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不輕許

一個時辰後,村莊裡,鴻俊推開一間民宅的門。

此處是一個被戰死屍鬼踐踏過的村莊,早已門戶破敗,無人居住。李景瓏安頓了馬兒後,便與鴻俊坐在民房內,生起了火爐,兩人依偎在一起。

鴻俊將鳳凰尾羽放在李景瓏單衣前,李景瓏卻低聲說:「我不冷。」

鴻俊以手試他額頭,李景瓏卻抓住他的手,握在自己的兩手中,兩人安靜地看著爐火出神。

「想家了是麼?」

「不。」鴻俊黯然道。

李景瓏安慰道:「我相信那天夜裡,重明只是說說,為人之父,是不會拒絕孩子回家的。」

鴻俊答道:「回去,只是想問清楚真相。」

李景瓏眉頭擰了起來,鴻俊喃喃道:「曜金宮是我曾經以為的家,可當我知道了過去以後,這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接著,他朝李景瓏說起了鬼王所言,李景瓏萬萬沒料到竟是這樣。最終,鴻俊黯然道:「把曜金宮當作家,也許只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

「回吧。」李景瓏突然說。

鴻俊:「?」

鴻俊抬頭望向李景瓏,李景瓏卻說:「回驅魔司,驅魔司是你的新家。我答應你……」

李景瓏搭著他肩膀的手放了下來,放在鴻俊的胸膛上,又拉起鴻俊的右手,讓他反手覆於自己的胸膛。

「只要我的心臟尚未停止跳動。」李景瓏認真地說,「鴻俊,你就永遠不會成為天魔,也不會變成怪物。你會一直在我的身邊,驅魔司一天還在,你就不會無家可歸;只要我活著,當你打開那扇門時,我就在驅魔司裡等你。」

鴻俊的心臟猛烈地跳了起來,彷彿有一條冰河正在他的心底緩慢碎裂,發出清響。

「我……我……」鴻俊聽到這話時,頗有點不知所措,他與李景瓏一對視,卻忍不住只想避開他的目光。

「我不。」鴻俊最後說。

「那我陪你一起。」李景瓏說,「到哪兒都陪著你。」

鴻俊的呼吸急促起來,他甚至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麼了,從李景瓏發現他離開,一路追來時,心裡便一陣陣地揪著,他有點兒恨他,卻又伴隨著說不清楚的,不知道是什麼,別的其他的感覺。

尤其在李景瓏揪著他,大聲說出「我待你這般」的話時,這讓他快要無法呼吸。

「又怎麼了?」李景瓏不解道。

「沒什麼。」鴻俊馬上說,「我困了,我想睡會兒。」

李景瓏便摟住了他,說:「睡吧。」

天寒地凍,李景瓏的懷抱十分溫暖,就像往常一般,但卻又帶著與往常不一樣的感覺。他的身上帶著少許連日奔波的汗味,而胸膛裡那溫暖的光,令鴻俊無比迷戀與踏實。

這是他自從做了那個夢後,睡得最為踏實的一夜,彷彿這小屋外的漫天飛雪都散發著心燈的溫暖白光。他做了一個夢,夢裡竟是回到了驪山的溫泉中,兩人赤著全身,站在溫暖的水裡,李景瓏給他的耳朵上藥,彼此赤|裸身軀相貼,鴻俊面紅耳赤想躲開,李景瓏卻將他拉了回來……

「就……這麼。」

「這樣,這樣。」

「哎哎!快放開我!」

燈紅酒綠的平康裡,那夜李景瓏一臉正經,在巷內守狐妖時,朝他講述的整個經過,那描述極富衝擊力,聽得鴻俊一張俊臉通紅,起了反應。

「脫光了,抱著……」

李景瓏在平康裡外頭,朝自己煞有介事地描述,與溫泉中兩人的緊貼景象彷彿奇異地疊在了一起。緊接著他一手覆在自己側頸上,低頭吻了上來。鴻俊的心跳瞬間加速,如夜中他握著他的手,注視他的雙眼,朝他說出承諾之時。

李景瓏分開他的手指,彼此十指相扣,那陣悸動直傳到他的心裡。

鴻俊隨之一動,醒了,倏然感覺到自己竟是在夢中不小心射了出來,而李景瓏還在熟睡,手指扣著他的五指。

外頭雪停了,鴻俊抬膝,感覺到自己襠部濕了一大攤,表情儘是不忍卒睹,他小心地把手指從李景瓏掌間慢慢地抽出來。昨夜他們是坐靠著睡的,鴻俊枕得李景瓏半身發麻,幸虧他還未發現。

怎麼辦怎麼辦!褲子濕了!而且還沒地方洗!

鴻俊看見披在一旁的外袍,便扯過袍角,拉進大腿擦拭,李景瓏也醒了,卻不吭聲,睜開雙眼,奇怪地看著鴻俊動作。

鴻俊還沒意識到,滿臉通紅,盤膝坐著,拉開褲子埋頭擦拭。

李景瓏湊過來看了一眼,倏然爆笑起來,鴻俊頓時「啊」的一聲大叫,給了李景瓏一拳,差點把他打骨折。

半個時辰後,兩人策馬穿過雪原,抄最近的官道往涼州城去。

大年初二,家家戶戶門口鋪著鞭炮的紅屑,如雪地中綻放的紅花,李景瓏怒道:「你差點把我的肋骨給打斷了!」

鴻俊回頭,咬牙切齒道:「別提了!」

「哎。」李景瓏說,「這回又夢見什麼了?夢見哥哥了?」

鴻俊被這麼一說,更是炸了,只恨不得揍死他。

偏偏李景瓏又問:「你不會是第一回吧?」

「不是!」鴻俊怒吼道,「再說我不理你了!」

李景瓏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兩人進了涼州城,李景瓏便先牽著馬,讓鴻俊在外頭等,去給他買換的單衣短褲,片刻後又去了澡堂。一連半個月沒洗過澡,鴻俊總算可以好好洗一洗,換身衣服。

「洗完在外頭等我。」李景瓏說。

「你去哪兒?」鴻俊茫然道。

「送信。」李景瓏答道,「告訴驅魔司的弟兄們,找到你了。」

鴻俊泡進澡盆裡,長吁了一口氣。

這不是他第一次做春夢,好幾年前,在曜金宮時也做過。那時他還以為自己尿床,生怕被重明發現挨罵,便把褲子藏了起來。後來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那會兒做夢是夢見什麼?似乎是聽到有人喊他,還是與一個差不多大的少年打架,打著打著,對方就親了自己……鴻俊搖搖頭,把那混亂的思緒驅逐出腦海。為什麼昨天會夢見李景瓏?夢到他也就算了,居然還在溫泉裡……

鴻俊想著想著,忍不住又硬了,當即縮在水裡,頭暈眼花地泡了一會兒,舀了瓢冷水澆在頭上,才好了些。

洗過出外時,李景瓏還沒回來,浴室外的側房裡,夥計擺好食盒,說是長史吩咐的,讓他先吃,鴻俊便吃了起來。

及至午後,左等右等,李景瓏還不回來,鴻俊突然又有種被扔下的感覺——大年初二,涼州城內喜氣洋洋,唯獨他自己坐在這陌生的城市裡,一個人也不認識,連鯉魚妖也沒跟來。

腳步聲響,鴻俊以為是李景瓏回來了,便朝外張望,卻是澡堂裡的夥計。

要麼現在就走?鴻俊左思右想,可想到前夜害李景瓏追了整整一天一夜,又實在做不出這事兒來了。

「啊啊啊——到底什麼時候才回來啊!」鴻俊快抓狂了。

而就在此刻,李景瓏轉過屏風,出現了,詫異地看著他。

李景瓏剛洗過澡,頭髮還半濕著,坐下道:「總算把事兒辦完了。」

鴻俊說:「怎麼回來也不先說一聲?」

李景瓏觀察鴻俊眼色,說:「又生氣了?」繼而明白過來,笑道:「等好久了罷。怎麼也不煮茶喝?」說著將銅壺放在小火爐上,逕自取過食盒,開始用飯。

「我不回長安。」鴻俊沒好氣地說。

「知道。」李景瓏漫不經心答道,「待會兒就出發,去太行山。」

鴻俊打量李景瓏,問:「你真的去?」

「當然。」李景瓏理所當然地說道。

鴻俊忍不住看李景瓏,從前不覺得,昨夜過後,卻突然覺得在他身上,有股十分吸引人之感,他的五官輪廓乃是漢人的那種深邃,劍眉星目,身材也極好。但眉目間隱隱有股生人勿近的、端著的氣勢。除了朝他笑起來時,平日總是這麼個德行,看得人心癢癢的,忍不住想氣他,或是動手揍他。

李景瓏吃過飯,自己動手煮茶,先給鴻俊倒了杯,自己喝茶時沉吟思考。鴻俊便知道他又在打什麼主意,便說:「那麼咱們可得先約法三章。」

李景瓏險些把茶噴出來,打量鴻俊,說:「你說就是。」

「上了曜金宮,你得聽我的。」鴻俊答道。

李景瓏說:「那是當然,去你家,是客隨主便。還有呢?」

鴻俊想了想,最後說:「沒有了。」

李景瓏:「……」

「你出去這麼久,就不怕我走啦?」鴻俊又問。

「追上你一次,你就不跑了。」李景瓏斟著茶,眼睛卻看鴻俊,笑著說,「你捨不得我。」

鴻俊的心驀然又被這句話給牽了一下,心裡一時酸溜溜的。

喝過茶,李景瓏便結了賬,帶著鴻俊離開涼州。出城時,鴻俊剛上馬,李景瓏卻在背後翻了上來,騎在他身後,解釋道:「我讓他們先一步回長安了,隨時留意妖王動向,走,駕!」

鴻俊:「……」

鴻俊道:「我不和你一起騎馬——!一人一匹,擠著我幹嗎!」

李景瓏抖開馬韁,他健壯的胸膛抵著鴻俊後背,說:「不用你自個控韁,還不好了?」

以前鴻俊幾乎完全習慣,與李景瓏身體接觸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然則現在卻覺得李景瓏控馬時,稍稍往前俯身,壓迫感則讓自己一下就非常緊張。幸而今日下午的路倒是不長,到得驛站時便已天黑,各村鎮又都早歇過年,跑了不到個把時辰,李景瓏便去住店打尖。

鴻俊牽著馬,聽到李景瓏與店小二說話,讓小二去備點酒菜,預備過年,晚上吃點好的,鴻俊便從門後偷偷地看他,心裡不知為何,又緊張起來。

李景瓏安排完,便轉身找他,看到鴻俊躲在門後,不禁好笑,朝他走來。

「偷看什麼?」李景瓏樂道,「你這小子成天都在想啥啊。」

在兩人一起騎馬時,李景瓏的胸膛抵著他的背脊,隔著溫暖的外袍,那堅實有力的心臟跳動,讓鴻俊覺得安全無比,彷彿就有了歸宿。

父母的離開已在成長歲月中逐漸接受,然而他在夢醒時所恨的、所難以忍受的痛苦,更來自於發現害死爹娘的人,赫然是李景瓏。

鴻俊側過頭,看了眼睡在身畔的他,他的睡容英俊而沉穩,嘴唇溫潤轉折,側臉鼻樑高聳,眉毛分明。看著看著,鴻俊又開始有點恨他了,若沒有那件事,也許自己還有一個人可以依靠……

他翻過身,面對牆壁,心中如絞一般地難受。

翌日兩人再出發,李景瓏正要帶他時,鴻俊卻先上馬,一溜煙地跑了。李景瓏道:「跑這麼快做什麼?」只得追在後頭。

這一路上,鴻俊心中充滿忐忑,白天與李景瓏趕路,夜裡在客棧歇息,李景瓏只以為他臨近回家,心情低落,只不住想話來勸。夜間李景瓏坐在桌前寫信回長安,鴻俊便坐在榻角,捧著一本書,三不五時,瞥他一眼。

李景瓏眼角餘光所見,自然知道鴻俊正看著他發呆,也不多問。隨著初春天氣轉暖,兩人又不斷南下,沿途冰雪漸化,李景瓏特地挑關中南部道路走,過得將近十天,道路兩側便有了些綠意。

及至正月十二,兩人竟是到得太行山下,鴻俊抬頭仰望山谷,又生出了畏懼之心。他回頭看跟在身後的李景瓏,李景瓏卻泰然自若,注視鴻俊雙眼。那一刻,鴻俊突然有股衝動——想轉身離開,不回曜金宮了。

他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陪你。」李景瓏說,「真相就在那兒,每個人一生裡,總得至少面對一次,別怕,鴻俊。」

鴻俊從李景瓏的目光中獲得了信心。

「你以前也面對過麼?」鴻俊問道,又轉頭眺望太行山巔。

李景瓏沒有說話,鴻俊又問:「什麼時候?」

他策馬往太行山裡去,李景瓏不疾不徐地跟在其後,眼裡帶著笑意,沒有回答,然而鴻俊已下定了決心,再不畏懼。

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阪詰屈,車輪為之摧。

古有太行八陘,乃是八條橫絕雲頂的咽喉要道,第一天入山,戰馬連石路都走得十分艱難,許多軍事關隘俱已廢棄,馬蹄踏在山腰道路上,只要踏錯一步,便將沿著山崖滾下去。

幸而這兩匹戰馬是在鴻俊上次入魔,殺了大宛名馬後,賈洲又為他們配的百里挑一的好馬,更通人性,一路竟是這麼磕磕碰碰地走了過來。

入夜時,兩人便在關隘廢墟中生火;白天則穿過重重雲霧,前往山脈中段。

李景瓏尚是第一次進太行山,昔時便聞此處乃是絕飛猿、斷鳥路之地,沒想到竟是如此險峻。

「你當初是怎麼走出來的?」李景瓏問。

兩人牽著馬在山道上慢慢地走,馬兒已開始有點害怕了,過去一匹,另一匹站著不肯動,李景瓏在後面推,鴻俊在前面拖,哄著那匹馬一點點地往前。

「全靠走。」鴻俊答道。

「我說呢。」李景瓏還險些被馬兒踹。過得險道後,是一大片草甸,乃是地脈匯聚之處,又有一溫泉,兩人便幕天席地地洗了個澡,再看著滿天星河過夜。

鴻俊側身枕著自己手臂,注視李景瓏,兩人躺在草地上。

「要麼你在這兒等我吧。」鴻俊說,「後頭的路更難走。」

「你太小看我了。」李景瓏笑道,「萬一你不回來怎麼辦?」

鴻俊便笑笑,心中湧起複雜的情愫,翻了個身,背對李景瓏,數著面前的草葉。李景瓏稍起身來,把外袍披在兩人身上,就這麼睡了。

《天寶伏妖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