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蠱俱誅

剎那間磚石飛離,虛空符文之後,安西衛府房屋自動被拆解,層層疊疊,飛往遠處,壘砌起一堵高牆。

高牆前站著一名青年男子,全身散發出氣焰,熊熊燃燒騰空而起,將天空的一輪熾日染成了黑色,太陽猶如日蝕般散發著黑色的日珥。

李景瓏在空地上停下,眼望那男子,正是「酒、色、財、氣」中的第四隻蠱猿「氣」,萬豐。

而萬豐身前地上,躺著昏迷不醒、身材佝僂的封常清。

「拿一個凡人當人質。」李景瓏說,「不覺得羞恥麼?」

男子沉聲道:「在你面前將他千刀萬剮,若能一報我兄弟葬身之仇,自然不羞恥。」

李景瓏一聽便知道安祿山這夥人已知自己在洛陽所做之事,換言之,四隻蠱猿之間,定然有著跨越空間的互相聯繫。

「消息倒是跑得很快嘛。」李景瓏說道。

「你以為我會與你在開戰前說一堆廢話?」萬豐抽出一把劍,說,「看好了,李景瓏,今天……」

「是你特地請求安祿山……不,天魔大人。」李景瓏接口道,「要在這兒等我,報你兩位兄弟之仇。」

「正是!」萬豐怒吼道,繼而以劍在封常清手臂上一剜,頓時鮮血橫流,封常清痛得蜷縮起來,顯然他昨夜被莫日根帶回後便未進食飲水,已陷入昏迷,此刻痛苦呻|吟。

李景瓏卻認真打量受傷的封常清,淡淡道:「你以為我與他感情有多好?」

萬豐:「……」

「請便。」李景瓏又說,「或者,我替你動手殺了他?」

萬豐猜測了幾乎所有可能出現的情況,卻獨獨沒有猜到,李景瓏竟是這副表情,一時還未回過神來,又持劍朝封常清大腿上一斬。

封常清痛得大喊,呻|吟道:「殺了我……殺了我……」

李景瓏嘴角卻現出殘忍的微笑,朝萬豐說:「繼續,這場面我想看好久了。」

萬豐微微顫抖,意識到一件事——封常清的性命,似乎威脅不了李景瓏。先前他們都忘了至關重要的線索,封常清是李景瓏唯一的親人。而根據莫日根所言,有限的幾次接觸中,都覺得封常清待李景瓏甚為嚴厲。

他們想當然地以為,封常清既然是李景瓏的表兄,那麼自然就該……

李景瓏好正以暇地捲起袖子,沉聲道:「老頭兒,終於也輪到你了,記得我要光復驅魔司時,你說過什麼來著?」

封常清意識模糊,喉中一陣作響,轉頭慢慢地望向李景瓏。

萬豐竟已有些束手無策,李景瓏靜靜站著,說道:「不動手?那我說幾句。」

萬豐警惕地看著李景瓏,李景瓏認真道:「今天本來想與安祿山談談,沒想到竟是你,罷了,告訴你也是一樣。」

「回頭朝你上司帶句話,我今天是和解來的。人質送你,折磨死找個地方埋了,我的敵人是獬獄,不是他。只要他答應我三個條件,驅魔司與他秋毫無犯。」

「一、助我剷除獬獄。」

「二、撤出長安城。」

「三、替我取得噎鳴的屍骨。」

顯然李景瓏的反應已遠遠超出了萬豐的預料,萬豐怒道:「李景瓏!你殺了我弟兄,還想與我們談判?!」

李景瓏皺眉正色道:「殺了誰?」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琉璃瓶,瓶中裝有一隻黑色的蠱母。

萬豐剎那呆住,只因李景瓏特地朝鯉魚妖打聽過這四隻蠱猿的來歷——蠱猿極其稀罕,前身為猿,猿是最近人的動物,更兼有靈智。原本在深山修煉的猿妖,歷經日久天長,將死時心有不甘,拖著病軀受蠱蟲嚙咬,最終竟是被蠱寄生體內,以另一種方式獲得了妖身。

「就是冬蟲夏草嘛。」當時李景瓏還朝鯉魚妖說道。

鯉魚妖一想也是,四根冬蟲夏草有那麼可怕麼?但說歸說,冬蟲夏草之間應當也互相留有個別蠱蟲,以茲感應,也即是說當蠱群被毀去時,另三隻多半也能察覺。

最初這只是李景瓏的猜測,但當他以兩指攜著那琉璃瓶時,便已心中有數。

「這只先還你,另一隻,拿噎鳴屍骨來換。」

琉璃瓶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萬豐馬上伸手來接,然而偏偏就差了那麼一點,瓶子掉在地上,撞得粉碎。蠱母「嗡」一聲飛了起來,萬豐喝道:「大哥!」

萬豐一步上前,踏在琉璃粉末上,伸手要捧蠱母的剎那——

——李景瓏眉頭不易察覺地一揚。

瞬間琉璃粉末「嘩」一聲如群星般散開,萬豐還未回過神,隨著李景瓏手掐法決,琉璃碎片已升了起來,繞著萬豐飛速旋轉!

同時,李景瓏嘲笑道:「你太蠢了。」

蠱母飛離,緊接著萬豐怒吼一聲,抽身化作黑色蠱群欲逃離,李景瓏卻疾步上前,兩手左右結印,往前一推。

瞬時他手中迸發強光,萬豐化作蠱群飛起時,那碎裂的琉璃粉與蠱群混在一處,緊接著,李景瓏手指間射出心燈強光,一射入那琉璃碎片群中,便開始飛速四下折射,遠看那蠱群竟如同被封印在一個碩大的光球之中。

蠱群極其畏懼心燈的灼熱光照,這下被鎖進了一個光籠內,難以脫逃,不住衝撞,李景瓏聚集心燈光芒,驀然喝道:「伏誅!」發生了第二次砰然爆炸!

無數琉璃碎片懸浮空中,炸開之時猶如平地爆出一道光環,轟然巨響中,蠱群剎那被燃燒殆盡,隨著最後的哀嚎,萬豐身上魔氣爆射,與李景瓏形成對沖。李景瓏措手不及,被那魔氣激得倒飛出去,他在半空中一個旋身,兩腳踏地,直滑出一丈遠。

蠱母被炸成一團氣霧,李景瓏這才疾步衝上前,二話不說撕下袍襟,掏出傷藥飛快撒在封常清傷口上。

「表哥!」李景瓏焦急道。

封常清面如金紙,李景瓏馬上將他背起,手劃法決,離開安西衛府。

「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隆基已被大太陽照得產生了暈眩與幻覺,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年事已高的這一事實,他的身體較之往年已更虛弱,面上敷的粉遮蔽得住他的老人斑,卻掩蓋不了他的疲憊神色。

楊玉環也快熱得不行了,接受萬民朝覲,起碼還有半個時辰,較之自己,她更擔心李隆基連日接見使臣,撫慰眾外疆大吏,日日只睡兩三時辰,恐怕將中暑昏倒。

台下眾百姓不知有多少既渴又餓,疲勞不堪,卻仍強打精神,喊出那句「陛下萬歲」,而當皇帝也不容易,雖有頂傘遮蔽,卻不得不一動不動坐在這正午太陽地下,坐足兩個多時辰。

朝覲人群剛過一半,楊玉環脖子癢頭發癢,卻不能伸手去撓,臉上笑容早已僵住,心裡不住數下面百姓,直是昏昏沉沉,搖搖欲墜……

「胡商會叩見大唐聖天子——貴妃——」

禮官唱道。

裘永思掏出一個匣子,打開其上金扣。

鴻俊蹲踞大慈恩寺正殿最高處,藏身頂珠之後,兩手持飛刀展開,輕輕晃動,折射的陽光掃向東西兩椽。李白倚在椽前,手中劍輕輕一側,以示回應。李龜年則稍一撥弄琴弦,低低一聲。

只是一聲弦響,楊國忠卻耳朵動了動,眉頭微微擰起。

「聖明天子,佑我大唐、萬國來朝,威赫四方——」胡商代表手持帛書認真念道,說時遲那時快,變故倏生,一陣狂風吹過,平地飛沙走石,所有人各自側頭避讓,天空中一聲響,震徹長安!

「我大唐的子民們——」

那是一個帶著嚴厲語氣的婦人之聲!

帝冕輝煌燦爛,帝袍鋪天蓋地,兩袖可羅日月,納乾坤,中年的武照長髮飄揚,從天而降!

霎時廣場上所有百姓盡數嘩然,李隆基瞬間被震住,大吼道:「你是誰,你是誰?!」

「連自己的祖宗也不認得了麼?」武照冷漠道。

廣場上瞬間一片肅靜,武照怒吼道:「我不肖的孫子!你早已忘了祖先家訓!」

李景瓏見武照出場時,瞬間兩眼一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完了……楊貴妃則險些被嚇昏過去,她不是不曾聽過李隆基提過武照,然而這次竟在萬民面前,這名老婦人騰空而降,竟是先皇顯靈!

楊國忠一抖袍袖,手中現出一個沙漏。

說時遲那時快,人群之中,裘永思「唰」一聲抖開匣子,一大群閃著電光的藍色飛蟲頓時升空!

武照尚不察覺,長袍飄揚,不斷逼近高台,怒吼道:「李隆基,我的不肖孫!直到如今,還不悔悟?!我大唐將士聽令!」

李隆基已是面色蒼白,睜大雙目,暑氣外加連日疲勞,一時急怒攻心,竟是睜著雙目,昏了過去!

「給我殺了奸妃、奸相!」武照喝道,「清君側!還我大唐河山!」

馬上便有人在人群中吼道:「殺了奸相|奸妃!」

百姓與六軍將士對楊家不滿已久,騷動越來越大,楊玉環花容失色,楊國忠喝道:「這是妖孽!不是先皇!」

然則六軍被楊家欺壓已久,更在這炎炎烈日下曝曬,只為一名寵妃賀壽,不滿情緒已累積到了極致,不知誰先帶頭喊了聲:「殺了楊國忠!」

胡升頓時色變,吼道:「你們要造反了?!」

那裡頭不知有多少人在煽動,一時百姓瘋狂推搡,六軍只架不住,最終將百姓一推,扯掉頭盔扔在地上,披頭散髮,竟是要上台將楊家人拖下來毆打,一報血仇!

武照更厲聲道:「這是大唐歷任先帝之旨,還不動手?!」

下一刻,少年清朗之聲喝道:「無恥妖孽!竟敢冒充先皇?!驅魔司公幹!妖魔速速——」

話音落,大慈恩寺殿上瓦片「嘩」一聲在氣勁下升起,射向半空!鴻俊一個翻身,踏上空中瓦片,如蜻蜓點水般一踏,四把飛刀聚合,琉璃瓦飛起那瞬間如同天路,而鴻俊在這瓦片上飛奔,喝道:

「——退散!」

同時間,李白朗聲一笑,劍氣縱橫,一劍掃起瓦片後,一個側身順著琉璃瓦沿,與李龜年一同嘩啦啦地滑了下來,李龜年一掃手中琵琶,聲音震響,化作氣浪,將衝上前的百姓撞得倒飛出去!

與此同時,鴻俊已飛身上了高空,陌刀一刀斬去!武照怒吼道:「放肆!」

武照爆發出魔氣要抵擋,那陌刀卻如撕紙般輕而易舉將她的身軀撕得粉碎!台下百姓發出驚慌叫喊,武照驀然拔高,鴻俊陌刀四飛,化作飛刀,縱橫交錯朝武照斬去。

李白與李龜年已護住李隆基楊玉環,只見李白仰頭飲了一口酒,手中劍一抖,劍鋒化去,當場便刺中數人,台下頓時哀號一片,李龜年則手揮琵琶,樂音震響,竟還是霓裳羽衣舞。

只見李白如謫仙人般興起,隨手一把劍舞得如流星般璀璨,一圈將台上士兵盡數送了下台,末了又是大喝一聲道:「給我上去!」

緊接著李白挑起一瓦,運勁朝空中一送——

鴻俊正墜落時,琉璃瓦接二連三地飛射而來,將他越送越高,鴻俊飛身凌空,飛刀再出,頃刻間不再給武照復原機會,將她斬成數截!

武照大怒,合身朝鴻俊撲來,鴻俊左手扛起五色神光,朝武照一擋,武照終於忍無可忍,兩袖一揮,漫天金錢通寶朝鴻俊飛射而來!

霎時間空中金光大作,光芒照耀之中如下起了錢雨,金葉、銀片、銅錢、翠玉、珍珠、玳瑁無數珠寶淹沒了鴻俊。

這是最後一隻了,李景瓏早與裘永思商量過對策,酒色財氣四妖,所化出的法術俱取人「智昏」之念,換作其他凡人,這錢海能瞬間令人頭昏腦漲,一時被迷惑。然而鴻俊從小將珍珠白玉當彈珠打的,看見一堆錢嘩啦啦湧過來,只覺心煩,而李景瓏瞅準的就是這一點。

鴻俊迎著錢海,以五色神光一兜,接住那錢海,反抖出去!

先前不知酒色財氣是個甚麼東西,失了先手,如今對蠱猿一熟,李景瓏有了對策,鴻俊也根本不怕這傢伙。玉石等物散入百姓群中,漫天金錢則在五色神光裹挾下繞著武照開始高速飛舞,捲成一個金光閃閃的牢籠!

天上掉下一大堆珠寶,這下當真是下錢了,百姓頓時開始哄搶,再顧不得台上的楊貴妃。楊國忠嘴角不住抽搐,忍住不出手,只看這出鬧劇要如何收場,李龜年卻已五指連彈,換了一曲《清平調》。

《清平調》出,如同帶著催眠的力量,場下騷亂漸漸止息,鯉魚妖則隨之飛身躍起,踏上瓦片,穿過人群高處,手裡抱著一大包離魂花粉,背上背著兩包,朝著四面八方……

……傾情一撒。

天女散花。

「一忘皆空——」

「往事如夢——」

噴嚏聲一傳十十傳百,百姓手裡拿著珠寶,一臉迷茫,東張西望。此刻在《清平調》中,李隆基驀然驚醒,怔怔看著眼前這一切。

「陛下?!」

「陛下!」

楊貴妃緊緊抓住李隆基的手,李隆基馬上反手覆在她手背上,示意不要驚慌。

武照頭髮飛揚,現出猙獰蠱猿臉龐,齜起尖牙,發出嘶吼。鴻俊踏上又一塊琉璃瓦,飛上高空,將四把飛刀一收,怒喝道:「破——!」

繼而撒手,四把飛刀帶著雷霆之力飛去!蠱猿萬寶見再躲不過,計劃業已失敗,轟然爆破,化作黑色蠱群,拔高要逃。

裘永思喃喃念誦咒文,站在大地上,雙手一抬,喝道:「起!」

藍色帶著閃電光芒的蟲群「唰」一聲從四面八方飛來,與金錢籠聚為一體,緊接著發出一道大閃光,爆炸。

如同閃電在空中直接炸開,鴻俊被那光芒與衝擊力推得朝後飛去,李白將劍鞘擲向半空,喝道:「當心!」

鴻俊在空中一翻身,踏上劍鞘躍起,撲向李隆基與楊玉環所在高台,鯉魚妖已衝了上來,要朝帝妃二人撒離魂花粉,卻被鴻俊一個手勢止住。

天空中,蠱群被電得焦黑,飛散向四面八方。

鴻俊落地,朝李隆基一鞠躬,李龜年琴聲停,滿場肅靜。

「感謝李龜年大師與太白兄的表演。」鴻俊笑著轉身,朝台下一鞠躬,三人又轉過身,同時朝楊貴妃行禮。

李白說:「祝您長壽百歲。」

李龜年道:「年年如今日。」

鴻俊笑道:「歲歲如今朝。」

楊貴妃:「……」

李隆基:「……」

楊國忠:「……」

三人帶著鯉魚妖飛快下台,台下百姓則歡聲雷動,方才有那麼一剎那似乎發生了什麼,但李龜年的樂曲與李白似乎在舞劍的場面極其華美,手裡又多了錢與珠寶,料想是皇帝安排的特別節目,李龜年大師的琴聲真好聽吶,簡直是聽得……如癡如醉。

《天寶伏妖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