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安西衛府上「匡」的一聲金鑼,樂聲齊鳴,眾瘦削衛士紛紛列場,敲編鐘的敲編鐘,擊磬的擊磬,樂聲喧嘩,大廳內好不熱鬧。
安祿山吃著肉,喝著酒,那酒水灑了滿榻,一名小太監慌忙為他擦拭身體,眾將士俱是跟隨日久的粗人,不住吆喝。場中,兩名武者各持長戟,在那樂聲中起舞。
莫日根與陸許在安祿山兩側,各自單膝跪地,手捧一個大金盤,上菜時隨從便將烤好的肉類、果蔬、燒雞等放在盤中,安祿山間或隨手一指,那小太監便過來取了,捧過去,或是餵給安祿山,或是供他自行取食。
莫日根與陸許都是藉機在安祿山身上打量,他的個頭只能以一座山來形容,身上掛滿了各種飾物,那天入城時脖頸上的金環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孔雀綠的寶石項鏈,他耳朵上戴著碩大的夜明珠,腹部還有一條白玉腰帶。
入廳參加晚宴的將領足有四十餘人,還有不少被安祿山請來的大唐武官,胡升赫然也在列。眾人談笑風生,安祿山則看著廳內武士相鬥,見其中一人被另一人打翻在地,不由得發出哈哈大笑。
莫日根以眼神示意陸許朝廳內看,只見兩名武士越打越狠,一側樂聲已停,取而代之的則是擂鼓不絕,比武者動作則越來越快,其中一人力氣不敵,安祿山怒吼一聲道:「殺!」
只見那強者追上前去,竟是一戟捅上弱者腹部,破開健碩腹肌,從他背後穿出,那弱者瞬間口湧鮮血,倒在地上。
安西府上夜夜如此,胡升卻是第一次來,當即看得色變,險些大叫起來。
將領們則瘋狂大喊,那強者任憑長戟釘在弱者腹部,轉身朝安祿山單膝跪地,抱拳行禮,安祿山正要起身獎賞時,突然臉色一變。
只見那被長戟刺穿腹部的失敗者驀然從腿側抽出一把長劍,用盡全身力氣,朝那背對自己的勝者一擲!
廳內眾人同聲大喊,陸許險些捧不穩金盤,一個人頭骨碌碌地滾來,落在階下。安祿山反而吼道:「好!賞他,賞他!」
然而敗者報了仇,業已肚破腸流,再活不了性命,勝者則脖頸中鮮血狂噴,灑了滿地,不時僕役上前,將屍體抬了下去,以地攤吸乾地上鮮血,整個大廳內充滿了血腥氣味。
「上豹子——」安祿山又說。
將領們紛紛喝道:「好!」
接著,莫日根與陸許手上的金盤被撤走,換上了兩個白玉盤,盤中則置上好的生羊肉。陸許這才知道「捧肉」是什麼意思。旋即廳外拉進來一個籠子,籠子內困著一隻通體漆黑的獵豹。
廳內又是「哇」的一聲。胡升說:「這又是做什麼?」
安祿山哈哈笑了幾聲,說:「胡升,你待會兒且看。」
陸許打量那獵豹,再看莫日根,莫日根遲疑片刻,瞇起眼,輕輕搖頭。黑豹一聞到廳內血腥氣便注視安祿山,並發出低吼,隨即幾名馴獸師拿著帶釘的長棍進來,戳那黑豹,黑豹便到了正中間。僕役們則是先圍起鐵網,以鐵線連著,頂到房梁,繫好。再留出容一人入內的敞口。
鈴鐺聲響,四名少年到得廳前,清一色的穿一條絲綢白褲,肌膚雪白,打著赤膊,背上以硃砂分別寫了契丹文,以表示身份,腳踝上繫著鈴鐺,一看那黑豹,俱面如土色。
陸許:「……」
莫日根:「……」
陸許眼望莫日根,莫日根便又極輕微地搖頭。
安祿山道:「你們賭誰?來來來!下注了!」
是時管家捧四個盤,對應四名少年。陸許看得頭皮發麻,莫日根從前在部族中曾聞安祿山嗜好美少年,誰料竟是如此明目張膽,在長安視人命於不顧。
廳內,大唐官員一臉恐懼地下了注,安祿山說:「我賭第三個!」
那少年帶著哭腔,慌忙朝安祿山下跪,緊接著四名少年都被送了進去。馴獸師釘棍一撤,黑豹頓時撲了上來!
少年們瘋狂逃竄,各自驚慌大叫,更有之兩腳被嚇軟,陸許緊張起來,正要開口時,慘叫接二連三響起。
黑豹一身漆黑,少年們則週身雪白,被咬死後鮮血迸出時,那場景極是驚心動魄,在場的大唐武官只看得反胃,忍不住吐了出來。
安祿山一夥人卻極是亢奮,接連大吼出聲,只見黑豹咬死兩人,已置其他人於不顧,正要享用屍體,卻被馴獸師以釘棍敲打,繼而憤怒大吼。
安祿山猛地一起身,廳內頓時震了一震,只見他走下榻,抓起陸許所捧盤子上的肉,扔進籠內,黑豹頓時撲上,大嚼羊肉,緊接著馴獸師與僕役合力,將死人勾了出來。
莫日根抬頭看安祿山背脊,只見安祿山肥碩的後腰,長褲鬆垮,露出枚紅色的寶石邊緣,彷彿是鑲在了後腰正中央靠臀部之處的肉裡。
莫日根朝陸許打眼色,陸許卻已憤怒無比,看著籠內。
籠中剩兩名少年,只想趁機逃跑,籠子口卻馬上被封住,又一輪殺戮開始,緊接著,慘叫聲很快消失,黑豹再殺一人。
廳內肅靜,安祿山輸了,臉色當即一沉,卻不吩咐開籠門,最後那少年哀求道:「大人,饒了我,繞了我……」
安祿山正要開口時,黑豹驀然朝最後那少年撲去,陸許閉緊了雙眼,耳畔傳來最後一聲慘叫。伴隨著安祿山放肆的笑聲,說道:「分錢!」
於是管家親自將賭資送到眾人案上,莫日根連番示意陸許看安祿山背後,安祿山則再次轉身,拉了拉褲子,束緊腰帶。經過台階時,漫不經心地看了眼陸許。
「你,」安祿山說,「哪裡人?」
滿廳肅靜,陸許抬起頭,答道:「涼州人。」
莫日根登時睜大雙眼,安祿山吩咐道:「你進去。」
陸許知道從一開始自己露出厭惡表情時,安祿山一定就注意到了他,他當即放下金盤,在莫日根震驚的注視下,解下身上皮束帶,抓在手中,只穿一條戰裙,赤腳進去。
安祿山打量陸許,現出邪惡的笑容,說:「一輪行軍鼓時間,你能活下來,今夜就到我房裡來。」
將領們哈哈大笑,胡升等武官從未見過陸許,陸許赤|裸上身,不似先前少年人般身材單薄,緩緩走向黑豹。
莫日根低頭默唸咒語,釘頭七箭其中一支從窗外緩緩飄進來,升上高處,懸浮在空中,箭頭對準了那黑豹。
陸許回頭看了莫日根一眼,莫日根不易察覺地點頭,陸許便躬身進了籠內。
黑豹吃不到肉正憤怒時,驟見又來一人,當即緩緩退後,注視陸許。陸許則絲毫不懼,便站在黑豹面前,與它對視。
在那目光前,黑豹竟是隱約有些畏懼。
「各位愛將!」安祿山說,「你們賭誰?」
廳內眾人議論紛紛,都是十分意外。安祿山又冷笑道:「我賭黑神,起!」
一時數具大鼓同聲狂擂,黑豹躬身,陸許同時躬身。
莫日根緊張到了極點,額畔汗水滑下,滴在地上。
剎那間黑豹化作離弦之箭,「唰」一聲射向陸許,陸許則赤腳一個迴旋,踏上鐵網,竟是頭下腳上,在半空中一翻身,堪堪避過那黑豹!
一人一豹,剎那換位,頓時滿廳齊喝彩,莫日根稍稍放鬆了些,知道那黑豹速度比不上陸許,卻仍不敢掉以輕心。
下一刻,黑豹怒吼一聲,抓向陸許,陸許面色不變,躬身一避,到得那黑豹腹前,搭著它的前爪,直接來了一招過肩摔!
瞬間滿廳鴉雀無聲,就連擊鼓之人也忘了捶下去,萬籟俱寂中,那黑豹被一個旋轉,摔向鐵網!
「咚!咚!咚!」
這時候鼓點才再次落下,緊接著陸許雙臂一展,就地一個飛身躍起,踏著鐵網衝上大籠頂上,莫日根抬眼望去,黑豹隨之疾衝上來,陸許又以皮束帶勾上鐵網頂部,一個飛蕩!
戰鼓近尾聲,黑豹沖高,爪子勾上鐵網頂,陸許再翻身,從黑豹兩爪間掠過,反身一腳踹上那黑豹,喝道:「去死吧你——!」
黑豹一聲怒吼,被踹中側腹,緊接著陸許以皮束帶在它頸上繞過,又是狠狠一勒,掛上鐵絲網,朝下墜落,從後背抓著整只黑豹,帶著它猛地下墜!
皮束帶頓時收緊,將那黑豹脖頸剎那牢牢套住,黑豹一聲悶吼只吼不出來,四爪在空中亂抓,被吊在半空中。
陸許落地,站在籠中,環顧四周。
安祿山與陸許對視。
「你輸了。」陸許冷冷道。
滿廳寂靜,只見那黑豹喉中發出輕響,被勒斷氣,眼中光芒逐漸消失。陸許默念超度咒文,一手按在那黑豹腹畔,暗道若不殺你,明夜又該有人因安祿山而死,便超度去。
當夜,莫日根與陸許被帶到安祿山臥房中,管家在旁伺候,那採辦駭得魂不附體,說:「大人,他倆是兩兄弟,今日捧盤的沒來……」
採辦將事情經過說了一次,外頭有人敲門,安祿山便道:「等著!」
採辦把話說囫圇後,安祿山便朝陸許問:「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陸許點了點頭,莫日根說:「大人,小弟平日有一天賦,從小跑得飛快……」
安祿山不耐煩地揚手,示意沒問你。他朝採辦與管家說:「你們都下去罷。」
兩人退下後,安祿山朝陸許招手,說:「來,過來。」
陸許慢慢走向安祿山,莫日根低著頭,嘴唇微動,釘頭七箭從四面八方飛來,在這深夜裡懸浮空中,圍住了安祿山的臥室。
安祿山伸出巨靈神般的手掌,一把抓住了陸許,把他摟到懷裡,陸許奮力掙扎,喊道:「哥!」
安祿山好說歹說,哄著陸許,不住地往他臉上舔,說:「你是涼州人?那你爹娘在不在?讓你哥回去告訴你爹娘一聲……」
陸許大喊道:「不!大人,你放我走!」
陸許想推開安祿山,奈何安祿山那腕力如鐵箍般,鎖上了就牢牢不放,陸許終於忍無可忍,怒吼道:「放開我!」
安祿山怒了,也吼道:「敬酒不吃吃罰酒!」
莫日根趕緊上前,一拉陸許,讓他跪地,安祿山起身,朝莫日根與陸許走來,露出後背,那龐大身軀如山巒般充滿了壓迫感,莫日根哀求道:「大人,饒命,小弟只是不懂事……」
安祿山深吸一口氣,正要暴怒之時——
——莫日根眼中閃過一抹光芒,左手將陸許一拉,兩人同時躍起,飛身後退,緊接著莫日根一聲口哨。
七桿釘頭箭「唰」一聲破開四面八方牆壁、窗門,朝著安祿山後背同時飛來!
安祿山瞬間轉身,莫日根抬手就是一掌,直取他腰間!
緊接著下一刻,黑火橫掃開去,將兩人沖飛,釘頭七箭如流星般在空中打旋,盡數追著安祿山而去,安祿山從後腰至脖頸,整個背脊轟然爆出熾紅的烈炎,再伸出兩隻巨手,將那箭矢全部接住!
他的背脊上的烈焰不住噴發燃燒,雙目黑氣爆射。陸許一見情況不妙,馬上摘下牆上長劍,刺向安祿山。
「驅魔師——」安祿山的聲音頓時變了,化作比黑龍更恐怖的吼叫聲,猶如那夜在敦煌所見的心魔,黑氣散開,充滿整個房間。莫日根喊道:「陸許!跑!」
兩人正衝出房門,來到院內,卻有黑影刷然散開,化作旋風,朝二人席捲而來。
陸許與莫日根在空中躍起,莫日根一個抖擻,變為蒼狼,然則黑色的旋風已散作蠱蟲,朝著蒼狼一身狼毛中散了進去。
「莫日根!」陸許喊道。
「你走!」蒼狼瞬間被淹沒在蠱蟲的黑海之中,安祿山追了出來,背脊展出兩隻巨臂,緊接著巨臂再隨之暴漲,朝陸許抓來。陸許踏上牆,一個空翻,在空中猶豫,想救莫日根,安祿山那魔臂卻已狠狠攫向了他。
而在這瞬間,蒼狼撲上前,一口咬住了魔臂,火焰爆散,蒼狼被彈飛出去。陸許終於狠下心,在空中化作白鹿,騰空而起,踏空衝向黑夜盡頭。
安祿山兩隻手臂扼著蒼狼,蒼狼不住顫抖,毛髮中散出無數蠱蟲,安祿山再將它朝地面狠狠一摜,蒼狼不住抽搐,嗚咽。
蠱蟲密密麻麻,從地面攀爬,匯聚為兩隻蠱猿的身軀。
「方纔正想提醒您。」其中一隻蠱猿說,「在外頭碰上了驅魔師,恐怕他們今夜有行動。」
安祿山冷哼一聲,收起兩隻火焰魔臂,歸入裂開的背脊中,沉聲道:「帶下去,好生看管,明日我親自來審。」
陸許在一間房頂上化身為人,不住喘息。
黑火在他面前匯聚,陸許瞬間隨之一驚,打量那聚集成形的男子時,卻發現是楊國忠。
「獬獄?」陸許說。
「本想前去救你們。」楊國忠沉聲道,「李景瓏究竟有什麼安排?他不可能讓你們就這樣前去送死。」
陸許警惕地打量楊國忠,沒有回答。楊國忠又問:「李景瓏去了何處?」
陸許深深呼吸,手中握著一枚莫日根的法寶釘頭箭,楊國忠說:「想為你爹娘報仇?可你現在出手,也殺不了我。」
「別緊張。」一個聲音在陸許耳畔說,竟正是裘永思的聲音,低聲道,「你只要問他,葉明的屍體被他藏在何處,他馬上就走了。」
「你將葉明的屍體藏在了什麼地方?」陸許隨即冷冷道。
楊國忠瞬間震驚了,聽到這話時,他不禁退後半步,顫聲道:「誰告訴你的?」
「自然會有人來收拾你。」陸許冷冷道,繼而走向屋簷盡頭,滑了下去,消失在小巷內。
楊國忠尚未回過神,不住喘息,眼中儘是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