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裂鳳翎

驪山別殿,燈火通明的室內,李景瓏趴在案上熟睡,鴻俊則躺在李景瓏身邊,睡容就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孩。

李景瓏抬起頭,眼中泛紅,看了一眼案前散亂的杯盤,再轉頭看身邊的鴻俊。

「就剩下咱倆了。」李景瓏小聲說,並伸手輕輕撥了下鴻俊的額發。

「來……起來。」李景瓏吃力地說道,把鴻俊勉強橫抱起,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肩前,鴻俊身上蓋著李景瓏的外袍,李景瓏抱著他,赤腳走過長廊,一腳橫開鴻俊房間的拉門,抱他進去,喘著氣把他放在榻上,蓋上被子。

「呼……」

李景瓏坐在鴻俊榻前,眼中充滿傷感,一時竟不想回房去,便在那榻畔地上和衣而睡。

這夜,鴻俊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有人在他的身邊點了一盞照耀長夜的燈,那溫暖的燈光始終就在側旁,而在不遠處的窗外,則有一輪火紅的熾日,照了進來。朝陽的光芒溫暖著他的身軀,似乎在呼喚著他。

五更時分,鴻俊突然醒了。

睜眼的剎那,紅日光芒一斂退去,唯獨身邊的燈還亮著。

睡了多久?鴻俊長出了口氣,側頭看榻畔,李景瓏正在榻下歪靠著,陷入熟睡。鴻俊坐起身,口渴只想喝水,在房內轉悠幾步,站在窗前,不知為何,推開了窗子,朝外望去。

雪夜中,外頭十分明亮。窗戶正對著的高崖上,站著一個人。

鴻俊:「???」

那人屹立於崖前,一動不動,鴻俊放下水碗,關上窗門,披上外袍,輕手輕腳地出了長廊。他穿過長廊,來到別殿後門處,推開門,站在萬丈高崖上那人影更清晰了些。

是一個男人。

他沿著吊橋,走向高崖,崖上梧桐樹的樹葉已近乎落光,雪花飛揚中,唯那男子身周沒有積雪,現出光禿禿的懸崖。懸崖邊上,恰好能看見遠方夜幕中的長安城。

鴻俊不住發抖,慢慢地走上懸崖,只見那男子一頭紅髮,如同燃燒的火焰,身披一襲金紅色王袍,腰帶上兩條火焰尾翎,拖曳於地。

他上身的王袍鬆鬆垮垮地搭在肩上,露出赤|裸半身,現出白皙赤|裸的肌膚與充滿力量的肌肉。

「爹?」鴻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

重明緩慢轉身,注視鴻俊,繼而眉頭微微皺了起來,鴻俊正要上前時,重明卻彷彿瞬間被激怒了,急促喘息道:「你……你的耳朵怎麼了?!」

鴻俊耳朵上還纏著繃帶,下意識地要捂,重明卻不由分說抓住他手腕,把他推到一旁,讓他站直,隨手解開他的繃帶。鴻俊吃痛,說:「爹!輕點!」

「怎麼受的傷?!」重明幾乎是怒吼道。

鴻俊瞪著重明不說話,重明焦躁無比,勉強鎮定下來,抬起左手,手中煥發紅光,鳳鳴之聲隱約傳出,繼而他把左手放在鴻俊側臉畔,五指分開,虛虛一繞。鴻俊的傷口便飛速癒合,完好如初。

「這不是好了麼?」鴻俊笑著說。

「你……」重明一見面,險些就被這混賬給氣死,好半晌才平復下來。

鴻俊說:「小時候不也經常摔得腿上流血的。」

「這能比?!」重明怒道。

鴻俊笑著看重明,眼眶又有點兒濕,說:「你怎麼來啦?」

重明深呼吸,注視鴻俊,鴻俊被看得有點兒怕,卻又太想他了,只想與他親近,便伸手去拉他的鳳凰尾翎腰帶,重明不易察覺地揮開鴻俊的手。鴻俊再拉,這次重明沒有動手,便任憑他拉著。

重明答道:「我來帶你回家。」

鴻俊:「!!!」

「可我的三件事,還沒辦完呢。」鴻俊說道。

「不管了。」重明冷冷道。

鴻俊又說:「李長史他……驅魔司裡,就剩下他一個了。」

「誰?」重明倏然散發出強大的氣勢,帶著一股殺機,沉聲道,「就是你身後那凡人?」

鴻俊驀然回頭,突見李景瓏站在一棵梧桐樹下,說:「長史,你也醒了?我……爹,這是李景瓏!我上司!」

李景瓏夤夜醒轉,來不及收拾,穿一身單衣,外披一件武袍,武袍在風裡飛揚,手裡還握著智慧劍,此刻左手朝持劍右手上輕輕一搭,說道:「景瓏拜見世叔。」

「你走不走?」重明看也不看李景瓏,只朝鴻俊道。

「爹。」鴻俊說,「你聽我說……」

鴻俊拉著重明那尾翎,不住朝自己收,重明被扯著過來,抬手要揍,抬手的剎那李景瓏又是一緊張,但鴻俊早就習慣了重明色厲內荏的氣勢,順勢撲了上去,騎在他的背上。

「你給我下來!」重明怒道,最後把鴻俊摘了下來,示意他站直。

李景瓏不安道:「鴻俊。」

鴻俊笑道:「爹,我把心燈不小心搞錯人了,到李景瓏身上去了。」

重明沉聲道:「錯了就錯了。」

鴻俊又說:「我把妖王也趕走了……」

「人間早已烏煙瘴氣,我不會回長安。」重明簡單粗暴地打斷道,「昔日在曜金宮時就是這麼說,莫要再一廂情願。」

李景瓏心頭大石,總算落地。

鴻俊又說:「我還沒查出是誰殺害了我的……」

「你的心野了。」重明說道,「我懂,找這些借口,不過是不願放棄繁華與你的慾望罷了。」

鴻俊的話戛然而止,重明又說:「也罷,今日青雄告訴我,你不會願意跟我回家,是我不死心,方多此一舉。從此你就留在人世間罷,學著你爹,好好享受這花花世界……」

「爹,不是這樣……」鴻俊忙分辯道。

重明沉聲道:「怎麼?你且解釋聽聽。」

鴻俊結結巴巴道:「長安很好,有吃的,有玩的,驅魔司也有地方,還有梧桐樹,你和我一起住幾天就知道了,而且我也想、想……」

鴻俊說到這裡,突然就懂了,說再多也沒用,他已不再是當初離開太行山那天的懵懂少年了。曾經他見林間雛鳥離巢,從此再不歸去,還充滿不解,去詢問重明。

重明從不直面他的任何問題,而直到如今,鴻俊方漸漸明白過來。

「……是。」鴻俊答道,「我眷戀紅塵,我捨不得你。能不能讓長史和咱們一起……」

重明說:「選你身後那人,還是選我?我不會讓凡人踏入曜金宮哪怕半步。」

「世叔。」李景瓏忙道,「鴻俊在長安時,沒有一天不想著您。少年人,總希望去見見世面。」

「選你的紅塵,還是選我?」重明自始至終,從未答過李景瓏的話。

鴻俊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說:「爹,我捨不得你,若一定要選……」

此時此刻,鴻俊的內心深處,也許已有了選擇。他回頭一瞥,充滿惆悵與悲傷,望向李景瓏。李景瓏答道:「你跟你爹回家,空了我會上太行山去找你,鴻俊。」

鴻俊再轉頭望向重明之時,重明卻已豎起食中二指,指尖迸出火焰,往腰帶上的長翎一劃。

一聲焚燒聲響,腰帶裂為兩半,重明側身朝著懸崖外一躺,身在半空,爆出漫天烈火,轟然照耀了夜幕,緊接著抖開翅膀,化作一隻光芒萬丈的烈焰真鳳,鳴叫聲響徹群山,溫柔地拍打翅膀,再不留戀,飛往天際!

「爹!」鴻俊破聲狂喊,抓著那半截尾翎,衝出懸崖,李景瓏瞬間衝了上前,不顧安危將他緊緊抱住,拖回懸崖上。

「爹——!」鴻俊慘叫,大哭起來,手裡仍緊緊抓著那截尾翎,「為什麼!我答應跟你回家!為什麼啊——!」

鴻俊壓抑了一整夜的悲傷情緒,終於在此刻徹底崩潰,且對重明如此狠心的厭棄不明所以,要掙開李景瓏,卻被李景瓏緊緊抱著,忍著哽咽,大喊道:「為什麼啊!你怎麼不要我了——!」

李景瓏長歎一聲,低聲道:「鴻俊,別難過,別難過,我陪你回太行山,明天就走,我答應了你的。」

鴻俊瘋狂喘息,疲憊不堪,手中緊緊攥著那尾翎,尾翎發出紅光,漸縮成一根鳳羽,飄雪落下,避開了他的身周。

小雪下個不停,萬籟俱寂,唯獨這深谷中細碎聲不絕,像春蠶食葉紡樞牽機,像潮漲飛沙滄海桑田,像風穿竹林萬葉千聲,像雲瀑流瀉霧漫群山。

雪花飛落,鋪天蓋地飛散,在這寒風裡,雪一沾上神州大地,便化作水,捲著塵,長出花,抽出葉,春來化蟲化繭化蝶,化作群山間冬往夏來的候鳥,穿雲而過,消逝在雲海間,再化作細細碎碎的飛雪,溫柔地捲向世間。

天明時,鴻俊趴在榻上,李景瓏在房中打了個地鋪,鴻俊的心情終於稍稍平復下來,疲憊得無以復加,徹底睡去。

李景瓏宿醉後頭痛欲裂,只睡不安穩,三不五時還起身看看鴻俊是真睡著了,還是醒著在難過,折騰到快日上三竿,方真正合了一會兒眼。但只是一會兒,便突然聽見遠處一聲尖叫。

「妖怪啊——!」

李景瓏被瞬間驚醒,將案上智慧劍一抓便衝了出去,喝道:「哪兒有妖怪!」

侍女們從昨夜食廳內連滾帶爬地逃了出來,瘋狂尖叫,李景瓏提著劍衝了進去,見鯉魚妖剛醒,傻乎乎地坐在案上,兩眼瞪著。

李景瓏一手扶額,頭痛不堪,靠在門上,說:「這家養的,別怕……離魂花粉呢?」

鯉魚妖出去撒離魂花粉,侍女們一邊尖叫一邊躲避,突然打了個噴嚏,目光呆滯,各自左看右看。鯉魚妖則趁機跑了。

李景瓏整理外袍,回去看鴻俊醒了不曾,鯉魚妖卻道:「倒霉長史,莫日根他們呢?!人怎麼全沒啦?!」

「別提了。」李景瓏眉頭深鎖,表情痛苦至極,說,「讓我靜靜吧。」

鯉魚妖又說:「都去哪兒了?我家鴻俊呢?」

追到走廊前,鴻俊正頭疼,踉蹌出來洗漱,李景瓏站定,眼中充滿不忍,鴻俊卻朝他笑笑,說:「長史早。」

鯉魚妖上前去問,說:「你怎麼又在李景瓏房間裡,昨夜發生了……」

鴻俊隨手拿了塊糕點,把鯉魚妖嘴巴塞住,逕自去洗臉。

鯉魚妖跳進房中,不片刻跑出來,左手拿著重明的羽毛,嗚嗚地叫,右手不住指那羽毛,意思是重明來了?

「今天就走。」李景瓏說,「去太行山,不過半個月路程。」

鴻俊抬眼看李景瓏,眼裡帶著複雜神情,李景瓏又認真說:「答應你的事……」

「長史。」鴻俊正在刷牙,滿嘴巴泡泡,說,「我不去太行山。我爹要欺負你的。」

李景瓏答道:「好好與你爹說說,不必吵起來,大不了我跑還不行麼?」

鯉魚妖好不容易把那塊綠豆糕吞下去,說:「一定是重明陛下吃醋啦!李景瓏!你拐跑了他兒子,還成天這麼膩膩歪歪的,昨天晚上沒一把火噴死你,已經是你命大,你說,你是不是喜歡我們家鴻俊?!別妄想了……」

鯉魚妖把窗戶紙一捅,兩人頓時都滿臉通紅,鴻俊蹲在院裡井邊,李景瓏站著看他,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都不吭聲。

李景瓏最後說:「先吃早飯,再從長計議,反正這事兒我會放心上。」繼而轉身匆匆走了。鴻俊睜大了雙眼,沒來由地想到昨天泡溫泉那會兒,李景瓏的身材好好啊……不對,這都是什麼!

鯉魚妖又跳了過來,說:「鴻俊,我得提醒你一句,李景瓏這傢伙肚子裡全是壞水,一直對你沒安什麼好心,現在又挑撥你們父子關係……」

「趙子龍!你吵死啦——!給我閉嘴!」

鴻俊終於爆發了,抄起個木盆,朝鯉魚妖一舀,甩了出去。

早飯時,李景瓏不住觀察鴻俊,看他確實不像還在鬱悶,少年人總是這樣,煩惱的事來時彷彿泰山壓頂,睡一覺起來,又好得比什麼都快。

「回太行山,就得先找到青雄。」鴻俊說,「青雄會帶我上去,否則咱倆都上不去曜金宮。」

「上哪兒找?」李景瓏漫不經心道,「橫豎沒事做,妖王也除了,在驅魔司裡待著也是待著,不如就送你回家罷,我也正好去看看名川大山。一輩子沒出過關中,總聽神州大地壯麗玄奇,托你的福了。」

鴻俊答道:「青雄,就是那金翅大鵬鳥。」

李景瓏笑道:「那可得好好謝謝他。」

鯉魚妖端著碗在吃蛋拌飯,說:「李景瓏,你最近倒是常常笑得挺高興啊,是不是有什麼開心的事?」

鴻俊無視了鯉魚妖的嘮叨,皺眉道:「可是……上哪兒找去?」

李景瓏答道:「我猜這兒就有魚知道。」

鴻俊:「?」

兩人一同望向鯉魚妖,鯉魚妖正捧著碗,張著嘴,魚臉茫然。

鯉魚妖:「看著我做什麼?」

「那天鴻俊讓你找人,你找到哪兒去了?」李景瓏左眉一揚,以一個蔑視的眼神打量鯉魚妖,「該不會是被人攔著問話了吧?」

鯉魚妖:「我去買菜了啊。」

「買菜?」鴻俊意識到蹊蹺,詫異道,「你不是從來不買菜的嗎?怎麼買?會有人把菜賣給一條魚嗎?」

鯉魚妖本來不會撒謊,現在被當面拆穿,馬上伸手掏離魂花粉,李景瓏道:「你敢!離魂花粉還是用我的錢買的!」

鯉魚妖:「……」

「趙子龍!」鴻俊受到了欺騙,怒道,「你到底有多少事瞞著我?」

「沒有沒有。」鯉魚妖忙哀求道,「是青雄大人讓我別說的……我不敢說啊。」

原來那天鯉魚妖去找人傳話時,突然被一隻鷹抓了起來,帶著飛到城外,扔下地時,面前赫然正是青雄。青雄問了不少話,最後直接飛走了,鯉魚妖只好又長途跋涉地跑回來,才耽誤了不少時候。

鴻俊震驚了,李景瓏卻早猜到有這一出。

「青雄說了什麼?」鴻俊道,「好啊你!趙子龍!」

鯉魚妖說:「他就問狐妖躲在哪兒,是不是快死了,讓我別擔心你,他會來救的。」

「救個鬼啊!」鴻俊險些掀桌,要不是李景瓏的心燈,驅魔司差點就被全滅了。

鯉魚妖結結巴巴道:「青雄大人知道,倒……不,李長史身上有心燈,你們不會有太大危險,有些歷練,是必須的,否則心燈也永遠用不出來,是不是?他說,心燈很重要,非常重要。」

李景瓏簡直服氣了。

鴻俊沒好氣地問:「他現在在哪兒?給我老實交代。」

鯉魚妖答道:「他說了,他很快就會來找你。千真萬確,他們全是鳥兒,飛來飛去的,我怎麼知道在哪兒啊!鴻俊!你別生氣了!我給你磕頭賠罪!」

說著鯉魚妖把魚頭斜斜擱在案邊上,敲了幾下,發出聲響,鴻俊只得作罷,不再追究。

《天寶伏妖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