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走龍蛇

是時心魔已被圍困在九層樓外高處,嘶吼聲裡,全身猶如綻放出墜向人間的焰火,那是白鹿數千年中從浩瀚蒼生的七情六慾中所帶走的噩夢,此刻噩夢盡化作重重鬼影,天空中、大地上,一時儘是悲傷、痛苦、絕望!

陸許喊道:「他把噩夢全部放出來了!」

阿泰喊道:「你是白鹿,就沒有辦法控制麼?!」

陸許咬牙一變,成為白鹿,在天空中環繞馳騁,然則原本當散發出白光的鹿角卻已斷去,再無法釋放出白光,吸走漫天漫地的噩夢。地面上鬼影成千上萬,不住糾纏屍鬼王與其親衛。

鬼王一聲怒吼,喊道:「法力!」

親衛們齊齊抽出長戈一震,將屍鬼的內丹之力注入武器之中,與撲上前的鬼影展開殺戮,武器上煥發出暗紫色光澤,所刺穿的噩夢隨之消散。

蒼狼與白鹿在空中搏鬥,阿泰見狀,將颶風扇一收,與阿史那瓊各自雙手掐法印,阿泰背後現出祆教火神阿胡拉法相,阿史那瓊背後現出祆教戰神巴赫拉姆法相,追著那漫天肆虐的夢魘四處捕殺。

鴻俊躍下莫高窟,落向地面,奈何飛刀對這漫天夢魘全然無效,他抖開五色神光,卻根本無法抵禦魔氣的穿透!

「你躲開!」蒼狼吼道,「鴻俊!」

鴻俊退後幾步,憤怒無比,卻無能為力,只得退後,再次上了莫高窟。

李景瓏在莫高窟頂拉開長弓,箭矢閃爍白光,緊張地盯著心魔,心魔體內的噩夢簡直無窮無盡,噴出一波,又是一波,蒼狼喝道:「長史,動手!」

李景瓏箭矢離弦,破開夜空,朝心魔刷然射去,心魔轟然爆破,力量彷彿被壓制,卻釋放出了更多的噩夢!

鯉魚妖喊道:「鴻俊!快過來!」

鴻俊:「……」

鴻俊完全無法支援,只得站在三層,看戰友們奮力抵抗心魔,心中百味雜陳。蒼狼與白鹿在空中左支右拙,蒼狼便朝白鹿吼道:「你回去!」

白鹿也不再爭執,踏空而來,落在鴻俊身畔,化身為陸許。

鴻俊劇烈喘息,緊閉雙眼,內心深處俱是悲痛,劉非的過往,那些神州大地上,陌生人午夜夢迴時的恐懼,纏住了他的靈魂,並將他拖進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世人總得遭遇這些苦痛嗎?」鴻俊顫聲道。

陸許一手按在鴻俊背上,將所餘無幾的法力注入他的身軀,助他脫離噩夢。

「每一次我被心魔同化時。」陸許低聲答道,「都能感覺到這最真切的痛苦,我以為我將徹底死去。等你回來,成為我在這痛苦裡唯一的希望,也讓我支撐到了今天。」

可我的希望,又在何處?鴻俊不禁望向夜空。

莫高窟前已是噩夢肆虐,李景瓏手持智慧劍,衝向充斥著夢魘的戰場上,以心燈之力四處拚殺。

「鴻俊不在這兒吧?!」李景瓏喊道。

鬼王喝道:「在高處!太多了!殺不完!你得將心魔解決掉!」

李景瓏答道:「我再沒有多的力氣了!」

他釋放太多次心燈,此刻心臟復又開始抽痛,莫日根化身的蒼狼在高處與心魔劇烈纏鬥,阿史那瓊喝道:「太多了!趕緊想辦法!快撐不住了!」

這尚且是他們第一次與真正的「魔」展開戰鬥,所有人都毫無經驗,也毫無防備,魔不懼刀兵,更不懼尋常地火風雷等法術,他們只能御起體內法力,以法力對魔氣,強行抵擋。

然而這麼使用法力,消耗甚劇,根本無法支撐到消滅所有噩夢,何況當他們驅散了地上的噩夢後,心魔竟還能再釋放出一輪!

「只有將它們全部吸收,才能解決掉心魔。」鴻俊說道。

「不!」陸許喊道,「不要這樣做!」

鯉魚妖突然大喊道:「鴻俊!你看!有條龍!有條龍來了——!」

夜空燦爛銀河下,一條閃著銀光的蛟飛過天空,發出龍咆,所有人同時抬頭望天。

「那是蛟,不是龍。」鴻俊道,「是誰?!」

「嗨咩猴比——」蛟頭上傳來裘永思的聲音,緊接著一名身穿大氅的書生從高空中躍了下來,喊道,「我親愛的戰友們……這是在做啥?!」

「裘永思!」

「永思!」

眾人見來了生力軍,同時吼道:「快幫忙!」

裘永思拿著筆,左看右看,那蛟將他拋下,便已昂軀飛走,沒入夜空,裘永思一見鬼王,嚇得狂喊道:「妖怪!」

「不是他!」李景瓏喊道,「影子!打這些影子!」

裘永思不斷退後,喊道:「怎麼這麼多?!這是啥?!」

阿史那瓊:「這也是你們驅魔司的?」

阿泰:「……」

鯉魚妖在莫高窟高處朝裘永思喊道:「裘永思!你給我振作點!我是你老大!」

裘永思抬頭一看高處,再看戰場,當即鼓起勇氣,豁出去了,他朝後跑了幾步,一甩衣袖,懸浮空中,抖開大氅,揮起手中山河筆,開始施法。

「替我爭取時間!」

裘永思筆走龍蛇,開始念誦咒文,頃刻間莫高窟千窟同綻金光,暗夜中光耀天地,「嗡」一聲所有壁畫上的飛天、菩薩、明王、夜叉、餓鬼、金剛紛紛離開壁畫飛出,金光遍野,壁畫中圖案一離窟,如海潮般瘋狂地湧向大地上的夢魘,頓時與散發黑氣的噩夢撞在一處。

李景瓏見狀喊道:「取心魔!」

阿泰、阿史那瓊從天頂以祆教神明法相壓下,鬼王與親衛持戈衝上,李景瓏將全身最後法力注入智慧劍中,衝向心魔,狠狠一劍刺了進去!

心魔不住震顫,所有人睜大雙眼,望向戰場中央,心魔瘋狂嘶吼。

「你……哪怕殺了我……也……無法……阻擋……」

心魔低沉而恐怖的聲音中,魔氣平地爆發,四散。李景瓏持劍站在那充滿魔氣的颶風之中,拼盡所有的法力,將心燈之光注入那團魔氣內,魔氣不斷崩散,所有人緊張地看著這一刻。

心魔潰散,週遭夢魘紛紛淡化,升往天際。

心魔的黑火越來越淡,現出一個旋轉的漩渦,李景瓏那劍恰恰好刺在漩渦中央,眼看漩渦即將散盡,眾人都鬆了一口氣——

——驟然間漩渦中出現一條迸發黑火的巨蛇,一口咬住了李景瓏的臂膀!

李景瓏痛得大喊一聲,感覺到那巨蛇的利齒釘進了自己的靈魂,他的半邊手臂劇痛,心燈的力量已枯竭,右臂燃起了黑火!

「李景瓏!」

「長史!」

眾人衝上,巨蛇卻平地一個翻滾,咬著李景瓏的右臂連著半身,升上天空。

「可憐的凡人。」一個聲音震響道,「空有這神力,卻全無驅策之法……」

「獬獄!」鬼王怒吼道,「放開他!」

巨蛇全身發出聲響,響徹夜空,那是放肆的狂笑:「毀去這心魔種後,是不是非常意外,我就藏在這兒?!」

巨蛇連智慧劍咬住李景瓏手臂,李景瓏竭力掙扎,要將法力注入智慧劍中,卻已耗盡力量,黑火彷彿點燃了他的靈魂,令他在這火焰中煎熬。

鬼王衝上前去,平地卻一陣狂風捲起,衣袖紛飛的玄女、瘟神兩妖現出身形,飛向鬼王,接住了鬼王一招。

玄女厲聲道:「鬼王,可曾想到會有今日?」

瘟神冷笑道:「李景瓏,饒你機關算盡,也算不到心魔種中竟是妖王陛下罷?」

李景瓏不斷掙扎,卻聽莫高窟處傳來一聲大喊。

那黑火巨蛇陡然睜大雙眼,身上魔焰如同被颶風倒捲,從李景瓏身上脫離,往尾部飛快逝去!

獬獄張開口,發出一聲長嘶!

「鴻俊!」

是時,鴻俊懸浮空中,左手抓住了獬獄之尾,黑火瘋狂朝著他的手臂捲去,源源不絕地注入他的心臟,獬獄竟是掙扎不得,身上的魔焰越來越淡,現出近乎透明的軀殼。

李景瓏頓時將手抽出,一時間莫高窟前所有人抬頭望向空中的鴻俊。此刻獬獄身上的魔焰已全被鴻俊吸走,獬獄狂吼聲中,調轉身軀,張開利齒,朝鴻俊當頭咬下!

鴻俊左手揪著它的尾巴不放,右手一抬,按在衝向自己的蛇頭上,魔火隨之一衝,獬獄頓時在空中崩散,被摧毀,化作光點,升上天際!

玄女與瘟神同時震驚,竟是不敢再戰,抽身飛起,正要逃離時,只見鴻俊並起劍指,凌空畫出符咒,剎那間兩道黑色氣焰射出,捲住玄女與瘟神,將其兜頭蓋面一扯。

兩妖發出哀嚎,竟是在空中就被氣焰徹底絞碎。

大地上靜謐無比,鴻俊將那魔火一收,全身劇震,緩緩降下,落在地上。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左手,左手手掌沿著手臂,有一道黑氣正在往心臟處不斷蔓延,此刻則漸漸褪去。

李景瓏拖著智慧劍,踉踉蹌蹌地走向鴻俊,似要說句什麼,是責備他沒有遵守承諾?還是埋怨自己的無能?

他倆站在九層樓前沉默對視,但鴻俊避開了他的目光,轉身走進九層樓裡。

太陽升起來了,所有人都疲憊不堪,一夜大戰後,驅魔司中,裘永思、阿泰、李景瓏與莫日根、鯉魚妖聚在一起。

「……沒想到發生了這麼多事。」裘永思出了口長氣,說,「收到長史的信後,我動用了一位與裘家有過約定的蛟龍,載著我日夜兼程飛來。先是到了涼州,哥舒翰大將軍指我往玉門,正好在往玉門的路上,看見了你們。」

李景瓏想了想,問:「你能驅策蛟龍?」

「三次。」裘永思說,「這是最後一次。」

莫日根長吁一聲,靠在案上,仰頭望向殿內的壁畫,說:「白鹿找到了,可他失去了所有靈力。」

李景瓏說:「斬角的辦法是我想的,錯在我身上。」

莫日根擺手,說:「不打緊,人救回來,什麼都好說,只是鴻俊他……」

阿泰低聲道:「沒想到魔種,竟然在他的身上。最後出現的那東西是什麼?」

李景瓏沉吟片刻,而後道:「鬼王說,獬獄想復活天魔,卻找不到魔種,想必是用自己的一魄當作種子,吸收白鹿經年累月未能化解的噩夢中的戾氣,凝聚出了這麼一個『心魔』。」

「這樣不是挺好麼?」阿泰攤手道,「心魔被解決了,獬獄的力量也變弱了。只要保證鴻俊身體裡的魔種別再出事,勉強還是能平安的。」

李景瓏「嗯」了一聲,以手指揉搓眉心,又說:「可獬獄還活著,不會輕易放棄這機會。」

真相漸漸變得明朗起來,鴻俊繼承了父親神魔一體中的魔種,原本將成為下一任天魔。卻因緣際會,被帶到了曜金宮,在重明的守護之下。獬獄找不到這魔種,便自行仿製出了一個……

「難怪。」莫日根喃喃道。

「難怪什麼?」裘永思問道。

莫日根與李景瓏對視一眼,彼此知道對方意思,難怪鴻俊小時候總有妖怪上門找尋他,而孔宣與其母賈毓澤也為了守護鴻俊而死,難怪他說「我的身體裡,住著一隻妖怪」。

「鴻俊呢?」裘永思問。

「陸許陪著。」李景瓏歎了口氣,答道,「得想個辦法,將他體內那魔種取出來。」

「他爹都辦不到的事。」莫日根說,「你覺得你能辦到麼?」

李景瓏不作聲了。

「不管怎麼樣。」裘永思說,「大夥兒又聚在一起了,鴻俊那事兒,只要守著,守好,想必也能控制住,就長史勞累點罷了。」

「就怕我守不好。」李景瓏說。

「你一定行!」阿泰說。

莫日根答道:「一定行,長史,看你的了!」

裘永思誠懇地說:「長史,只有你行。」

另一殿內,鴻俊倚坐在欄杆前,望向外頭燦爛的朝陽,那欄杆就像個囚牢,透過柵欄能看見外頭被切得支離破碎的景色。

「陸許。」鴻俊皺眉道,「你究竟在想什麼?就這麼想死麼?」

陸許知道鴻俊在責備他開啟法陣時,最後的那一刻。

「若我將心魔困在體內。」陸許說,「就好殺多了。」

「可你也會死。」鴻俊說。

「誰不會死呢?」陸許答道,「死了再去轉世就是了。」

鴻俊答道:「以前的事,你就再也不記得了,你就變成另一個陸許了。」

陸許與鴻俊並肩而坐,鴻俊伸出手臂,搭著他的肩膀,將他摟在身前,輕輕地說:「以後可不能這樣。」

「嗯。」陸許側躺下,枕在鴻俊的腿上。

鴻俊又問:「你還能讓我做夢麼?我想看看我爹娘。」

「不行了。」陸許喃喃道,並抬頭看著鴻俊的臉,伸出手,按在他的額上,答道:「我的角還沒長出來呢。」

「要多久?」鴻俊又問。

陸許搖搖頭,眼神中充滿了迷茫。

鴻俊說:「那夢是真的麼?」

陸許沒有回答,鴻俊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陸許說:「心魔控制著我,讓你陷入夢境時,我也看見了……你的過去。」

「那是真的。」鴻俊答道。

「但你的過去,仍有許多未曾被顯示。」陸許不安地說,「你的記憶被封印了,缺失了許多,尤其在你和……那個人,李景瓏從相識到分開的時候。你知道是誰封印了你麼?」

鴻俊皺眉思考,突然想起了自己被離魂花粉嗆著時,想起了青雄來到自己面前,朝他說了一句什麼話,朦朦朧朧,卻記不真切。

「青雄嗎?」鴻俊喃喃道。

「封印你記憶的,也許就是封印李景瓏記憶的那個人。」陸許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鴻俊,答道,「鴻俊,你長得真好看。」

鴻俊眉頭緊鎖,聽到這話時,回過神望向陸許,苦笑。

「我好睏。」鴻俊低聲說。

「睡吧。」陸許說,「睡醒就好了。」

「你再說說我爹吧。」鴻俊又說,順勢躺下,這次換陸許坐著,答道:「不要說了,都過去了。」

鴻俊閉上雙眼,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不多時,李景瓏高大的身影擋在殿門外,擋住了陽光,陸許抬眼瞥李景瓏。起身,從李景瓏身邊經過離開。李景瓏跪在熟睡的鴻俊身前,端詳他一會兒。

李景瓏的臉上還帶著被鴻俊揍出來的瘀青,不多時也長吁一口氣,在他身邊躺下。

《天寶伏妖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