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塔尋蹤

女將嘻嘻嘻地回頭一瞥,面容猙獰恐怖,滿臉血管,肌肉都以一個奇異的角度扭曲著,說:「自己就是妖怪,還怕妖怪?」

鯉魚妖一想也是,便閉了嘴,知道面前這女子是名畫皮妖,常聽說「畫皮」只有血肉之形,須得剝人皮以修煉。而在鯉魚妖眼中,看見剝了皮的人,也不過是人眼裡看剝了殼的蝦一般,並無多大異狀。

「我叫梁丹霍。」那畫皮妖剝過皮後放一旁晾著,又說,「你叫我丹霍罷?你吶?你叫什麼?」

鯉魚妖又不吭聲了。

「我美嗎?」丹霍歪在榻上,懶懶扯過一抹布,搭在胸上,露出鮮血淋漓的全身。沒了眼皮的眼珠子轉來轉去。

鯉魚妖看了一會兒,丹霍又掏出一個匣子,打開,吃著裡頭的東西,鯉魚妖張望,丹霍問:「你吃不吃?」說著傾身過來,打開了籠子,鯉魚妖馬上轉頭四顧,想趁機跑路。

丹霍卻道:「別跑了,這世上,哪兒還能比這自在?」說著將自己吃的零嘴遞給它。鯉魚妖低頭,見是根人的小指頭,又嚇了一跳,瑟瑟發抖道:「我……不吃!你到底是誰?這是哪兒?」

「這是妖的家。」丹霍說,「改天我帶你認識認識頭兒去,來都來了,就別走了,看你這模樣,想必也受了不少苦,怪可憐的。」

鯉魚妖:「……」

鯉魚妖突然有點想放聲大哭,哪怕是在一個吃人的妖怪面前,這時間,這血淋淋的畫皮妖彷彿不再是妖怪,只是上蒼派下來,拯救它的某個使者。

正值此刻,外頭一聲豬嚎,天色已暗了下來,丹霍說:「開飯嘍,走吧?」

說著丹霍打開衣櫃,裡頭儘是排得整整齊齊的人皮,她選了另一張婦人皮穿上,朝鯉魚妖說:「跟著,府裡大,可別走丟了,找不著你。」

鯉魚妖原本正惴惴著,丹霍推開門後,外頭正下起了陰暗的淅淅瀝瀝的小雨,回頭道:「你不餓麼?」

鯉魚妖除了留下來也無處可去,肚子又餓,身上傷還沒好,它終於改變了主意,一顛一顛地出來,跟在丹霍身後。

「我不吃人。」這是鯉魚妖來到之後,朝丹霍說的第一句話,「我是好妖怪。」

丹霍不耐煩地答道:「你想吃人也沒那本事。」

鯉魚妖跟隨丹霍,穿過長廊,丹霍這次變了個年過半百卻風韻猶存的女人,兩手攏著袖,穿一身鮮紅色的袍子,這府上侍衛、家丁竟是對丹霍有著畏懼神色,見她走過時,俱不敢直目。

鯉魚妖注意到這裡的一草一木,都長得非常奇怪,葡萄籐以一個張牙舞爪的形象歪歪曲曲地扭著,結出的葡萄忽大忽小。槐樹葉更是長滿鋸齒形狀,如黑暗裡擇人而噬的怪物。

走廊兩側有著猙獰的浮雕,廳堂屏風則是妖怪食人淌下鮮血的壁畫,燈光倒是明亮的,照得這府上有股異界的詭異感。

廳堂深處,無數怪物在嘶吼,丹霍帶著鯉魚妖走入廳內,眾妖齊聚,朝她望來,鯉魚妖心中咯登一響,看見了廳內主位上坐著的一隻散發黑氣的恐怖巨獸!

那是龐大無比、黑煙滾滾的安祿山!

鯉魚妖上一次見他,乃是在安祿山入城時,那會兒鴻俊等人全部一窩蜂地出來看安祿山進城了,而鯉魚妖則趁機前去朝楊國忠通風報信。傳遞過消息後,楊國忠帶著它出來,吩咐它先回去,恰好安祿山從城中過,鯉魚妖便躲在楊國忠身後,遠遠地看了這麼一眼。

安祿山魁梧依舊,滿身的肉卻現出焦黑色,散發著一股腐味,身上金環、玳瑁等墜飾閃著不合時宜的光,就像把金銀珠寶扔在了一個碩大的糞坑之中,隨著安祿山全身的抖動載浮載沉。

失去了神火的保護,安祿山以一具凡人肉身,根本無法抵擋魔氣的侵蝕,如今全身正在緩慢地腐化下去。

一道白光閃過,繼而化作圈環,在深暗的空間之中隨之擴散,嗡嗡作響,射向遙遠的他方。

鴻俊一個踉蹌,幾乎是貼著地面,馬上伸手亂抓,吼道:「啊啊啊——」

他下意識地伸手,瞬間抓住了另一個人的手臂,驀然一回頭,看見了昏迷不醒的裘永思。

「永思——!」鴻俊焦急大喊,裘永思不知為何已徹底不省人事,兩人藉著一股衝力,飛速滑行,鴻俊一手摸出飛刀,轉身在地面上釘,那飛刀卻鏗然作響,無論如何釘不下去。

這天地一片空曠,唯一存在著的只有自己身下散發著寒氣的地面,導致他們越滑越遠越滑越快,鴻俊連番猛釘,只想將滑落的速度盡快止住,最終他急中生智,將四把飛刀刷然集成一把,翻身朝地面一刺。

一聲裂帛般的清響,斬仙飛刀合一後剎那如切開豆腐般劃拉出一道三分寬的裂口,卻絲毫沒有減緩滑落之勢,只見鴻俊又猛地將陌刀一旋。

「叮」一聲清響,陌刀跳翻,瞬間以刀背牢牢地卡在裂縫裡,鴻俊被那阻力一激,險些將自己連著裘永思一同甩飛出去。

幸而他膂力極強,換作尋常人,兩個人三百餘斤,外加衝勢定然撐不住撒手。鴻俊只覺肩背筋脈一陣劇痛,忙運起五色神光護體,硬生生地止住了滑落之勢。

這時間他回頭看,終於明白了寒意來自何處——自己與裘永思墜落之處,正在一塊萬年玄冰上,而這玄冰,出現於萬仞高山的頂峰,以一個平緩光滑的斜面將兩人送了下來。

腳下五丈處就是玄冰的邊緣,一方丈許長的尖角之外,則是見不著底的萬丈深淵。鴻俊一手拽著裘永思,一手抓住陌刀,就這麼被釘在玄冰壁的盡頭,上不得半寸,也下不得半寸。

「永思!」鴻俊大喊道。

裘永思毫無動靜,被鴻俊拖著手臂,昏迷不醒。

這是哪兒?鴻俊依稀記得在裘永思進入鎮龍塔前,獬獄驟然出現,襲擊了他們,而傳送陣彷彿變得不穩定,巨響聲中,把他們傳送到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

這裡沒有日月星辰,天頂彷彿一片虛空,在那虛空之中,有著奇異的光芒在閃爍。四周沒有風,整個世界靜得無比地詭異。

這是鎮龍塔裡,鴻俊想了想,應當是可以確定了。而此處聳立著一座萬年雪峰,與他的想像又大相逕庭,這座塔不知是何人所建,內裡竟有如此廣闊的空間!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咋辦?!

鴻俊看見玄冰對面,稍低處有一處三寸長的凸出懸崖,心想說不定可以跳過去,但那懸崖距離他們足有十丈遠……好吧,姑且一試!

鴻俊深呼吸,蹬掉木屐,木屐墜向深淵,許久不聞聲響。

還好沒這麼摔下去,否則肯定得粉身碎骨……鴻俊這輩子最鬱悶的,就是不像青雄與重明般會飛——也許他們正是不想他離開曜金宮,而刻意不教他。但這簡直為他平添煩惱。

他光著腳,在玄冰上蹬了幾下,開始小幅度地拖著裘永思擺動,同時望向對面低處的懸崖,以自己身體,連著裘永思一同蕩了起來。

裝有噎鳴骨灰的琉璃瓶恰恰好正位於裘永思胸前,此刻隨著驚濤駭浪地顛過一個幅度,正從裘永思胸口左右——左右地搖晃,探出大半個瓶身,隨著那幅度越來越大,已不斷傾斜而出,搖搖欲墜,即將落下深淵。

清晨時分,李景瓏快步奔出,來到塔前。

裘虯望向高塔,鎮龍塔籠罩在熹微晨光中,原先獬獄所帶來的魔氣早已消失殆盡。

「您看見了麼?」李景瓏回顧道,「誰看見了?」

裘虯說:「確實往塔裡去了。」

李景瓏記憶裡黑夜中的最後一幕,乃是獬獄飛向塔頂,繼而消失。

「獬獄追著永思進去了。」阿泰道,「這是唯一的可能。」

眾人都是一籌莫展,莫日根皺眉道:「為什麼獬獄會出現在伏雲山莊,莊主卻毫無察覺?」

「我……我怎麼想得到?」裘虯說,「按理說,它根本不會回來!哪有囚犯逃出了監獄,還往裡頭跑的?」

李景瓏說:「它知道裘永思拿到骨灰後,目標就是送回鎮龍塔,這次當真是大意了。」

不是大意,李景瓏也曾想到過這個可能,要截下骨灰,最好的就是埋伏在他們的必經之路上,搭船沿運河下杭州,實際上是李景瓏的陷阱。畢竟這麼一來,說不定就能引出獬獄,再將它徹底鏟掉。

沒想到一路上獬獄始終沒有出現,臨抵杭州時,裘永思與李景瓏都覺得獬獄自打上一次被重創之後,應當不會再來了。進入伏雲山莊後,李景瓏更覺得已安全,畢竟這是在降龍仙尊家裡,獬獄怎麼可能還敢來?!

若換作平日,裘虯也不可能毫無警惕,奈何驟見故人之子,一時間心思全部在這上頭,更以為獬獄已被徹底消滅,便沒有多問。

於是李景瓏總算陰溝裡翻了船,而翻船的原因,則是聰明反被聰明誤,遭獬獄狠狠地算計了一把。

「罷了。」李景瓏說,「追究這個已沒有多大意義,能帶我們進塔麼?」

裘虯答道:「我不能進,否則通路一開,等候已久的群蛟將瘋狂攻擊,藉機攻擊入口,我須得在外維持。但我可以將你們一次全送進去,只是李景瓏,莫要忘了一件事——塔裡的時間與塔外的時間不一樣。」

這麼一提醒,李景瓏瞬間想起這嚴重的問題。

「找到鴻俊與永思,再完成封印,需得多久?」李景瓏問。

「我不知道他們落在塔裡哪一層。」裘虯捋鬚,若有所思道,「按理說他們應當在第九層才對,但此處法力明顯有紊亂痕跡,若你們進入後,在第九層中找不到他們,就得花時間,一層一層往下搜尋,這時間我無法估量。」

「每一層的大小。」李景瓏說,「盡快。」

「不必著急……你們哪怕耽擱三天再進去,不過也是裡頭的一兩刻鐘而已。」裘虯說,「先想清楚罷。」

裘虯衣袖一抖,明光交錯,現出鎮龍塔每一層的朦朧結構。

「第九層最小。」裘虯說,「約有一畝地方圓,乃是鎮龍玄天陣所在之處,亦是昔年鎮塔龍神噎鳴的居所。」

莫日根鬆了口氣,說:「好找。」

「不。」裘虯又說,「第八層就有九畝地大小。」

眾人:「……」

「第七層,八十一畝。」阿泰喃喃道,「將近一頃。」

裘虯說:「不錯,第六層,七百二十九畝,第五層……稍等我算算……」說著蹲下去,撿了根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

「別算了……」李景瓏並不想聽到這消息。

「還是算算罷。」裘虯說,「反正哪怕算上一天一夜,塔裡也……」

所有人心中哀歎道你放過我們吧。

「四千三百零四萬六千七百二十一畝地。」

一刻鐘後,裘虯說道。

「還好……」李景瓏險些背過去,說道,「大約是淮南道的面積。」

「哪裡好了!」眾人抓狂道。

要在四千多萬畝地方圓中找兩個人,簡直是大海撈針!裘虯又說:「樂觀一點,不一定就掉在第九層的嘛。」

李景瓏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畢竟自己總是會碰上無數個假設裡……最倒霉的那個。

「永思哥也會找路上第九層吧?」陸許說,「咱們只要……」

「不能指望他。」裘虯說,「他從沒下過第七層以下的地方。」

眾人:「……」

「不僅是他,連我也沒去過呢!」裘虯說。

眾人沉默良久,李景瓏問:「塔內光陰呢?情況如何?」

「不好說。」裘虯說,「永思上一次進去時,塔內一天,約等於塔外月餘,大概是四十來天。這得看噎鳴魂力還能起多大作用,現在我想,大約是塔內一天,塔外一月。」

李景瓏望向眾人,說:「時間一拉長,恐怕有變數,安祿山仍在范陽,不知何時會有動作,我這就進塔裡去……」

裘虯眉頭深鎖,欲言又止。

莫日根終於道:「前輩,有什麼話,我看您就一次說了吧。」

李景瓏一怔,裘虯歎道:「自從獬獄盜走噎鳴屍骨後,第八層往下,至第二層的通路全被打開,不少想逃脫的蛟龍,盡數湧到了第九層中,我恐怕你孤身一人入內,便將遭到群起而攻之。」

阿史那瓊遲疑道:「那你們是怎麼進出的?」

「噎鳴尚在時,降龍仙尊本可隨意進出。」裘虯說,「噎鳴死後,隨著魂力越來越弱,群蛟已開始攻擊我。直至二十年前,我進去接永思時,已是倉皇逃出來的。」

「等等……」陸許有些聽不大明白,問,「說的什麼?」

李景瓏以眼神示意不要多問,他沉吟片刻後,敏銳地察覺了某個問題的關鍵所在。

「塔裡的蛟與龍,不會攻擊永思?」李景瓏問。

裘虯眼中帶著讚賞的目光,點頭說:「他是在塔中出生的,那時尚是孩子,蛟龍們……興許網開一面,不至於趕盡殺絕。」

眾人似乎都明白了什麼,但都保持了沉默,裘虯說:「萬一你進入第九層後,永思與鴻俊不在該處,興許將遭到圍攻。」

李景瓏簡直是一籌莫展,獬獄這次的計謀當真既陰差陽錯,又完美無缺。

「神火戒在李龜年手上。」李景瓏望向阿泰,突然說道。

阿泰點頭道:「臨走時交給了他。」

李景瓏:「你確定?」

「非常確定。」阿泰答道。

離開長安時,李景瓏便做了兩手準備,既提防獬獄跟著下杭州,又提防驅魔司離開時獬獄殺回長安。於是在長安留下了編外者李龜年,作為暗線,一旦獬獄敢現身,便發動佈置。

但現在塔外的危險已不在獬獄身上,只因這麼一進塔找人,再出來,興許得三個月到半年時間,李景瓏最擔心的是安祿山。萬一他在這期間做點什麼,驅魔司全體若都在塔裡,勢必將無法抵禦。

這是一個極為艱難的抉擇,李景瓏思考再三,望向眾人。

「陸許的夢境之力能對抗天魔。」李景瓏說,「雖然較之心燈力量,仍有不及,但多多少少能起到些作用。」

「嗯。」莫日根說,「我與陸許留守外頭。」

特蘭朵說:「我回長安,好歹能替你們傳遞點消息。」

李景瓏再看阿泰與特蘭朵,想了一想,說:「阿泰,你在塔外,與他們一起行動。阿史那瓊跟我進塔,就這麼分組,大夥兒都抓緊時間,行動!」

《天寶伏妖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