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陵之異

血跡歪歪斜斜,越過荒草坪,滴上了屋頂,鴻俊雙手十指扣著,背靠牆壁,示意陸許過來,陸許便一步踏上鴻俊的手,跳上房頂,鴻俊再一個翻身上去。

「我怎麼越看越感覺不像鬼。」陸許自言自語道,「你聽說過鬼吃人麼?」

鴻俊道:「我連鬼長啥樣的都沒見過呢。」

戰死屍鬼雖帶「鬼」字,卻並非真正意義上的鬼魂,而是殭屍,勉強算是妖族的一員。鴻俊從小也沒聽重明提過鬼,唯一的所知來源,乃是青雄給自己帶的民間傳說書本。陸許則長這麼大也沒見過,更別說吃人的鬼。

「或是太宗皇帝餓了,半夜出來吃宵夜?」鴻俊與陸許站在房頂上,朝昭陵的入口張望。

陸許答道:「不至於吧,死了不去投胎,還賴這兒幹嗎。我總覺得這兒不會有屍鬼。」

正說話時,陸許一手輕輕按著額角,凝神望去,鴻俊驀然抬頭,在這黃昏中,陸許身上散發出一股奇特的力量,興許因為鹿角斷去後變弱了許多沒有顯形,但那無形的鹿角竟是散發著微光,猶若兩道溪流,又像觸角,連通了天脈。

而在他的腳下,那股力量則短暫地與地脈相連!

「哇這是什麼法術?!」鴻俊詫異道。

陸許閉著雙眼,眉頭深鎖,他的身周散發著一股神聖的白光,側臉十分英俊,彷彿在那瞬間,他成為了掌控天地蒼生的一名神明。

「夢境是連通天地脈輪迴之路的力量。」

陸許閉上雙眼,低聲道:「人死後若不願前去輪迴轉世,就會徘徊在世間,活人入夢後偶爾能看見他們,這兒沒有凝聚不散的鬼魂,只有前幾天死去的魂魄痕跡,你看。」

說著陸許把另一手搭在鴻俊後頸上,鴻俊眼中的景象瞬間變化萬千,天地、山川被蒙上了跳動的、絲綢般的光幕,在那光幕之中,天脈、地脈散發著五彩的光芒,絢爛旋轉。

帝陵外,幾縷如白煙般的光正緩慢升向天空,正是不日前死去之人的魂魄。

陸許把手一收,一切景象恢復原狀。

「能問問那些鬼魂不?」鴻俊道。

陸許搖頭,答道:「我不會通靈,但你看到了,帝陵裡沒有強大的鬼魂。」

於是兩人簡單討論後,幾乎能確定了,帝陵不是鬧鬼,最有可能存在的,多半是只妖,還是只會飛的妖,因為血跡滴過了房頂。

鴻俊沿著血跡追尋,到得昭陵門前,陵寢的萬頃石門嚴密合縫,鮮血在門外塗了滿地,門卻沒有曾開啟過的跡象。看那情形,就像有什麼東西抓著個死人,撞上了一堵石牆,再直接穿了過去。

鴻俊用力扛門,陸許上前,兩人抵著門,死活推不開。鴻俊將四把飛刀合一,掂了下,說:「砍開它?」

陸許在旁提醒道:「這門好像是上下開的,你看兩邊,像個機關。」

鴻俊:「……」

這處乃是帝陵門口的斷龍石,兩側各有一人高的鐵機括,大唐天子入墓祭拜之時,須得四十人一隊,兩隊以專用的鐵柱插入機括中,再合力扳動,方能讓那斷龍石緩緩上升。

鴻俊散出五色神光,投入墓底,用力上扳,斷龍石隨即轟隆隆地升起。

緊接著他再以五色神光朝外一投,一收,拖了塊巨石過來,將斷龍石瞬間卡住。

兩人同時就地一滾,滾了進去。

那墓外岩石乃是堅硬無匹的花崗岩,恰好為他們留了一條僅供一人出入的縫隙。入內後鴻俊打了個響指,指間迸出火焰,照亮週遭。正中央乃是一條深不見底的甬道,兩側掛著油燈,火焰紛紛飛出,點燃油燈,墓內有空氣流通,變得一片敞亮。

墓道打掃得很乾淨,血跡一路蔓延到最深處。陸許示意鴻俊低頭看,鴻俊便點了點頭,將陸許護在身後。

墓穴內傳出陣陣低沉的呼吸聲,彷彿有風穿過,又彷彿有什麼妖怪在黑暗裡發出哮喘。甬道兩側,油燈則漸漸地暗了下去,繼而無聲無息地滅了。

鴻俊一驚,飛刀險些出手。

陸許:「別緊張……油燈裡沒添夠油。」

鴻俊換用五色神光照明,映著兩人的臉龐。

「這地方太詭異了。」鴻俊說。

陸許也有點毛骨悚然,說:「我也不喜歡這兒。」

鴻俊問:「要麼還是先回去?」

陸許沒說話,鴻俊擋在身前,總覺得甬道盡頭有什麼東西在虎視眈眈地看著兩人。又往前走了幾步,陸許伸手,扯住鴻俊衣袖,鴻俊險些叫了起來,忙回頭看陸許,陸許先前在外頭鎮定自若的氣勢沒了,竟是有些怕。

鴻俊一點點帶著陸許往前走,陸許又說:「這兒打架也施展不開……」

鴻俊小聲道:「看看有什麼……就回去。」

帝陵中瀰漫著一股令人非常不舒服的氣氛,自打踏入後,鴻俊便覺得背後陰風陣陣,而越是靠近甬道盡頭,那哮喘般的呼吸聲就越清晰明顯。

「有個妖怪躲在裡頭。」鴻俊噓聲道,「好像在睡覺?」

「把五色神光收了。」陸許輕聲答道。

陸許帶著緊張眼神,從鴻俊身側探頭看,鴻俊側過身,隨時準備應對衝出來的妖怪,背脊在墓穴甬道上一擠。

一個聲音突然在黑暗裡響起了:

「怎麼這麼黑?!」

「哇啊——!」鴻俊被嚇了一跳,大叫起來。

「什麼人?!」陸許也被嚇著了。

「這是什麼地方?!」鯉魚妖的聲音慌張叫道,「鬼啊!」

鴻俊已完全把背在背後的鯉魚妖給忘了,陸許更忘了這茬,鯉魚妖睡了一路,這下醒了,三人自己嚇自己,頓時駭得魂飛魄散。陸許一腳踏空,險些摔下去,忙抓著鴻俊,鴻俊踉蹌滑倒在一個台階上,喊道:「陸許!你人呢?」

陸許:「在這兒在這兒!」

兩人慌張跑出幾步,鴻俊忙道:「是趙子龍!趙子龍!」

「這是哪兒!」鯉魚妖大喊道,「我怎麼瞎了!鴻俊!鴻俊你在哪兒!」

陸許忙道:「住嘴!住嘴!」

好一會兒後,鴻俊才朝鯉魚妖解釋清楚,是周圍太黑了,不是它瞎了,鯉魚妖如釋重負,鴻俊說:「我把你放下來?」

「別!」鯉魚妖忙叫道。

「這又是哪兒?」陸許說。

那哮喘般的轟隆隆的呼吸聲停了,四周竟還隱隱有著回聲,彷彿在一個寬敞的大殿內。四週一靜,恐怖氛圍便再次湧來,包圍了他們。

大殿高處,有兩枚綠色的螢石,彷彿是天花板上的裝飾,然而離得太遠,那光芒照不到四周。

「我覺得咱們得走了。」陸許低聲道。

鴻俊也感覺到了危險,妖怪的呼吸聲停了,也即證明它發現了入侵者,下一步,很可能就是發動攻擊。

「我點燈,四週一亮,咱們就馬上撤。」鴻俊說,「不管了。」旋即手掌中噴發出火焰,「唰」一聲飛射向四面八方,流星般的烈火四處尋找可燃媒介,剎那點燃了地宮大殿內的十六個火盆。

地宮中央正殿停陵之地剎那大亮,鴻俊才發現自己竟是沿著甬道與台階,下到祭拜的帝陵正殿之中!火盆一燃起,整個地宮輝煌燦爛,中央有一近三丈高的棺台,棺台中央置一玉棺,玉棺週遭,盤踞著一條黑色的巨大長蛇。

巨蟒雙目,正是先前鴻俊所見那車輪大小的綠色螢石!

「又見面了,孔鴻俊——」

巨蟒昂頭,現出頭頂魔氣聚集的獨角,朝鴻俊刷然望來,張開滿是利齒的血盆大口,蛇芯在空中一甩。

鴻俊驀然睜大雙眼,倒映出魔氣翻湧的墓室大廳,而那大廳內已儘是魔氣,以巨蟒頭頂獨角為中心,滾滾而出,瘋狂擴散,已將兩人徹底包圍!

「獬獄?!」鴻俊聽到巨蟒聲音,陡然想起了莫高窟那夜,從心魔中現身的黑蛟!

「快跑!」陸許當即一聲大吼。

「晚了。」獬獄發出猖狂的嘶聲狂笑,朝著鴻俊一張嘴,轟然間黑霧重重噴發,陸許大喊道:「鴻俊!」

鴻俊下意識撐起五色神光,可它卻無法抵擋魔氣的侵襲,頃刻間被淹沒在獬獄口中的黑焰中。陸許飛速衝上前,要撞開鴻俊,獬獄卻一旋身,巨大的蛇尾橫亙陸許前進方向上,將他狠狠撞開!

一如敦煌噩夢重演,無數悲傷、痛苦、憤怒瘋狂湧來,金甲衛士面前,死去的父母、被金火灼燒全身,鮮血迸裂的疼痛。或陌生、或熟悉的人生苦痛,剎那激發了他胸膛處的魔種!

獬獄發出嘶啞狂吼,頭頂獨角噴出源源不絕黑氣,形成一條明顯的黑焰之線,與鴻俊胸膛內的魔種相連。然而就在那一瞬間,鴻俊雙目瞳孔倏然收縮。

「說你喜歡我,鴻俊。」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悲傷、痛苦……所有的記憶隨之破碎,鴻俊猶如置身白光之中,面前出現了李景瓏溫暖的懷抱,以及溫柔而灼熱的一個吻。

說時遲那時快,鴻俊胸膛處光芒一閃,將獬獄的黑火唰地彈開。

「滾——!」鴻俊釋放出滔天憤怒咆哮道,釋出四把飛刀,如流星般射去!

獬獄發出嘶喊,於高台上翻滾,衝了下來,陸許身影一閃,抓住鴻俊,喊道:

「你沒事吧!」

鴻俊喊道:「離開這兒!別管我!」

兩人退入甬道,獬獄卻一翻身上了空曠殿壁,雙目朝鴻俊望來,嘶聲道:「這就是你千年往復的宿命——為何仍不覺悟!」

魔氣席捲,鴻俊與陸許轉身衝上台階,鴻俊百忙中一個轉身,招回飛刀,化作陌刀,鯉魚妖狂叫道:「別砍!陵墓要塌了!」

鴻俊倏然想起這裡是地底,不敢出刀,馬上架起五色神光,是時只見獬獄蛟軀驚天動地掃來,狠狠撞上五色神光,將鴻俊撞得倒飛出去。陸許奔跑之中疾步上牆,在甬道上將鴻俊一把橫抱。

「閃開!」一聲怒喝。

一枚箭矢如熾日「唰」一聲破開黑暗,帶著刺眼的白光,拖著尾焰呼嘯而來,鴻俊大喊道:「景瓏!」

李景瓏到了!

鴻俊反手抱住陸許,一腳踏上甬道天花板,來了個大轉圈,兩人頭上腳下一旋,恰好避過那箭矢,緊接著又是「嗖嗖」數聲掠過,乃是莫日根的釘頭七箭!

黑暗之中,李景瓏射出的那凝聚了心燈力量的一箭射中了翻滾的魔氣正中央,陵寢最深處爆出一聲狂吼。鴻俊剛落地,李景瓏便斜斜一滑到得他身邊,架住鴻俊胳膊,喝道:「走!」

莫日根飛身趕到,抓住陸許手腕,把他朝外拖,陸許速度卻比他還快,一閃身已跑在前面,莫日根一時沒追上,險些被陸許帶了個踉蹌,喊道:「等等!」

四人跑到甬道口,同時一錯身,沿斷龍石下鑽了出來,一出帝陵,外頭全是水,竟又下起雨來,鴻俊腳下一打滑,已被李景瓏架著站起。旋即李景瓏馬上轉身,持智慧劍,緊盯斷龍石後,預備隨時出手。

眾人一時沉默,獬獄竟是再不發出任何聲響。

鴻俊說:「剛才我……」

李景瓏馬上做了個噓的動作,示意噤聲,又等了片刻,帝陵內卻是毫無動靜。獬獄沒有追出來,斷龍石下也沒有魔氣擴散。

「再進去看看?」莫日根說。

李景瓏一指原地,示意鴻俊與陸許不可進去,又揚手做了要打鴻俊頭的手勢,意思是出來再與你算賬。

「你們當心點。」陸許說。

李景瓏與莫日根進了帝陵,鴻俊與陸許在斷龍石外緊張地聽著,不多時,兩人復又出來,莫日根手中拿著箭,與李景瓏面面相覷。

「沒了?」鴻俊驚訝道。

李景瓏一攤手,朝鴻俊皺眉道:「你怎麼就這麼出來了?!讓我一頓擔心!」

鴻俊像闖了禍一般,被李景瓏叫到一旁訓,莫日根蹲在帝陵柵欄上,朝陸許說:「鴻俊愛玩,你也陪著他胡鬧。」

陸許不耐煩道:「我們能幹活!又不是米蟲,你跑起來還沒我快呢!」

鴻俊交代了經過,李景瓏聞言一怔,說:「你擋住了它的魔氣?!」

「嗯……唔。」鴻俊答道,「好像是,我不知道……」

「以後不能再獨自出來了!」李景瓏又訓道。

「我和陸許還有趙子龍一起的!」鴻俊說,「沒獨自出來。」

「就是。」鯉魚妖在鴻俊背後抗議道,「要你管?」

李景瓏本想說和誰一起都不行,可這麼說來,無論跟了驅魔司裡任何一人,都有點放不下心,說來說去,只怪自己今天沒好好守著,便也不再責備他,李景瓏摸摸他的頭,尋思片刻,見鴻俊一臉茫然,不禁好笑。

「今天晚上回去後再與你算賬。」李景瓏隨口道。

「那個……以後你不能這麼亂跑。」莫日根朝陸許訓道,「雖然你跑得快……」

陸許盯著莫日根,兩人一起看李景瓏與鴻俊,正看到李景瓏親鴻俊。

莫日根:「……」

莫日根可不敢這麼學,否則估計得被陸許一記迴旋踢踹到昭陵的斷龍石下去。

鴻俊聽這話,便知道他並未生氣,遂問道:「可是獬獄怎麼沒了?」

莫日根遠遠地朝他們說道:「我想是個陷阱。」

李景瓏答道:「再檢查一次,有事兒回去說。」

於是莫日根與陸許兩人又進去一趟,到得昭陵最深處,火盆還燃著,魔氣卻已無影無蹤。

「不會在棺材裡罷?」莫日根說。

陸許答道:「不可能,那麼大條蛇,怎麼躲得進去?」

兩人四處尋找機關,不見有機關,魔氣更是散得乾乾淨淨,出來後告知李景瓏,內裡確實再沒東西了。

鯉魚妖道:「見鬼了,怎麼就沒了?」

李景瓏昨夜本就興奮過頭一宿未眠,今天又奔波勞碌,十分疲憊,便示意先回再說,讓鴻俊撤了卡著斷龍石的花崗岩,莫日根搖身變為蒼狼,載著三人離開九嵕山,往長安城去。

《天寶伏妖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