由你去寫信罷。」

他的父親如果知道了這件事,會做什麼決斷?

蔡松離開之後,獨自一人的劉楠開始思考。

以前他總是不肯面對現實,總認為自己可以憑著自己的能力在戰場上闖出一片天地,但是一直到受傷之後,他才發現,就算他一直自詡沒有依靠任何關係,但實際上離開了劉遠,他什麼都不是,在軍中他雖然也是從底層奮鬥起,雖然也是憑借軍功晉陞,但軍中立功比他多,或者與他一樣多,晉陞卻沒有他快的人比比皆是,如果沒有劉遠這位父親的存在,許眾芳更加不可能親自將他帶在身邊加以調教。

他是劉遠的長子,現在則是皇帝的長子,這個身份不可改變。

在被立為太子之後,劉楠開始試著去思考自己以後的道路。

當太子和當許王是不一樣的,劉楠之前曾經監國一段時間,也慢慢地能夠接觸到一些政務,開始試著用一個上位者而非普通人的角度去看問題。

劉遠是他和劉楨等人的父親,但同時他也是一個皇帝,在劉遠有限的教導劉楠的時間裡,劉楠很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

所以就算劉遠再疼愛劉楨,他也會從大局的角度上來考慮問題,而不是作為一個疼愛女兒的父親。

試想一下,如果匈奴堅持不肯去掉娶公主的條件,而且公主和親能夠為中原換來哪怕是三五年休養生息的時間,劉遠會做這個交易嗎?

劉楠幾乎冷酷地將自己放在劉遠的位置上,然後悲哀地發現,答案是肯定的。

當然最後不一定是劉楨出嫁,也有可能是劉婉,又或者劉妝,她們同樣是嫡出的公主,冒頓單于應該也不會太過堅持,但是不管劉楠與劉婉劉妝的感情如何生疏,他都無法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妹妹遠嫁匈奴,在異國他鄉無助淒涼地死去。

如果等到咸陽那邊有回音,不管劉遠如何回復,劉楠覺得那個回復應該都不是自己樂意看見的。

那一夜,他對著搖曳的燭光思索了良久,直到天快濛濛亮的時候,才傳來侍從。

「你去冒頓單于那裡,代我傳話,就說我想單獨與他會見一面。」

等到劉遠收到消息,說劉楠那邊單方面答應了匈奴提出的賠款獻物的條件時,已經是五日後的事情了。

原先的三十萬金降低到二十萬金,十萬匹絲綢,三十萬石糧食不變,劉楠用這兩個條件,來換取己方不必將公主和親。

據說冒頓單于並不太樂意。

不管對方樂不樂意,劉遠反正是快要氣死了,他將劉楠派出去,本是為了他的身份能夠讓匈奴人認可,也可鍛煉他的能力,卻萬萬沒想到他回如此大膽,竟然擅自瞞著咸陽這邊跟對方談判。

單是劉楠答應的這些條件,劉遠就已經想吐血了,別說二十萬金,現在國庫全部的庫存加起來也不到十萬金,就算去把當年那些諸侯王的家給抄沒了,估計能搜刮的全部加起來也不到兩萬金,國家現狀之窘迫可想而知,二十萬金,這是劉遠絕對不可能答應的條件。

劉遠跟匈奴談判,只是為了能爭取個幾年的時間,好充分籌備戰爭,否則這二十萬金送出去,幾年後國家還有沒有可戰之力且不說,只怕以後的史書上,他必要背上一個奴顏媚骨乞和於匈奴的名聲,這是劉遠萬萬不能忍受的!

一怒之下,劉遠將安正重新派了出去,又連著下了三道命令,將劉楠召了回來。

至於匈奴那邊,劉遠讓安正提出,希望以五萬金,十萬匹絲綢,二十萬石糧食,公主下嫁的條件,與匈奴簽訂十年互不犯邊的和約,並言道,這八萬金已是國家所能拿出來的上限,再多也沒有了,如果你們匈奴那邊還不接受,那麼大乾這邊也只好繼續奉陪到底,直到兩敗俱傷為止。

也不知道匈奴那邊是如何商量的,三日之後,匈奴人便有了回復:五萬金太少,當在打發叫花子嗎?起碼八萬金!也不會有什麼十年和約了,至多三年,三年之後,約定是否有效,還要看冒頓單于的心情。

堂堂公主下嫁,卻只能換來三年的和平,此話傳回咸陽,人人義憤填膺,更不必說劉遠在聽到蔡松回來匯報時的臉色了。

與匈奴人的答覆一道回來的,還有冒頓單于的調笑般的話:似你們太子殿下這般愛護姊妹,寧肯用珍貴的糧食和財物來換,也不肯讓她們嫁過來,要是換了在匈奴,此等心慈手軟之輩,早就被人殺了,哪裡還能當什麼太子?我勸你們陛下,還是趁早換個太子為妙,免得自己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到頭還還要被敗沒了。

劉楠比蔡松早回來了兩天,蔡松在作匯報的時候,劉楠便站在旁邊聽著。

這等大逆不道的話,蔡松當然不敢轉達,但跟著蔡松一道回來的,還有一位匈奴的使者,說這段話的時候,他的神情囂張,時不時瞥向劉楠,不屑之意昭然若揭。

劉遠聽罷也沒有什麼反應,面色如常地讓人將使者帶下去休息,又遣退了蔡松等人,這才對著劉楠冷笑道:「你都聽清了?」

這點侮辱在劉遠看來或許很難忍,但他不是沒有忍過,當年項羽再三逼迫,他也同樣忍了下來,現在的冒頓單于,也不過是又一個項羽。

只不過他比項羽更難對付,劉遠知道,這也許是他畢生所碰見的,最強大的對手了。

聽見劉遠的話,劉楠垂首:「孩兒都聽清了。」

劉遠一拍書案:「那為何還自作主張,惹人笑柄!」

劉楠:「錢財糧食沒了,還可以再賺,但人要是沒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匈奴人意在折辱我們,並非真心想要求娶公主,請阿父三思!」

劉遠冷冷道:「如果用一個人就可以換得國家三年太平,百姓三年無恙,我寧可這麼做。」

劉楠重重叩首:「可這個人不是別人,是阿父的親生女兒,我的親妹妹!」

劉遠再一次覺得兒子在政治觀點上的幼稚,一個上過戰場,殺過人,見過血的人,何以會如此心慈手軟?正如匈奴人所說,一個這樣的太子,將來能夠成為國家的君王,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道生存嗎?

他覺得很失望。

「你大可放心,我不會讓阿楨去和親。」

劉楠道:「阿父誤會了,阿婉她們同樣是我的妹妹,男兒征戰沙場,馬革裹屍亦是死得其所,女子何辜,一旦嫁到匈奴,以匈奴人對中原人的仇視,她們只會被匈奴人凌辱而死!」

劉遠:「伯勇,你可知道當初宋文君為何給你起這個字號?」

劉楠靜默片刻:「丞相希望我人如其字,勇猛善戰。」

劉遠搖搖頭:「知恥近乎勇,勇乃智,而非魯莽,忍耐,識時務,同樣也是勇的表現。這麼多年了,我本來以為你現在已經有所感悟,但是我發現你並沒有。」

劉楠抿著唇,不發一言。

他很明白,父子二人的分歧,在於兩人在看待問題上的根本性差異,除非一方妥協,否則不可調和。

但劉楠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劉楠希望能夠努力一下,說服劉遠:「阿父……」

劉遠:「下去罷。」

這是拒絕溝通的表現。

劉楠無可奈何,只得深深一揖,這才起身離去。

看著他的背影,劉遠歎了口氣,面露疲憊之色。

「我沒能勸說阿父改變主意,只怕他真要以公主來和親了。」

太子東宮之內,劉楠對劉楨苦笑著說道。

「我不知道阿父會讓誰去和親,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親口說,不會讓你去。」

劉楨默然良久。

在這件事上,她沒有一丁點的發言權。

無論她說什麼,都是不合適的。

「阿兄,阿父既然不喜歡你說這些話,以後你就不要說了。」

劉楠:「那你讓我說什麼,如果連這些都不能說,我還是我嗎?你知道,我與阿父不同,我做不到像他那樣,像他那樣……」

這是一場只有兄妹二人的談話,別無旁人在場,饒是如此,劉楠仍覺得有許多話說不出口。

他被立為太子之後,居所就跟著從宮外遷回了咸陽宮,一進一出都有無數宮人簇擁,與在許王府的自由截然不同,劉楠很不習慣這樣的生活,卻無可奈何。

宮闈之中,隔牆有耳,說話還是得處處小心才好。

像陳素,郭質,趙廉這些平日裡交情還不錯的朋友,也不可能再時時出入太子東宮,徒惹非議。

處在劉遠的立場上,劉楨沒有任何譴責的餘地,身為一個皇帝,就需要站在同樣的角度上看問題,犧牲一個女兒能夠換來哪怕是一個月的和平,估計劉遠都會願意嘗試,更何況是三年。

而且匈奴人那邊提出要讓劉楨去和親,劉遠甚至還直接準備換人。

可能是劉婉,也可能是劉妝,當然後者的可能性更大,因為劉妝正好也到了宜婚之齡,而且沒有婚約在身。

但劉楨根本不敢想像張氏知道了這件事之後會有什麼反應。

人心都是自私的,如果可以不去,她當然不願意去。

那張氏肯定也會想,憑什麼就應該讓我女兒替代你去呢?

兄妹二人相對無言,默然不語。

所有人都覺得,此事好像就已經板上釘釘了。

乾朝現在根本無力與匈奴再戰,不管如何掙扎,他們最終也只能答應對方的條件。

如果劉楨不會被送去和親,那麼肯定也會有一位公主需要承擔起這個重任。

但所有人,包括劉楠和劉楨在內都沒有料想到的是,就在兩天之後的深夜,宮中發生了一樁大事。

美人虞氏懸樑自盡。

同時在她的床榻之下,被發現了數具貼著生辰八字的絹制偶像。

這種巫蠱式的詛咒之法在宮中掀起軒然大波,立時便鬧到劉遠跟前。

半夜從某個侍妾身邊醒來的劉遠一看到那幾片寫著生辰八字的絹布,臉色馬上就變了。

因為那上面正是他自己的生辰八字!

誰會這麼大膽,竟然敢詛咒皇帝?

虞氏已經死了,很容易就讓人聯想到畏罪自殺。

可真的會是她嗎?

既然有膽子詛咒皇帝,又為什麼會自殺?

總不成是因為被人發現而心虛了罷?

可誰會發現這種事情而不上報?

謎團一個接一個,瞬間將真相層層裹了起來,讓人窺之不透。

即使是貴為皇帝的劉遠,也不可能一眼就看清本質。

張氏聞訊趕來,興許是聽到一些風聲,她臉上同樣是驚疑不定。

「陛下,發生了何事?我聽說虞氏她……」

劉遠顧不上和她說話,直接就讓人將貼身伺候虞氏的宮婢抓到這裡來問話,同時又讓內侍帶人去將所有宮室的人都控制起來,沒有皇命不得四處走動。

虞氏性情內向,不喜生人,伺候她的宮婢從她進宮起就一直跟著她。

她親眼目睹了虞氏上吊的屍體,也是她第一個上報的,早就被人牢牢看住,此時被押到劉遠跟前,早就嚇得淚流滿面。

劉遠滿目陰沉,眼神直欲吃人一般地盯著她:「你可知道這些布偶的來歷?」

那宮婢瑟瑟發抖,連連搖頭,卻不說話。

劉遠直覺這人定是知道一些什麼的,便將閒雜人等揮退,只留下貼身內侍和張氏在場,又問了一遍,末了道:「若你坦白從寬,一五一十招出來,朕可饒你不死!」

宮婢面色蒼白,抖了半晌,猛地對著地面叩了好幾個響頭,直叩得頭破血流。

「……陛下,陛下容稟,是公主讓虞美人這麼做的!」

《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