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驚雷

鴻俊穿過長廊時,西湖上月光照進伏雲山莊內,夜風吹過,顯得這夏夜十分涼爽。

他無意中看了一眼,發現裘永思正在房內盤膝而坐,將發光的粉末緩慢、小心地倒入一個琉璃瓶內。

鴻俊一時好奇,便蹬了木屐,輕手輕腳地走進去,在案前跪坐下。裘永思抬眼看了他一眼,笑道:「幫我扶著這瓶。」

鴻俊伸手去接,裘永思示意不要用手,鴻俊便以五色神光散開,固定住那琉璃瓶,並小心地撐住裘永思手中的粉末。

「這是什麼?」

「噎鳴的骨灰。」裘永思小聲道,「明兒送回塔裡去。」

裘永思回到家後整個人也變得閒散、隨意了許多,打著赤膊,露出上身壯碩肌肉。鴻俊平日裡在驅魔司所見,大夥兒都是男人,從不避嫌,哪怕自己與李景瓏,陸許與莫日根都在戀愛,各人卻都大剌剌的,時常套條薄薄的短襯褲,便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

但唯獨不見裘永思打赤膊,天氣熱時,鴻俊一回驅魔司便恨不得脫個精光。阿泰、阿史那瓊乃是外族,更是肆無忌憚。但哪怕是最熱的時候,裘永思也穿著一身單衣白褲。李景瓏對此的解釋是,讀書人家裡禮數周到,但凡有外人在,便習慣了穿著整齊,而來了伏雲山莊,鴻俊才第一次見裘永思打赤膊。

裘永思身材甚高大,較之李景瓏還要壯實少許,看上去半點不像讀書人,鴻俊無意眼角餘光瞥見,突然「咦」了一聲。

裘永思神秘地笑了笑,說:「別告訴他們。」

裘永思的肩背上,有著淺淺的斑紋,那是……龍鱗!

骨灰全部匯入瓶中,裘永思將它封好,又取出一疊黃紙,拿了個小碟,鴻俊知道他要畫符,便接過硃砂,替他調勻。

「您見過他爹?」

茶室內,李景瓏有預感裘虯這老頭子說不定會揭開當年的某個秘密。

「何止見過?」裘虯突然現出疲憊模樣,笑道,「他的爹娘,還在生不?」

「故去了。」李景瓏答道。

「哦啊——」裘虯長歎一聲,點頭道,「也罷,也罷,想必……有些年頭了,那孩子,知道自己爹娘的身份麼?」

李景瓏突然想起,每每談及鴻俊身世,所提到的俱是他爹孔宣,卻很少提及他的母親,只聽楊貴妃說過,鴻俊母舅家,乃是弘農賈氏,母親名喚賈毓澤。多年前因弘農一場瘟疫而人丁寥落。

「他爹是孔雀大明王。」李景瓏尋思片刻,而後答道,「他娘……是個凡人?」

「凡人,又怎能孕育魔種呢?」裘虯意味深長地說道。

這句話倏然令李景瓏一震,似乎感覺到,裘虯今夜與自己的這番談話,內裡蘊含著不得了的信息。

「凡人不能孕育天魔種麼?」李景瓏問,「請您賜教。」

「妖有妖毒。」裘虯說,「與凡人行歡,一年半載即死,你,又見過多少凡人與妖族的後代?」

李景瓏瞬間想起那牡丹妖與書生,說:「可是……以藥亦可解去妖毒,是不是?」

裘虯問:「怎麼解?你倒是教我?」

李景瓏將鴻俊所配,以戰死屍鬼王毒素克制花妖毒性的整個過程朝裘虯解釋過,裘虯恍然大悟,捋鬚道:「當真聰明,當真聰明,這小子像他爹,是個大夫。」

「等等……」李景瓏已經有些混亂了,這反而更證實了裘虯之言。他尋思片刻,說,「孔宣還在世時,與戰死屍鬼王見面那次……鴻俊都已經出生了,按理說他沒有使用他們的屍毒才是,也就是說……」

孔宣始終沒有為賈毓澤做任何的辟毒,但賈毓澤活下來了,還生了鴻俊?孕育天魔種並順利生產的過程,李景瓏尚不清楚其中有多少困難,但賈毓澤當真如他們所說,是個凡人?!

「你見過瑤姬麼?」裘虯又說,「她當真是十分美貌的,如今想來,那美貌當真是世間僅有,那孩子長得不像她,太可惜了。」

李景瓏更混亂了,說:「等等……瑤姬是……鴻俊的娘?可他娘不叫瑤姬,叫賈毓澤!」

「賈毓澤。」裘虯點點頭,說,「她投胎去了何處?」

李景瓏:「……」

李景瓏抬眼,望向裘虯,說:「您認識他娘?」

「認得。」裘虯說,「一百三十五年前,她生下永思那天,正是我陪在她的身旁。」

這話猶如一個驚天炸雷,在李景瓏耳畔綻放,裘虯之言,已遠遠超出了他的認知,他一時竟覺得這鬚髮花白的老頭子在開他的玩笑!

「您……」李景瓏眉頭深鎖道,「您今年多少歲?」

「按你們人間的歲月,我已有一百八十餘歲了。」裘虯答道,「但噎鳴仍在時,塔裡時光與凡間時光,是不一樣的。塔內一天,便是凡塵中的一年,老了!老了!」

裘永思將黃紙分開,鴻俊趴在案前看他畫符,裘永思左手提筆蘸硃砂,右手捧著本書,上頭俱是歪歪曲曲的古文字。鴻俊便笑了起來。

「笑什麼?」裘永思一本正經道。

「你還要翻書?」鴻俊說,「功課沒做好。」

裘永思答道:「懶得背了,小時候就不喜歡畫符。」

「畫符誰教的?」鴻俊問。

裘永思答道:「爺爺。」

鴻俊心中一動,想到來了這許久,從未見過裘永思爹娘,以前也沒聽他提起過爹娘,這其中興許有不少故事。鴻俊有些好奇,最終想想,推己及人,終究沒有問出口,免得引他難過。

「死了。」裘永思卻彷彿猜到鴻俊所想,笑著答道。

鴻俊點頭,說:「節哀順變。」

裘永思開始畫符,一撇,一捺,一個圈,扭扭扭……又道:「是不是還想問,爹娘怎麼死的?」

鴻俊說:「別想了。」

「我連他們的面,都沒見過呢。」裘永思說,「爺爺只說,我爹娘都是被人害死的。」

「是誰呢?」鴻俊好奇地問。

裘永思搖頭,答道:「仇家也早已死了,被殺了。」

鴻俊心想那你身上的鱗片是怎麼來的?

「猜對了。」裘永思彷彿又窺見了鴻俊的內心,笑著說,「我爹是條龍。」

鴻俊:「!!!」

裘永思畫完一張,放在一旁,抬眼望鴻俊,又側過身,說:「想摸摸看麼?」

「可以嗎?」鴻俊十分好奇。

裘永思笑著說:「別讓長史撞見就成,不然得害我挨揍。」

「還是算了。」鴻俊一手扶額,裘永思不說,鴻俊還沒往這處想,夤夜兩人獨處,萬一李景瓏過來,看見自己在摸裘永思,估計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你看?」裘永思又說,「我這兒也有呢。」

裘永思轉過背脊,龍鱗的痕跡非常淺,在月光之下,卻帶著依稀反光,銀白色明晰可見,從背脊一路延伸到腰間,被長褲擋住。

鴻俊說:「你爹是條龍呀!」

換了旁人,定十分驚訝,但鴻俊的爹是孔雀,養父又是鳳凰,見裘永思有龍的血統,不過也只是「你好你好,原來你也有一半是妖怪」的程度而已。這麼想想,算上蒼狼白鹿,驅魔司裡就快淪陷了,別待會兒阿泰與阿史那瓊也是妖,最後剩李景瓏才是正兒八經的人,那才是天意弄人。

「騙你的。」裘永思笑道,「我爹不是龍,是龍還會被人殺嗎?」

鴻俊一想也是。

「我娘生我的時候難產。」裘永思說,「爺爺就帶著她進了鎮龍塔去,懇求一條龍,助她順利生下我,那龍便賜了她一口龍氣,生下我來,身上便有這痕跡了。」

「哦——」鴻俊點頭,點評道,「不過身上有龍鱗,簡直太帥了!」

裘永思畫了四張符,遞給鴻俊,鴻俊便將它們攤開,裘永思說:「就喜歡和你閒聊,咱們家鴻俊見多識廣,也不帶大驚小怪的。」

「見多識廣」安不到鴻俊頭上,從不大驚小怪倒是的。鴻俊注意力從來就不在他人是什麼出身、什麼來頭、什麼家世背景上。他看著手邊晾乾的符,問:「這些符是做什麼用的?」

裘永思答道:「佈陣,進塔時,就與這瓶子放在一處。」

「有啥效果?」鴻俊問。

「天地循環,眾妙之門。」裘永思低頭畫符,隨口道,「讓塔裡的時間變慢,變得很慢、很慢。有多慢呢?你在塔裡,幾乎感覺不到光陰流逝,但在人間,早已滄海桑田……」

李景瓏:「一百三十五年?」

裘虯:「一百三十五年。」

李景瓏一時就像在做夢一樣,盯著裘虯看,心想是不是得給他找個大夫。他說:「您告訴我,裘永思的娘,與鴻俊的娘是一個人?他們是兩兄弟?!裘永思一百三十五歲了,鴻俊今年剛十七???」

「正是如此。」裘虯道,「確切地說,他們的娘,都是瑤姬在某一世的轉生。」

「瑤姬又是誰?」李景瓏難以置信道。

裘虯提及這個名字時,那蒼老的臉龐上現出笑容,皺紋擠在一起,就像個小孩兒般天真,答道:「一個很美很美的女孩兒。」

李景瓏道:「等等……我實在不能接受……老……前輩,您發誓您沒騙我?」

「猢!」裘虯怒了,說,「騙你個小輩做什麼?!尋開心麼?」

李景瓏心裡險些抓狂怒吼,你本來就是在拿我尋開心吧!

兩人對視片刻,裘虯彷彿陷入了一個久遠的回憶裡,說:「一百三十五年前,永思出生那天,正是他爹被絞死的日子……他娘那一世的名字,喚作『李舜英』。永思是在塔裡出生的。『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舜英生下他後,為他起名為『永思』,讓他隨我姓裘,離開鎮龍塔後,便不知所蹤。」

「我與她約定。」裘虯說,「無論再過多久,身在何地,有生之年,都得到西湖來,再見我一面,看看她與阿摐的孩子。」

那茶室內,李景瓏已良久說不出話來。

「阿……阿摐。」李景瓏說,「是永思的父親?是我所知的那個阿摐?」

「正是。」裘虯朝案上碗中斟茶,攪開,再遞了一碗給李景瓏,李景瓏接過時,一手不住顫抖。

百餘年前,所謂「阿摐」,還有另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楊廣!

「她不知在何時,已經死了。」裘虯出神地說,「再出現在我面前時,她已投胎轉世,從頭來過,忘了一切,卻仍記得與我的約定。她忘了自己還有個孩兒,在鎮龍塔中,她有了新的家,新的愛人。」

裘虯一時唏噓不勝,卻彷彿視李景瓏如無物,又說:「有了另一個孩子。他與永思相識,今日我覺得,這一切當真是緣分。且這緣分,又都落在了獬獄身上,當初若非它將噎鳴的骨灰盜出鎮龍塔,這倆孩子,興許永遠也不會認識。」

「你爺爺多老了?」鴻俊問。

「你看他像多老?」裘永思答道。

鴻俊猜了八十,九十,一百,裘永思都笑著搖頭,最後說:「我也不知道。他有時在塔裡,有時在塔外,這歲數可亂了,算也算不清楚,按人間的歲月,距離他說的出生那年,已有個百餘年了吧?」

「獬獄逃出來是兩百年前。」鴻俊好奇道,「噎鳴的骨灰被帶走以後,塔裡頭的時間,不就恢復正常了麼?」

「噎鳴的龍魂還在呢。」裘永思說,「只是它的魂力已經越來越弱了,兩百年前,獬獄殺了它後,它的魂魄還在艱難地支撐塔內的時光封印。起初塔裡一天相當於人間一年,後來是兩天,再後來是三天,一年年過下來,塔中光陰也越來越快……」

「會有什麼結果?」鴻俊問。

「一旦噎鳴的龍魂徹底消散,鎮龍塔內外時光最終等同。」裘永思說,「封印就會徹底失效,再也無法補起來了。」

「龍們就會跑出來麼?」鴻俊又問。

裘永思答道:「自願住在裡頭的龍不會,但關在下層的蛟會,人間將大亂,比天魔還要麻煩。」

「有多少條?」鴻俊皺眉問。

「幾千?」裘永思畫完最後一張符,九張符全部攤開,朝鴻俊笑了笑,說,「上萬?沒數過。」

鴻俊心想那確實夠受了,一條獬獄都能把長安折騰成這樣,幾千條一起出動,都能把太行山給拆了。

「不過獬獄不一樣。」裘永思說,「它從一逃出來,就帶著噎鳴的骨灰,這骨灰有逆轉因果與時間的力量,若沒有它,不過也是尋常一惡蛟罷了。」

《天寶伏妖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