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琥珀酒館中,驅魔司眾人已回,鯉魚妖在御花園中與阿泰鴻俊失散後,查出了一件極其重大的線索。李家先帝現身,宮廷大亂,鯉魚妖便上了房頂四處張望,原本一路追來,尋找鴻俊下落,不料卻發現在興慶宮宮牆之後,出現了蠱猿的身影。正是「酒色財氣」中的兩隻。
兩隻蠱猿離開時,一隻朝另一隻提及:魔王吩咐老三去追袁昆,也不知抓到手了不曾,必須盡快行動,以免節外生枝。
李景瓏聽罷,先不予置評,朝眾人解釋了獬獄的身份即是楊國忠,以及宮中所發生之事。餘人又各自對過消息,莫日根與阿史那瓊在楊府外守候一夜,未見端倪。
阿泰則朝眾人解釋了李龜年的身份。
陸許與裘永思查出,安祿山麾下的兩名妖將在今夜便已出城,離開了長安,去向不明。
眾人沉吟片刻,李景瓏早知楊國忠所言乃是誇大其詞地唬人,令他以為他手握人質,會認真考慮他的條件。但鴻俊未歸,他著實有些焦慮。
「獬獄的身份挑明了。」裘永思說,「事情就簡單了許多。」
「既敢在咱們面前現身。」李景瓏又道,「想必早已做好準備,目前看來,妖王絕非易與之輩。」
「你們有沒有發現一件事?」莫日根想了想,說,「除卻安祿山以外,獬獄在宮中以楊國忠的身份立足,可在他的身邊或是說『麾下』,已經沒有妖怪可供使喚了。」
李景瓏點了點頭,說:「現在的長安,他沒有手下,安祿山則已查明,至少擁有四名下屬,若論實力,興許獬獄已輸了一籌。」
阿史那瓊道:「也許正因如此,那條蛟龍才不得不求助於你。」
正在此刻,鴻俊回來了,揭開酒肆內簾子,眾人當即驚訝。
「鴻俊!」
「你沒事吧?!」
鴻俊容貌似有疲憊感,朝眾人笑了笑,示意放心。李景瓏擔心地打量鴻俊,鴻俊便輕輕點頭,李景瓏沉默良久,讓他坐到自己身畔,說:「獬獄在騙咱們。」
「那是自然。」裘永思說,「這條黑蛟陰狠狡詐,絕不會兌現他的任何承諾……」
鴻俊有點出神,耳畔仍迴響著離開楊府前,楊國忠朝他說的那句話。
「告訴我,袁昆讓你看見了什麼?」
鴻俊不知道楊國忠為什麼會這麼在意袁昆,從小到大,他只有在青雄的口中聽過鯤神。但當年據青雄所述,心燈是袁昆給他的。如今想起種種巧合,彷彿一切都有著冥冥中的安排——袁昆通過青雄轉交給他心燈,鴻俊下山抵達長安遇見李景瓏,恰好就在那一夜裡,心燈被李景瓏吸走。李景瓏又與他相愛,最後以心燈暫時封住了他的魔種。
一切彷彿環環相扣,將他的命運導向了因果輪迴的某個境地之中。而在狐妖伏誅後,袁昆第一次在長安城中現身,顯露他身為妖王之一的強大力量——預見未來。
「……金翅大鵬洞徹人心,北海鯤神預見未來。」鯉魚妖的聲音打斷了鴻俊的思路,又說,「天魔也許想知道,未來發生了什麼。」
鴻俊從思考中抬頭,忽然迎上李景瓏的目光,再看鯉魚妖,問:「鯤神知道未來發生的事情麼?」
鯉魚妖道:「傳說他能讓每個人看見自己的以後,但不太準。人的命,有時候是可以被改變的。」
鴻俊:「……」
但袁昆並未讓他看見過什麼,楊國忠的問題,鴻俊也就無從回答。
陸許擔心地看著鴻俊,說:「你沒事吧?」
鴻俊忙搖頭,朝陸許勉強一笑,事實上,彷彿有些信息,在他的腦海中變得逐漸清晰起來。李景瓏考慮良久,說:「趙子龍帶回來的消息非常有用,鯤神在不久前來到長安,在咱們不知道的情況下,與獬獄打了一場。」
「能把鯤神打跑而且負傷。」鯉魚妖又道,「獬獄一定有什麼厲害的法寶,你們可千萬別去招惹他。」
李景瓏抱著胳膊思考,此刻抬起一手,認真道:「想必傷得不輕,得設法找到他。」
「我去吧。」莫日根道。
李景瓏說:「我去,現在我的身份是通緝犯……」
這話剛出口,外頭便有龍武軍來查了,是時一片混亂,有人喊道:「李景瓏通緝在逃!馬上接受搜查!」
「怎麼說什麼來什麼?」阿泰哭笑不得道。
李景瓏嘴角抽搐,正要躲時,外頭卻響起皮鞭聲響,搜查的龍武軍頓時鬼哭狼嚎,兵荒馬亂,伴隨著特蘭朵的怒斥,驅魔司中人雖然未挨過鞭子,卻耳聞那極盡慘烈的叫聲,不由得頭皮發麻。
靜了片刻後,李景瓏鎮定地在慘叫聲中安排任務。
「我與鴻俊去洛陽,追緝蠱猿下落。」李景瓏道,「用蠱猿作為人質,逼安祿山現出真身……」
「……你們負責查清他用以保護心魔的法寶,設法將它毀掉,或是……」
阿泰瞬間欲言又止,李景瓏馬上察覺了這細節。
「你負全責?」李景瓏朝阿泰說。
眾人一時望向阿泰,阿泰沉吟良久,緩緩點頭。
李景瓏朝阿泰問:「有信心麼?」
阿泰低聲道:「我不知道,但我會盡力。」
「我呢我呢?」鯉魚妖說。
「留下。」李景瓏說。
「我要去。」
「我說,留下!」
一番爭執後,鴻俊道:「趙子龍,你留下。」
鴻俊發話,鯉魚妖只得作罷。
李景瓏掃視眾人,沉吟片刻,莫日根說:「假設一切順利,什麼時候翻盤?怎麼翻盤?在哪兒翻盤?」
李景瓏思忖,緩緩道:「貴妃壽辰,屆時我將帶蠱猿露面,當場圍攻安祿山,逼他現原形。具體過程,須得在妖怪落網後再行商議。」
眾人便紛紛點頭,鴻俊突然想到一件事,問:「如果安祿山不現形,任憑手下兩隻蠱猿,死了就死了呢?」
「用心燈淨化他。」李景瓏悠然道,「就像在敦煌,只要他失去了護身法寶,我有把握逼他出來。」
鴻俊沉默不語,想起在敦煌時那一戰——體內的魔種似乎對魔氣有著天生的控制力量,無論魔氣在誰的身上,甚至游離於天地間。只要他想吸收,隨時,隨地。
如果將安祿山的魔氣也一併吸入自己體內……這將是最簡單的摧毀敵人的方法。
「喂。」李景瓏朝鴻俊道,「想什麼呢。」
鴻俊馬上坐直,說:「沒什麼。」
所有人都看著鴻俊,鴻俊心想我的心思就這麼好猜麼?怎麼每個人都知道我在想啥?
李景瓏遲疑道:「你跟我……罷了,反正盡快上路,阿泰。」
李景瓏本想與鴻俊談談,但想到他倆馬上就要出發上洛陽去,有的是時間。便起身示意阿泰跟自己來。
驅魔司被暫時查封,眾人只得借宿酒肆中,鴻俊隨陸許到得後院,見鯉魚妖正在幫他收拾行李。方才楊國忠給李景瓏留了時間,容他帶出不少驅魔司的家當。鴻俊看到這一幕,突然有種強烈的預感。
「我感覺,驅魔司的緣分快結束了。」鴻俊說。
「別這麼說!」陸許色變道。
鯉魚妖道:「鴻俊,你別胡思亂想的!」
鴻俊再看陸許,忽然說:「你還能讓我夢見過去不?」
陸許沉吟片刻,說:「你改變主意了?」
鴻俊認真點頭,今日楊國忠一席話,令他不禁再想起童年的往事,不知為何他總感覺一切都將很快迎來盡頭,彷彿自己的宿命也將走到了揭曉之時。
陸許說:「鴻俊,不要。」
鴻俊卻逕自在榻上躺下,側頭望向陸許。
「獬獄告訴我,鯤神擁有強大的力量,他能讓每個人預見自己的未來。」鴻俊說,「可鯤神從未讓我看見自己的未來。」
「未來是不確定的。」鯉魚妖答道,「玄奘法師告訴我,哪怕你知道一切都將注定發生,那也許是眾多未來中的一個,當你知道了某個可能,也許便將影響你的現在,而那個可能,也將隨之被更改。」
「但過去總是確定的。」鴻俊說。
「過去也是不確定的。」陸許突然答道。
鴻俊:「???」
陸許說:「過去虛無,未來虛無,唯一存在的,只有現在。」
這已經超出了鴻俊的理解,但他仍執拗地說:「陸許,讓我再夢見一次過去,這對我而言,很重要。」
陸許歎了口氣,站在榻上,面朝鴻俊,兩手手指呈塔狀虛虛一搭,一頭長髮瞬間變得雪白,全身發出光芒。
鯉魚妖頓時「哇」了一聲,緩緩退後。
鴻俊驚訝地看著陸許,只見陸許身體變得猶如魂體般透明、光亮,額上延伸出短短的鹿角,被斬斷的鹿角尚未完全復原。
「我賜你遠離噩夢的安眠。」陸許的聲音變得沙啞,一手按上鴻俊手背,接著順勢一躺,握緊了他的手,躺在了他的身畔。
與撫摸額頭的方式不一樣,這一次,鴻俊閉上雙眼時,「唰」一聲白光萬道,穿過了久遠的記憶通道,只聽陸許在他的耳畔說道:「我在你的身畔。」
倏然間在那通道內,千萬黑色的火焰旋轉著朝他們衝來,鴻俊道:「那是什麼?」
陸許只是一揮手,白光倏然射出,如流星般擊碎了衝上前的黑色火焰,火焰紛紛潰散,消退。
「這是你不久前吸入的噩夢。」陸許說,「這道通道,就是心燈所守護的結界。」
鴻俊的意識逐漸沉靜,眼前白光再閃,他與陸許衝出了通道,眼前驟然暴雨傾盆,鴻俊卻發現較之第一次,他不再進入小時候自己的身體,而是成為了與陸許一般,飄浮在半空中的白色魂體。
而他的身軀彷彿恢復了曾經在曜金宮中的裝束,一襲戰裙,身後飄揚著七道孔雀翎,陸許則渾身白光,頭頂的角不時閃爍。
「無論發生何事,都不要放開我的手。」陸許提醒道。
鴻俊睜大雙眼,只見孔宣在暴雨前的廊下以法術燒開了一盆水,而房中,則傳來了響亮的啼哭聲。就在此刻,楊國忠推門而入,進了房內。
鴻俊一見之下便激動起來,整個夢境瞬間隨之發生了震盪,陸許馬上道:「鴻俊!守住你的內心!」
這次鴻俊以靈體般浮空,觀察自己的夢境,與上次直接進入夢中自己的身體不同,稍一動念,夢境便險些破碎,只能靠陸許竭盡全力地維持。
「爹……」
「鴻俊!」陸許一聲怒喝,鴻俊清醒過來,努力保持鎮定。
夢境漸漸變得模糊,從冬到夏,再從夏到冬,皚皚白雪,四周景象飛速變幻,現出玉門縣將軍府外景色,孔宣背著尚在襁褓中的小鴻俊,小鴻俊不過一歲大小,被棉布裹得嚴嚴實實,小臉凍得通紅,讓他背著出門去。
鴻俊道:「我看見我舅舅了!」
陸許說:「跟我來。」
陸許握著鴻俊的手,飛往茫茫大雪原,跟隨在策馬穿過雪原的孔宣身後,景色閃逝,來到皚皚雪山下,夜空中光芒瑰麗絢爛,銀河如帶,白鹿在星路中踏著光粉,溫柔地踏空投向遠方。
「那是你。」鴻俊笑道。
陸許「嗯」了一聲,然則下一刻,天地間蛟龍嘶吼,黑色蛟魂翻滾著前來,咬住了白鹿。
孔宣驀然抬頭,調轉馬頭往村莊中去。
鴻俊緊張無比,與陸許望向天際,緊接著,孔宣在夜空下飛出,一身藏青色長袍綻放出閃爍的金帶,身上覆滿戰鎧,飛上天空,與黑蛟相戰!這是鴻俊第一次看見自己父親孔雀大明王的真身,瞬間睜大了雙眼。
「失去天魔種的你,已再無神魔一體的力量……」黑蛟嘶吼著道。
孔宣則朗聲道:「唯有一魂的你,彼此彼此。」
黑蛟痛吼一聲,緊接著轉身離開,口中所撕咬的白鹿則發出哀鳴,化作光點散開,一縷白光旋轉著飛向雪山下村落,孔宣追著黑蛟前去,卻再次聽見了嬰兒的啼哭聲。
光芒一閃,鴻俊與陸許牽著手,站在陸許的舊居之中,孔宣正在協助陸許之母接生,並洗滌初生的嬰兒,小鴻俊則按著孔宣的肩膀,搖搖晃晃地站著,望向剛出生的小陸許。
鴻俊與陸許俱沉默不言,片刻後,陸許帶著鴻俊飛出,來到莫高窟高處,見孔宣依舊背著小鴻俊,與鬼王坐在窟頂交談。
「他愛你。」陸許突然說。
鴻俊「嗯」了聲,心情十分複雜,在得知真相後,他曾經恨過父親,也恨過重明、恨過青雄……但這恨意再如何,在時光之中也已無濟於事,反而在看見父親帶著自己,想盡一切辦法,為了彌補他的錯誤時,心中湧起一股悲傷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