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後算賬

春光明媚,正是遊玩的好季節,莫日根正問陸許想上哪兒去玩去,李景瓏卻怒喝一聲:「查案了!還玩?要不要俸祿了?」

莫日根早就花光了身上錢財,還得養陸許,阿泰與阿史那瓊正是為了錢來,鴻俊離家出走身無分文,李景瓏一見眾人表情,忍不住說:「喲,不見得吧,這才過了個年,就都窮成這樣了?」

眾人:「……」

「實不相瞞。」裘永思又賠笑道,「祖父給我的盤川也花沒了,長史先給弟兄們支點兒?」

李景瓏沒想到幾個月前視金錢如糞土的王子們,居然一夕之間全要靠俸祿過活,不是都家大業大的麼?那表情著實讓他想嘲諷幾句,然而想來想去,還是先別將話說得太滿的好。

「幹活。」李景瓏最後道,「別想不勞而獲。」

鴻俊與陸許素來不知世道艱難,然而莫日根、裘永思與阿泰、阿史那瓊卻是知道的,沒錢寸步難行。早飯後,李景瓏讓裘永思往大理寺去了一趟,將數月間積壓的案卷領回來,眾人在廳堂內開始翻。

「你昨天說他有什麼本領?」鴻俊朝陸許問道。

陸許與鴻俊坐在角落裡,倆人都一般地對錢沒概念,但上頭讓做什麼,自然也就做什麼,權當玩了。

陸許壓低了聲音,低聲說:「我發現,他在訊息還不齊備時,便能猜到很多東西,而且總能把真相揪出來。」

「直覺吧?」鴻俊回頭看了眼,此刻李景瓏正在寫一道奏折,眾人則在堆積的案卷裡翻來翻去。

陸許搖了搖頭,說:「不可能每次都靠直覺,你沒發現麼?他的推斷,哪怕條件不齊備,都十分逼近真相,就像能看見未來一般。」

鴻俊知道李景瓏有不少異於旁人的本事,譬如說聽風辨物與盲射,但陸許所言,他倒是頭一回想到。

「也許是智慧劍的作用?」陸許說。

「智慧劍有什麼用?」鴻俊又問。

「智慧劍、降魔杵、金剛箭、大日輪……」陸許低聲說,「乃是不動明王六大法器,專破……」說到這兒,陸許便不再說下去,鴻俊低頭看自己心臟處,再看陸許。

「你怎麼知道?」鴻俊低聲問。

陸許攤手,說:「我就是知道,別問我為什麼。」

「那是狄仁傑的東西。」鴻俊又小聲說。

陸許點點頭,鴻俊想到門外的不動明王像,似乎真是如此。陸許又說:「傳說得六器集齊,才能除掉天魔,不過你不必擔心,他肯定湊不齊。」

鴻俊漸漸發現,陸許知曉許多他們從未聽說過的,有些知識就連裘永思他們也不知道。但若刨根究底,陸許則說不出是哪兒寫到的,興許只能歸結於他身為白鹿,在魂魄傳承之中,有著許多本源的記憶。

鴻俊又說:「我可以幫他想想辦法湊齊。」

「你腦子進水了啊。」陸許聲音略大了些。

李景瓏忍不住道:「你倆能不能別總是嘀嘀咕咕的?陸許,老霸佔著鴻俊可不好,回來到現在,你看大夥兒還沒和鴻俊說上話。」

莫日根朝陸許說:「你倆看案卷吧。」

「我不識字。」陸許吃著一把炒豆,一臉無聊模樣,你們能奈我何?

鴻俊忙道:「我教你。」

「有什麼發現麼?」李景瓏又問。

「織錦娘夜半,樞布機自己動了。」阿泰十分疲憊,昨夜彷彿遭到了什麼重大打擊,心不在焉地說,「傳出來是鬧鬼。」

李景瓏說:「今晚去個人查查。」

裘永思說:「洛陽有食人妖出沒,專抱小孩兒,傳說吸食腦髓……」

「洛陽的案子送長安來做什麼?」李景瓏莫名其妙。

鴻俊聽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唯獨長安有驅魔司。」莫日根說,「只能送咱們這兒。」

李景瓏忽然意識到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這樣下去,豈不是全國各地的妖怪都得管?!萬一南越、蜀中等地出個什麼事兒,驅魔師還得日夜兼程往鬧妖怪的地方去,路上就得耗去好幾個月,就這麼幾人,怎麼派?

「這兒還有個。」莫日根將案卷遞給李景瓏,說,「青城山千年殭屍出沒,管不管?」

「從前沒收到過別地的案情。」李景瓏喃喃道,「這是怎麼回事?」

「興許是獬獄的手段。」阿泰心不在焉道。

「不盡然。」裘永思雲淡風輕地說,「神州大地雖說未到妖怪肆虐的地步,平日裡隔三岔五有妖現世,可是不少。只是從前沒人管……」

鴻俊突然想起九尾狐伏誅那夜,不少妖怪逃出長安,便道:「會不會是那大狐狸下面的……」

「也有可能。」莫日根答道,「總之,現在全送過來了。」

這麼多樁全國各地的案子,光是跑就得跑死人,萬一到了目的地發現不是,再趕回來,簡直要折騰死人。李景瓏總有股預感——獬獄一定正在某個角落裡,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雙方都在按兵不動,各自散出警覺的觸鬚,在一個宏大的棋盤上謹小慎微地試探著。

否則李景瓏絕不相信,獬獄不可能不知道魔種在鴻俊身上,也不可能不知道鴻俊在長安。憑妖王的本事,只要示意妖怪們在各處作亂,便足以讓驅魔司疲於奔命,更可借調虎離山之計,布下陷阱。

想到這兒,李景瓏果斷道:「只要不是長安城裡的事,先一律不管。」

阿史那瓊驚訝道:「原來你們辦案都只挑近的啊?!小孩兒被吸腦髓也不管?」

李景瓏:「……」

阿泰馬上朝阿史那瓊道:「你不知道現在是什麼個情況嗎?」

眾人各自點頭,孰料阿泰又教訓道:「都窮成這樣了,你還不顧大局地頂嘴?!」

李景瓏差點被氣死,裘永思忙道:「啊!有了!常熟縣尉張旭,押禮上長安,慕天顏備厚禮呈貴妃,於長安城中客棧『九牧春風』失竊……」

「喝多了碰上賊了吧。」李景瓏說。

裘永思:「我也覺得。」

「等等!」鴻俊馬上來了興致,問,「是那個張旭麼?」

「當然了。」李景瓏說,「還有哪個張旭?」

鴻俊:「……」

「『張旭三杯草聖傳』的張旭?!」鴻俊震驚了,李景瓏卻道:「他總是喝得爛醉,不會理你的,不必管他了。」

阿泰突發奇想,說:「永思,你表哥是不是給他寫過詩?替我求幅字,待他百年之後,再拿出去賣……」

裘永思說:「指不定他活得比你長呢。」

話雖如此,李景瓏橫豎也翻不出什麼有價值的舊案,興許是大理寺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報,興許是貴妃賀壽,萬國來朝,妖怪們都離開了長安。來來去去,儘是些京師外收妖鬧鬼的消息,便決定先查清長安的案子再說。

莫日根與陸許去找張旭,阿泰與阿史那瓊去查大明宮,裘永思則往驪山查一處溪水變紅的案子,不片刻李景瓏便把人全給打發了,依舊剩下鴻俊。

鴻俊想去一睹傳說中的張旭,李景瓏卻半點不在乎,直到人都走光了,又剩下他倆。

「咱們做什麼?」鴻俊忍不住問。

「帶你吃民脂民膏去。」李景瓏眼中帶著笑意。

鴻俊發現只要不在人面前,李景瓏便總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於是會心笑道:「好。」

「等我寫完折子就走。」李景瓏又說。

鴻俊就百無聊賴地等著,然而自從明白到自己喜歡上李景瓏後,兩人獨處的時光,似乎也變得不那麼無聊了,鴻俊先是看他執筆的手,看他端坐的模樣,再看他的側臉,總有種越看越喜歡的情愫。

初時他只不願承認,但陸許說得對,內心的感覺,總歸要去承認。

他趴在桌上看李景瓏寫字,李景瓏那手字寫得很漂亮,這是鴻俊一直都崇拜的。

「我的字寫得好看不?」李景瓏注意到鴻俊的眼神,便問道。

鴻俊「嗯」了聲,李景瓏又問:「比之張旭如何?」

「差天對地吧。」鴻俊倒是很實誠。

李景瓏只忍不住想拿筆去畫他的臉,彷彿整得鴻俊大叫,便有種莫名的動心之情,正在這一動念之間,外頭卻來了名武官。

「李長史。」武官道,「太子殿下有請。」

「請稍候片刻。」李景瓏答道,「我去換身衣服。」

「現在就走。」武官態度竟是十分強硬,李景瓏沉吟片刻,便披上外袍,匆匆出來。出得院外,鴻俊朝鯉魚妖吩咐,讓它留著看家,便與李景瓏上了馬車,一路來到興慶宮內。

那武官沿途不多言語,李景瓏觀察片刻,眉頭便微微擰著,鴻俊知道他又在盤算著什麼事,便不去打擾他,只不住翻來覆去地想,長安的景色真好,只不知道,自己還能看多少次秋去春來。

繞過興慶宮正殿時,李景瓏忽見一名婢女眼熟,馬上朝鴻俊說:「你讓她把這折子遞到貴妃面前去。」

李景瓏不說,鴻俊只認不出,告罪下了車,追上那婢女,兩人打了個照面,婢女便笑道:「孔大人?」

鴻俊還沒認出是誰,將奏折交予她,請她轉交,那婢女便笑著點頭,又朝鴻俊一施禮,盈盈離開。

「你怎麼知道她認識我?」鴻俊好奇問。

「那天貴妃來驅魔司。」李景瓏說,「她便跟在後頭。從金花落出來後,貴妃與你夜談那會兒,馬車前就是她在伺候。」

鴻俊還不知那折子是何意,兩人便進了東宮。

「李景瓏,驅魔司就這麼忙?我不傳你,你就不來了?」

李亨今日明顯的臉色不善,一向溫文爾雅的他能擺出這臉色,已是有點發怒了。

「本來今日也想求見殿下。」李景瓏先朝李亨行禮,答道,「只是有些事尚未想得太清楚,便耽擱了些時候。」

東宮中,李亨身旁坐著數名幕僚,背後儘是屏風,此時幕僚們都退了下去,面前案上一字排開,乃是四封文書,一封來自哥舒翰,一封來自沙洲太守賈洲、一封是李景瓏自己的信,最後一封,乃是門下省簽發給兵部的彈劾狀。

「自己看。」李亨劈手就將文書一起兜頭蓋面地全部扔到了李景瓏身上。

鴻俊剛要開口,卻被李景瓏以眼神制止,不僅沒有民脂民膏吃,還要挨罵,鴻俊當即火氣上來。

「派你往河西查案。」李亨道,「我讓你調動哥舒翰的軍隊了?」

李景瓏看了眼軍報,便忍不住好笑,李亨又說:「你調了涼州軍不算,還調了賈洲玉門關下將士……」

「那是我舅舅。」鴻俊插話道。

李景瓏暗道糟糕,正要提醒時,李亨卻冷漠地說:「不用你來提醒。」

「是貴妃讓我去找他的。」鴻俊又解釋道。

李亨:「……」

鴻俊察言觀色,知道這群人全怕皇帝,皇帝眼裡又只有貴妃,這麼一來,馬上堵住了李亨的嘴,果然李亨不敢發作了。

「哥舒將軍的兵。」李景瓏道,「是他自己派出去的。」

「朝中一眾大臣可不這麼想。」李亨道,「邊關二十萬戰死屍鬼肆虐,鬼呢?朝中全將此事當作無稽之談,全在問我,為什麼一名太子親隨,能調動哥舒翰五萬騎兵!」

李景瓏說:「既然相信了我,派我出去,戰死屍鬼一事,自非無稽之談。驅魔司的責任是保護大唐平安,若不做臨時軍隊調動,此番危機難解。」

李亨怒氣稍平,冷冷道:「那麼邊疆鬼患既除,有沒有證據?」

「沒有。」李景瓏知道最麻煩的階段已經度過了,又道,「恕在下直言,將一隻妖怪扔到早朝上來,絕非什麼好主意。」

「為何申領雅丹作為封地?」李亨沉聲道。

「須得鎮住他們。」李景瓏又說,「方可確保千年內,不再有戰死屍鬼進犯。」

李亨打量李景瓏,最後道:「鬼患既除,理應火速趕回長安匯報,為何耽擱了近三個月才回來?!」

「為了一樁關乎我大唐氣運之事。」李景瓏雲淡風輕道。

鴻俊聞言一怔,李景瓏便示意他安心。

「詳細內情。」李亨語氣更緩和了些,說道。

「現在不能說。」李景瓏道,「須得等陛下在場,唯臣、鴻俊、殿下、陛下四人方可說。」

李亨眉頭擰了起來,沉默地注視李景瓏,說:「李卿,孤是在幫你,你千萬莫要會錯意了。」

李景瓏認真道:「果真如此,不敢欺瞞殿下……」

「幫不了你了。」李亨重重歎了一聲,說道。

李景瓏突然有股不祥的預感,幾名太監將李亨背後的屏風搬開,現出屏風後的楊國忠與高力士二人。

楊國忠悠然道:「以這回的事兒,須得在朝上審你,殿下不願召起朝會,讓我們先作旁聽,作保你絕無私心,李景瓏,這可得好好聊聊了。」

「是啊。」李景瓏反倒笑了起來。

任鴻俊再遲鈍也感覺到不對了,高力士開口道:「現下算是全你的面子,什麼邊關戰死屍鬼二十萬大軍屠城,什麼敦煌莫高窟九色鹿,這些話,是萬萬不能在朝廷上說的,縱然說了,想必也不會有人信。」

「朝政歸朝政,鬼神歸鬼神。」李景瓏的語氣也隨之強硬了些,說道,「驅魔司與各位大人本來就隸屬不同,咱們各管各的,何必多此一舉?」

「好一個各管各的。」楊國忠驀然大聲道,「人命關天,玉門關下死了七百四十餘將士,涼州軍更是折損三千餘士兵,你借『收妖』之名辦完事,拍馬就走,你讓陛下如何向死去將士的親人們交代?!」

李景瓏只不言語,一手按住鴻俊手背,示意切莫作聲。

「把你調查所得,原原本本,從頭到尾給我交代清楚。」高力士說,「至於朝中各位大人信不信,我可就不敢保證了。」

「李景瓏,說話。」李亨道,「事到臨頭,你還在等什麼?」

李景瓏想了想,說:「等傳信的。」

李亨眉頭皺了起來,高力士、楊國忠一時表情各異,李景瓏只希望自己千萬別在這時候倒霉,只求天子正好在貴妃身邊……只求那封折子能成功遞到貴妃面前,只求這對恩愛佳偶,百忙之中還會抽空來看一眼奏折。

楊國忠又道:「罷了,我看還是先將他們押進牢裡去。」

鴻俊:「……」

什麼都沒吃到,居然還要坐牢?!鴻俊瞬間火起。

《天寶伏妖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