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酷真相

鴻俊沉默,重明等了片刻,不聞其聲,便沉聲道:「為何而死?」

「你心裡,其實最清楚。」鴻俊低聲道,「你們為了分離我爹體內的天魔種,讓他到人間去,找個女孩,生下我……是不是?」

說到此處時,鴻俊的聲音發著抖。重明陡然睜大雙眼,本以為鴻俊要告訴他其中的詳細經過,萬萬未料竟是翻出了許多年前的這舊案!

「誰告訴你的?」重明的聲音變了。

「是不是?」鴻俊喘息道,「你回答我!」

「放肆!」重明驀然站起,那強大的威勢頓時讓鴻俊隨之退後一步,「若非如此,今天又如何會有你?!」

重明的反應證實了鴻俊的猜測,一路上所有的擔憂、恐懼,終於在此刻盡數爆發,他瞬間再無法按捺內心的憤怒,吼道:「你害死了我娘!我是什麼?!我是什麼!回答我!」

「你是孔宣的兒子。」重明冷冷道。

「我只是一個祭品……」鴻俊發著抖,不斷後退,顫聲道,「我只是,你們為了分離魔種而製造出來的祭品。」

「不錯。」重明注視鴻俊,緩緩道,「若非你爹死了,現在也輪不到你,站在我的面前。」

剎那間鴻俊一陣天旋地轉,呼吸困難,重明端詳他的容貌,說:「青雄帶你上曜金宮的第一天,我本不想留你性命。」

鴻俊:「……」

「但我問心有愧。」重明又道,「孔宣因我而死,從此才收留了你。」

「不……不……」鴻俊怔怔看著重明。

「這不就是你心中所想?」重明冷淡地說道,「不就是你至為恐懼的現實?不正是你心中反覆出現的聲音?!」

「你娘是什麼?我不關心,你又是什麼?我更不關心,孔宣那廢物,竟會為了保護你,罔顧自己的性命,這才是我真正關心的……」

「……殺了你娘的人,是我、青雄,與你爹自己!」重明勃然大怒道,「但也正因如此,你才得以見到這個世界,須得感謝我們才是,如今你竟敢朝我問罪?!」

鴻俊從背脊湧起一股寒意,直湧到頭皮。

「那你為什麼……收養我?!」鴻俊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正在重明這番話下片片碎裂,他無情地道出了自己不敢想的那些內情,隨著他一句一句,將真相剖開,彷彿把過往曜金宮中的一切回憶,在他面前撕得粉碎!

重明冷笑一聲:「獬獄妄想吞噬你,化身魔龍以統治神州,我又豈能遂了他的意?!」

「不。」鴻俊顫聲道,「不是這樣的……」

鴻俊再退後半步,重明卻冷冷道:「想去何處?我已給了你選擇,如今可是你自己要回來!。」

鴻俊剛要離開,重明手中卻轟然迸發出橙紅色的千萬縷強光,纏住他的全身,鴻俊怒吼道:「放開我!」

重明以強光纏繞鴻俊,扼住他的咽喉,將他推到殿角,雙目綻放金黃光芒,聲音變得沉厚如天音震盪。

「早該解決了你,後患無窮。」

那聲響是鴻俊失去意識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頃刻間無邊無際的黑暗撲來,籠罩了他。

他蜷縮在正殿角落中,重明則靜靜注視著他的身影,直到初晨太陽升起,他側過頭,只見群山之中,一隻身披金光的大鵬鳥飛來——

清晨雲山霧籠,李景瓏在悅耳的鳥鳴聲中醒來,迷迷糊糊走出房外,只見雲霧繚繞,蔓入曜金宮中,外頭梧桐林已成雲霧之海,蔚為壯觀。

重明從梧桐林外走來,身後百鳥朝鳳,發出不絕鳴叫。

「凡人,朕有話與你說。」重明聲音遠遠傳來。

李景瓏忙入內,換了身衣服出來,沒來由地一陣緊張,倒不是為的重明身份特殊,只因他是鴻俊的養父。

雲霧散盡,重明與青雄站在林內,昔時青雄授予李景瓏一套拳法,他是記得的,忙朝二人抱拳躬身行禮。抬眼打量重明時,見其面上似有怒意,且青雄也明顯地臉色不善,李景瓏不見鴻俊,心中便道這下多半有麻煩。

果然,重明打量李景瓏,沉聲道:「心燈本來不是給你的。」

李景瓏聞言一凜,腦子卻動得比重明還快,答道:「陳家那孩子尚未長成,如何能駕馭心燈?你們既然需要心燈之力來驅散鴻俊身上的魔氣,暫由我保管、驅使,又有何妨?」

重明沒想到竟是被李景瓏這麼一句話堵住,氣氛當即十分尷尬。

「哪天待我死了。」李景瓏又看青雄,緩緩道,「自然會還。」

青雄眼望重明,重明卻冷冷道:「不必了,你這就下山去罷。從此,你與曜金宮再無瓜葛。」

李景瓏:「!!!」

不見鴻俊前來,李景瓏便暗道不妙,未料重明竟是這麼直截了當地下了逐客令。

「鴻俊在哪裡?」李景瓏馬上說,「我要見他,讓我見一面就走。」

「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重明話中多了幾分威脅之意,「此處不是你人間長安,你不過是億萬螻蟻中的一隻,莫以為拿著收破爛撿來的一把廢劍,就膽敢與朕如此說話?!」

正說話間,不見重明動手,卻一身氣勢散發,烈焰環繞,李景瓏下意識退後,自然而然地祭起心燈,右手朝身後一探!

「嗡」一聲智慧劍似有感應,刷然破窗射來,落在他手中,火焰也到了身前!李景瓏持劍格擋,然而高溫轟然襲來,如流星撞正智慧劍,巨響聲中,李景瓏還未來得及出招便已長劍脫手,心燈在這力量衝擊之下,猶如紙罩般被焚燒殆盡!

「手下留情!」青雄瞬間喊道。

李景瓏胸口悶痛,朝後摔去,結結實實摔在長廊中,一時狼狽不堪,掙扎爬起。

重明沉默地注視著李景瓏,挨了這麼一記後,李景瓏登覺兩人的修為簡直是雲泥之差,幾乎毫無還手的可能。

「滾下山去。」重明說,「鴻俊已將經過原原本本告知,他不會再見你。」

李景瓏抬頭,重明卻已經過他的身邊,離開了花園。

青雄看著李景瓏,許久後,歎了口氣。

「走罷。」青雄答道,「回去長安,依舊做你的驅魔師。」

李景瓏抬頭,怔怔看著青雄,只見青雄抬起手,光芒「嗡」一聲在李景瓏身周亮起,緊接著白光一閃,四周景色飛速變幻,李景瓏已出現在了近百里外的山腳處。

智慧劍則從天上打著旋飛速落下,「錚」一聲釘入地上。

李景瓏:「……」

曜金宮中,重明沉默地坐在王座上。

青雄走進正殿,打量重明。

「本可不必如此。」青雄道。

「不必如此?」重明沉聲道,「當初是你一力主張,令他下山去,理由是解鈴還需繫鈴人,如今魔氣未除,反而變得更重!更上得曜金宮來,一身戾氣!」

青雄答道:「你瞞得住他一時,瞞不住他一世。」

重明似乎怒不可遏:「又是誰朝我擔保,那凡人能壓制他體內的魔種?!連我一招亦吃不下,簡直是個廢物!」

「誰想得到你拿鳳凰真火來試招?!」青雄也怒了,喝道,「心燈普度光耀,非屠戮之術,你還不明白?!」

重明更是暴躁,吼道:「我不會讓他再離開曜金宮半步——!」

青雄上前一步,絲毫不讓,沉聲道:「那黑蛟分出自身魂魄,製出了魔種的替代品,如今人間不知尚有幾個!你以為將鴻俊保護在曜金宮,天魔便不會復生麼?!」

「天魔復不復生,關我何事?」重明起身,走下王座,逕直走到青雄身前,幾乎與他鼻樑貼著,冷漠注視他。

「大哥,你想打架?」青雄打量重明,突然笑道,「這可有許多年沒動過手了,出去打去?」

重明終於打消了這念頭,狠狠將青雄推開,青雄倒退幾步,重明又道:「一念之差犯下的罪,還要多少悔恨來贖回?天魔復生時,便是我消隕之日,如此總算對得起你們,對得起孔宣了。」

青雄沉吟良久,正要離開時,重明卻注視殿外山巒,緩緩道:「將他的記憶封住,讓他依舊留在曜金宮,來日待我去後,此處就交給他了。如今我只擔心他來日孤零零地坐在這殿上,一個人太寂寞。」

「我盡量罷。」青雄歎了口氣,答道,「魔種猖狂,下山後又經歷了這許多事,只恐怕封不住。」

重明:「那麼,就讓他繼續恨我罷。」

鴻俊在萬頃孤峰之巔醒來,倏然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亭中。週遭有水有食物,亭子立於高峰頂部,唯一丈方圓。左腳腳踝上被拴了一條細細的鏈條,噹啷作響。他的五色神光、斬仙飛刀俱被收繳,欲使火焰法術,背後卻一陣疼痛蔓延。

他抓來杯子,將裡頭的水倒在地上,側頭去看,在他赤|裸肩背後的正中央,被金粉調著硃砂,繪了一個鳳凰符紋。每當他調動經脈中法力時,鳳凰符紋便隨之一亮,遏制了他的法術。

他要伸手去擦拭,而那符咒卻恰恰好就在他背心正中央,兩手無論如何都摸不到之處。他掙扎著到廳內柱子上,轉身以背脊蹭亭柱,蹭得灼熱疼痛,符文則始終蹭不掉。

「爹……」鴻俊無奈,下意識地想喊重明救命,卻意識到把他關在這兒的恰好就是重明。

他拖著鏈子,朝孤峰外望,遠方的曜金宮成為一個小黑點,而山下則被雲海遮蓋,困著自己的山峰猶如石柱。相較曜金宮,兩地彷彿差不多高,哪怕沒有鏈子拴著,也根本逃不出去,強行跳下,只有粉身碎骨。

「李景瓏——!」鴻俊朝曜金宮喊道。

沒有任何回答,鴻俊只得倚著柱子,無力坐下。

傍晚時,李景瓏在溪畔洗了把臉,端詳溪水中的自己。

太行山中,下起了陰冷的雨,地上還有寥寥積雪。他喝了點水,歇息片刻,吃了些乾糧補充體力,抬頭辨認那些看上去幾乎無甚分別的山巒。

他背著智慧劍,徒步走在荊棘叢生的狹道前,注意到樹上有一隻鳥兒,轉過頭四顧,烏黑的雙目朝向他。

鳥兒跳過樹枝,躍向另一棵樹,又有幾隻鳥兒撲扇翅膀飛起,沒入樹林。

李景瓏歎了口氣,辨認出與鴻俊來時的路,朝峽谷峭壁中走去。

重明站在曜金宮池畔,與青雄低頭看池中。

「不過如此。」重明冷冷道,轉身離開。

青雄則化身金翅大鵬鳥,展翅飛往空中,一個盤旋,投往西面。

鴻俊在峰巔的亭內聽到鳥鳴聲,倏然抬頭,喊道:「青雄!青雄——!」

金翅大鵬鳥飛來,那個頭足有三丈高,翅膀一展,頓時籠住了亭子,狂風吹起,鴻俊不斷拉扯那鐵鏈,生怕金翅大鵬鳥看不見他,喊道:「我在這兒!」

光芒一閃,大鵬鳥身形收攏,化作青雄偉岸身軀,落下時踏上亭台欄座,躬身蹲下,目不轉睛地打量鴻俊,眼中似有憐憫之色。

「帶我離開這兒!」鴻俊說,「青雄!」

青雄沒有回答,鴻俊知道他一定已從重明處得知前因後果,心頭瞬間就涼了半截,說:「重明都告訴你了?」

青雄低頭,點了點頭,伸出手去,輕輕摸了摸鴻俊的臉頰,繼而以手掌覆著他的側臉。

「在人間受苦了吧。」青雄的語氣異常平靜。

鴻俊怔怔看著青雄,繼而搖了搖頭,青雄坐在了欄杆上,雙腿略分,依舊低著頭端詳他,鴻俊則背靠對面柵欄,疲憊地吁了聲。

「就像你以前告訴我的,人間很好。」鴻俊答道,「可它好在哪兒,和你說的,又不一樣。」

「人間之所以好,」青雄答道,「想來是因為那兒的人。相比之下,曜金宮反而如一個籠子般,你現在應當明白我為何總是不願回來了。」

鴻俊還記得昨夜李景瓏問自己,願意陪他回長安不,而他想也不想便答道:「會。」

「嗯。」鴻俊點了點頭。

說話間青雄又歎了口氣,說:「重明孤獨得太久了,別恨他才是。」

鴻俊反問道:「李景瓏呢?」

「走了。」青雄說,「我們告訴他,讓他別再等你,回長安去。」

鴻俊驀然抬眼,看著青雄,青雄又說:「後悔去了一趟人間麼?」

鴻俊答道:「不後悔。」

風流雲散,夕陽西照,雲海推開,現出神州大地。

青雄低聲道:「鴻俊,其實你比誰都明白,是不是?」

「小時候,我與李景瓏認識嗎?」鴻俊反問道。

青雄端詳鴻俊,彼此一問一答,甚至不必說出口,便都瞭然於心。

許久後,青雄神色凝重,點了點頭,眼中俱是不忍之色。

這一路上,鴻俊幾乎得到了所有他想要的答案,一個又一個答案,也都將他的希望徹底粉碎。

「青雄。」鴻俊反而十分平靜,低聲說,「當初封住我記憶的,是你,對不對?」

李景瓏、狄仁傑、廢棄的驅魔司……那場家破人亡的噩夢之後,第一時間趕到的,正是青雄。

鴻俊仍留著模糊的印象,青雄單膝跪地,注視他的雙眼,說了句什麼話,手掌按上來,於是白光閃過,他便忘了曾經的苦痛。

「是的。」青雄沒有再瞞著他,說,「你與李景瓏的記憶,都是被我所封印……因為我不想你再帶著苦痛活下去。心燈是鯤神給我的,他說『解鈴仍需繫鈴人』,我便隱約有了預感。興許回長安時,你會遇見李景瓏。卻未料心燈會陰錯陽差,進了他的體內。」

鴻俊說:「也想不到你的封印消失了。」

「是個意外。」青雄沉吟片刻,而後答道,「封印乃是一句咒文,是在你小時候,我教你讀的詩……聞過離魂花粉後,這句對你來說最重要的話,被你忘了,過往的回憶方漸漸浮現。」

鴻俊沉默不語,注視青雄雙目,眼眶發紅。

青雄又說:「忘了罷,留在曜金宮,人生在世,唯有苦痛。」

鴻俊的呼吸頓時窒住了,青雄抬起左掌,掌中發出溫潤的白光。

「等等……」鴻俊顫聲道,「我還有一句話想問你,青雄。」

青雄看著鴻俊,鴻俊全身都發著抖,說:「青雄,你不可能直到最後一刻,才來救走我……為什麼你不早點來?你是不是早知道這一切……只想……想等我死在他們手下,再帶我爹……回曜金宮?」

青雄側頭,避開鴻俊的目光,淚水淌下,哽咽道:「鴻俊……對不起。」

鴻俊:「……」

剎那間,鴻俊得到了最後一個答案,內心的悲憤瞬間如決堤的洪水般狂湧而出!

然而青雄的左手已驀然一撒,按上了他的雙眼!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封!」

頃刻間鴻俊腦海中瞬息閃過一段回憶。

「什麼意思?」小鴻俊問。

「這是一句封魔咒。」青雄解釋道,「記住,切不可忘了。」

星崖玉璧,青雄斜斜躺在那光滑的斜壁上,小鴻俊則躺在青雄的身上,一齊望向燦爛的星穹。

「天地間戾氣不散,超過了天地脈所能負荷的極限,便散落人間,積怨成魔。」青雄如是說。

「戾氣又是什麼?」小鴻俊又問。

青雄:「是執念。」

小鴻俊:「什麼執念?」

「千萬執念所生,無非生死。」青雄喃喃解釋道,「妖也好,人也罷,眾生魂魄,俱是這蒼茫天地間,碌碌往來的過客。生老病死,七情六慾,不過是路上的風景。勘破生死後,便無執念,也再無心魔。心魔不生,天魔不現。記住了?」

「記住了。」小鴻俊自言自語道,繼而轉過身,趴在青雄胸膛上,閉上雙眼睡著了。

孤峰之巔,青雄背後展開遮天雙翼,「呼啦」一聲鋪天蓋地抖開了去,身周白光與氣流飛速旋轉,鴻俊痛苦大喊。

「放開我——!」鴻俊不斷掙扎,青雄左掌中卻光芒萬道,白光循著他的額頭,朝他赤|裸的上身、腰際,在全身飛速流淌,鴻俊抬起雙手,緊緊抓住青雄的手腕。

「你們都在騙我——」鴻俊的聲音變得嘶啞而詭異,雙目噴出黑氣,背後瞬間也抖開了黑色雙翼,青雄被那黑氣一沖,竟是架不住,怒吼道:「給我封!」

眼看鴻俊即將衝破青雄的封魔咒,背後那鳳凰符紋發出強光。

曜金宮主殿內,重明驀然睜大了雙眼。

說時遲那時快,孤峰亭台上,柱子已在青雄與鴻俊體內魔氣的衝擊下崩塌,磚瓦四飛,魔氣順著青雄手臂不斷蔓延,轟然捲向他的脖頸。

魔氣如同荊棘,縱橫交錯,令青雄全身金血飛濺,鴻俊的雙目噴出熊熊黑火,以詭異的聲音狂吼道:「我要殺了你——!」

剎那間背後一道飛火狂捲,鳳凰在那金火中現身,一聲長鳴,重明抖開幾可遮天的鳳凰之翼,喝道:「破!」旋即雙手引領火羽,往中央一收,千萬火羽全部貼上了鴻俊身軀,燒成一團火球,將魔氣全部逼回了他的體內!

轟然巨響,山巒上亭台坍塌,鴻俊再次昏迷,倒了下去。

青雄不住喘息,重明單膝跪地,一手按上鴻俊背後的符文,沉聲道:「從前魔種尚未如此猖狂,絕不能讓他再去人間。」

《天寶伏妖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