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慕白滅了手裡的煙,不再說什麼,和陳簇並肩站在窗口看著窗外,秋意未至,天地始肅。
病房所在的樓層很高,地上的人不過如同一隻隻移動的小螞蟻,陳慕白垂眸看著,他僅僅只能辨認出哪一隻螞蟻是顧九思,他的視線隨著顧九思的腳步而移動,直到高樓擋住了他的視線,他才收回目光。
一群人沒有見到陳銘墨最後一面不死心,又跑來質問陳簇。
陳簇看慣了家族紛爭中醜惡的嘴臉,站直了身體不帶任何情緒的回答,「病人清醒的時間很短,並沒留什麼話。如果有什麼遺留問題,建議各位去找律師看遺囑。」
陳慕白掃了一眼人群中的一張張面孔,抿著唇冷笑著。
他早說過,有的時候不是他想怎麼樣,而是形勢,利益,他們身後的人,逼著他們兄弟不得不反目。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討論著,態度越來越不客氣,「如果有遺囑還會來問你嗎?」
陳簇態度頗好,「那我也沒有辦法了。」
「你……」
陳慕白聽了會兒終於聽不下去了,涼涼的掃了一圈,冷笑著,「我都不著急你們著什麼急?到底誰姓陳?也不怕別人笑話,回去告訴陳慕雲和陳慕昭,別來騷擾他,不然我一個都不放過!死者為大,有天大的事也等葬禮之後再說!」
他們也都是看重臉面的人,而且陳慕白髮了話,他們也說不出什麼,很快散去。
陳簇心中也有疑問,等沒人了才問出口,「他什麼話都沒留,是什麼意思?」
陳慕白仰頭看著天空,半真不假的回答,「晚年栽了那麼大的一個跟頭,大概是心灰意冷了吧。」
陳簇微微蹙眉,「經過那件事,我本以為他對你……」
陳慕白笑了笑,大概是因為仰著頭聲音聽上去有些奇怪,「你還不瞭解他嗎?他是什麼人啊,一輩子心高氣傲疑心最重,你對他好他便會以為你對他有企圖,就算是栽跟頭的時候想明白了,一回來就又打回原形了,他讓我放棄顧九思,我沒答應,我當時就知道他到死都不會把陳家交到我手裡。我和他置了那麼多年的氣,沒想到他死了都還要這樣。」
陳簇還是有些放不下,「那陳家……」
陳慕白一臉的風輕雲淡,「陳家啊,陳家跟我有什麼關係。陳慕雲是長子,按理說自然該由他繼承家業,可陳慕昭忍辱負重又是為了什麼,不過是扛著,看他和老爺子誰先死,老爺子一死他就要翻臉了,可老爺子剛砍了他的左膀右臂,他恢復起來怕是沒那麼快,正好陳慕雲還能和他搏上一搏。」
「他那麼看重陳家怎麼會由著讓他們這麼鬧?他們這麼個爭法,到最後無論誰是贏家,受損的都是整個陳家。」
「他怎麼會由著他們鬧,他多精明,知道我就是個貪財戀權的登徒浪子,當家人的位置我怎麼會輕易放手。」
陳簇沉默半晌才開口,「我知道你是不想讓他守護了一輩子的東西讓給那些人。」
陳慕白忽然笑了起來,「這話說的我雞皮疙瘩都出來了,真受不了你。」
「小白,你記住我始終是你哥。」
如此兄弟情深,兩個人深情對視許久,陳慕白忽然發飆,聲音傳遍整個走廊,「說了多少次了!不許叫我小白!」
陳簇愣了一愣,半天才慢慢笑出來。
陳慕白卻斂了笑容,兩眼放空,「可是……我累了,什麼都不想要了。也許當初我該聽你的話,走了不再回來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陳銘墨的葬禮低調而隆重,陳慕白一襲黑衣看著表情肅穆的一群人,他在他們臉上看不到一絲傷心,他的臉上……大概也沒有吧。
黑白照片上的那張臉也是一臉嚴肅,陳慕白忽然想起,他似乎從來沒見過陳銘墨真正的笑過。
葬禮還沒結束,陳慕雲和陳慕昭的人就吵了起來,陳慕白身後的人也躍躍欲試,被他掃了一眼立刻安靜下來。
其實現在本就是爭奪戰的黃金時期,可陳慕白的低調與沉默讓所有人都有些不安,不知道他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陳慕雲走了幾步挪到陳慕白旁邊,「慕少這是打算坐收漁翁之利?」
陳慕白向來毒舌,可陳慕雲吃了那麼多次虧之後依舊不知道收斂。
陳慕白輕笑一聲,「我是念在我們鬥了那麼多年的份上,多少也有些感情,就讓你們再多蹦躂幾天,抓緊時間享受最後的時光吧。」
陳慕昭卑躬屈膝了那麼多年,在陳銘墨離開之後也開始原形畢露,「慕少就那麼有信心嗎?」
陳慕白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你說呢?」
他本就不按常理出牌,此時他的態度越是模糊不清,越是沒人敢動。
陳慕昭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揚著聲音問,「陳慕白,你在拖延時間?!」
陳慕白不答反問,不慌不忙的開口,「拖延時間做什麼?等你死嗎?是不是時間太久了點兒?」
陳慕昭盯著他的臉看了許久,眼底漸漸冒出幾分陰狠。
陳銘墨葬禮後的第二天傍晚,陳慕白接到杜仲的電話。
他到的時候杜仲正在等他,看到他便頗有興致的開口,「你們家的人真的是有意思得很,你自己進去聽他講吧。」
說完便走了。
孟宜年是陳慕白在這裡見到的第三個人,因為同一個案子。
孟宜年似乎一夜間蒼老了許多,陳慕白看著孟宜年,聽他說著,慢慢明白,孟宜年對陳銘墨是一種複雜而矛盾的情感。
陳銘墨和孟宜年姐姐的故事可以簡單概括成兩句話:待我功成名就,許你花前月下。待你功成名就,懷中富貴人家。
陳銘墨和董家小姐剛剛開始交往的時候,孟宜年的姐姐就出了事,孟宜年一直懷疑那不是意外,獲益最大的人當然最有動機。
他一直懷疑陳銘墨,從他姐姐出了事之後就一直跟在陳銘墨身邊,他想找到證據證明他的想法,可這一跟就是幾十年,可他連蛛絲馬跡都沒發現。
就是在這幾十年裡他和這個有可能是他仇人的人產生了感情,而這種感情是有悖倫常,不會被人接受的感情,這種認識讓他備受煎熬,他在這種煎熬裡痛不欲生,而促使他最終下定決心的是陳銘墨對孟萊的縱容。
他百般試探,陳銘墨百般縱容,他知道,那是因為孟萊長得像顏素心。
他終於知道,陳銘墨冷心冷面了一輩子,可心裡還是有個人的,那個人不是他姐姐,也不是他,而是顏素心。
陳慕白直到回來的路上都沒有緩過神來,一切都好像只是自己做的一個夢,車窗外不斷照射進來的霓虹燈更顯得不真實,而他腦中卻又清楚的浮現出孟宜年的臉,生硬冷漠的面孔上帶著和他年紀不相符的執拗,「我做下的錯事,我自己贖回來,他永遠都欠我的,就算他死,也別想和我算清!」
晚上去別墅的路本就不好走,他又有些心不在焉,等他看到自家燈光的時候已經不早了。他把車停在樓前,給陸正誠打了個電話交代了幾件事之後又在車裡坐了一會兒才下車。
陳慕白本以為顧九思已經睡了,可一進門就看到她和衣躺在沙發上睡著了,他立刻蹙眉。
照顧顧九思的中年女人也是個察言觀色的好手,看到陳慕白不悅馬上解釋,「是太太非要在這裡等您回來,我勸她回房休息也沒用……」
陳慕白不鹹不淡的看了她一眼,中年女人一下子洩了氣,最後的幾個字被她咽進了肚子裡。
他走近把蓋在她身上的薄毯往上拉了拉,卻也不敢有大的動作。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睡得本就不踏實,好不容易睡著他一動估計就要醒了。
他剛坐了一會兒顧九思便開始轉醒,似乎睡得不舒服,皺著眉頭,呼吸有些沉重。
她還沒睜開眼睛便感覺到眉心上溫熱的撫摸,她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了陳慕白正微微笑著看著她。
「睡醒了?」陳慕白扶著她慢慢坐起來,又遞過剛才陳方給他倒得水,「喝點水。」
顧九思接過來喝了幾口才問,「你怎麼回來的這麼晚啊?」
陳慕白伸手幫她理了理睡亂了的頭髮,又捋到耳後才開口,「回來有一會兒了,看你睡著就沒叫你。」
顧九思看他有些反常,「是不是有什麼事啊?」
陳慕白想了想,「有,算是好事。」
顧九思越來越糊塗了,「算是?」
陳慕白笑了一下,忽然橫抱起她往樓上走,「回房跟你說。」
顧九思知道自從懷孕以後她重了不少,女人對體重本來就介懷,更何況旁邊還有人看著,她掙扎了幾下,「快把我放下!」
陳慕白忽然趴在她耳邊極快的笑著說了句話,顧九思忽然安靜下來,愣愣的看著他。
他說,我不要陳家了,我只要我懷裡的你和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