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誠相對

「阿泰呢?」鴻俊睡在李景瓏身邊。

李景瓏的身體不再如從前般溫暖,像個火爐,虛弱的體質令他手腳冰涼,而這被窩裡就像個冰窟一般。

「逃出洛陽時走散了。」李景瓏道,「想必正在找咱們。」

鴻俊便不再多問,李景瓏一夜裡只睜著眼發呆,鴻俊不敢問以後要怎麼辦。

怎麼辦?已經變成這樣了,安祿山的部隊不知道打到了哪裡;洛陽城裡,李景瓏功虧一簣的原因是什麼;自己在引動地脈時,為什麼會出現不動明王……這一切,鴻俊都不敢多問。

他抬眼看著李景瓏,他甚至沒法像以前一樣,枕在他的手臂上,因為他肩膀上還纏著夾板。

「暖和點了麼?」鴻俊問。

「好多了。」李景瓏答道。

鴻俊輕輕地抱著李景瓏的腰,把鳳凰羽毛放在他的胸膛上,並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

「等你好點兒,我帶你回曜金宮去。」鴻俊說,「重明與青雄,一定有辦法的。」

「我沒臉上去。」李景瓏低聲答道。

鴻俊說:「我也沒臉回家。」

上次離開時,鴻俊也知道自己傷透了重明的心,這下要帶著李景瓏回去求重明為他設法醫治,多半更讓他氣憤。再說起來,平日裡跟著李景瓏,對養父不聞不問,現在愛人傷得這麼重,又要回家求重明……鴻俊自己忍不住都噁心自己。

「可我不後悔。」鴻俊又說。

「對不起。」李景瓏低聲道。

「別說了。」鴻俊道,「景瓏,振作起來啊!你不是這樣的!」

「你說得對。」李景瓏緩緩閉上雙眼,疲憊吁了口氣。鴻俊正以為他要振作時,李景瓏卻說:「這些天裡,我想了很多,你覺得,這不像我麼?」

鴻俊皺眉,詫異端詳李景瓏,李景瓏說:「其實這才是真正的我。」

李景瓏歎了口氣,說:「我從來不曾朝你提起過,獲得心燈後的那一刻。」

鴻俊詫異道:「什麼意思?」

「那感覺很難形容。」李景瓏閉著雙眼,喃喃道,「彷彿我的整個世界,都隨之亮了起來……」

「什麼時候?」鴻俊意識到有點不大對勁了。

「你覺得從前的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李景瓏忽然問。

鴻俊說:「你是最好的。」

李景瓏沉默不語,鴻俊確實覺得,李景瓏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他善良、勇敢、聰明、果斷,且堅信理想,在鴻俊眼中,幾乎可以用完美來形容。

「但我自己心裡清楚。」李景瓏低聲說,「我從前不是這樣的。」

「什麼?」鴻俊驀然想起了某件徹底改變了兩個人命運的事。

果然,李景瓏說:「那是我得到了心燈以後。確切地說,是在遇見你之後。」

鴻俊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李景瓏又說:「以什麼時候為界限呢?也許在平康裡睜開眼,看見你出現在我面前時,就模模糊糊,有了這種感覺。直到領命入驅魔司,又見到你時……」

「……就像心裡照進了一束光。」李景瓏說,「曾經所計較的、所在乎的,都已變得不再重要……」

鴻俊聽說過不少李景瓏從前的事,除卻驅魔司的成員外,任何人看見他與李景瓏在一起,眼中都帶著某種奇怪的神色,似隱約在嘲笑,又似心下瞭然。而且,他還知道李景瓏從少年時代得罪的人就不少,哪怕面對皇帝、貴妃、宰輔、官員,都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才混得如此落魄。

但在他開始帶領驅魔司後,又顯得十分官運亨通,彷彿自己聽聞的,與真正見到的李景瓏,不是一個人般。

「現在那種感覺,又回來了。」李景瓏說,「沉甸甸的,壓在了心上。」

心燈的力量,能這麼強烈地改變一個人嗎?鴻俊從未聽青雄說過,那麼心燈如果消失了,它去了哪兒呢?他皺眉,看著李景瓏。

「所以心燈消失了,你覺得……有點難受嗎?」鴻俊不解,看著李景瓏。

「我又成為了一個凡人。」李景瓏朝鴻俊小聲地說,「你所看到的,曾經的我,都是心燈所賦予我的假象,那不是真正的我。」

「那……真正的你,是怎麼樣的呢?」鴻俊疑惑地問道。

「懦弱、自私、好色。」李景瓏沉聲,「半途而廢,好大喜功,無能……唯一引以自傲的,不過是一個出身,外加一手箭術。現在連一身武功也沒了。」

「所以呢?」鴻俊說。

李景瓏艱難地稍稍側過頭,看著鴻俊,眼眶發紅。鴻俊卻湊上前,吻住了他。

李景瓏:「……」

李景瓏驀然睜大了雙眼,這是鴻俊第一次如此主動、如此熾烈地吻他。李景瓏被吻上時,腦海中瞬間一片空白,心臟狂跳起來。

李景瓏:「唔……」

李景瓏本意也許是想說,現在的我配不上你,抑或現在的我保護不了你,抑或其他什麼喪氣的話,然而鴻俊那個吻猶如狂風暴雨,絲毫沒有半點猶豫,以一種強悍而霸道的方式侵犯著他。

李景瓏:「好了你聽我說……」一句話未完,鴻俊不敢碰上他的胸膛,只是以手撐著枕畔,虛虛壓在他身上,只讓李景瓏喘了口氣,又是一輪深吻。

李景瓏常常寵著鴻俊,卻未曾想到,這傢伙一旦固執起來,是會毀天滅地的,他要抬手推開鴻俊已是力有不逮,甚至連別過頭亦是困難,鴻俊唇舌挑逗,如入無人之境,他強行挽著李景瓏的脖頸,吻了足足將近半刻鐘。

李景瓏快喘不過氣來了,腦海中一陣眩暈,他在這毫不留情的吻前心情復又轉好,正要努力推開鴻俊時,鴻俊卻半點不留情,堵著他的唇,直到李景瓏意識一陣陣模糊。

鴻俊一邊吻他,一邊伸手往他身下摸,摸了黏糊糊的一手,嚇了一跳。

「你……」鴻俊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李景瓏實在是憋得太久了,全身無法動彈,感覺卻還在,被鴻俊吻得意亂情迷,再被那麼一摸,幾乎是被碰上的瞬間就不受控制地釋放出來。

李景瓏:「……」

李景瓏滿臉通紅,臉上總算有了點兒血色,仍在微微喘息。

鴻俊說:「不管你變成啥樣,那啥的功夫還是很好的,那|話|兒也還是好大。」

李景瓏正無奈時,突然聽到這話,頓時忍不住笑了起來,哈哈地笑了幾聲,頓時牽動骨折處,呻|吟道:「好痛。」

鴻俊跳下床去,燒了熱水,揭開被子,為李景瓏擦身,他的身軀依舊一如以往,健碩胸膛上,那孔雀刺青仍在。鴻俊低頭,親吻了下那刺青,再親吻李景瓏的唇。

「你要麼?」李景瓏問道。

「待你好了再來。」鴻俊說是這麼說,眼睛卻一直在李景瓏全|裸的雄軀上瞥來瞥去,看得李景瓏不由得湧起一陣羞恥感。片刻後鴻俊仍是按捺不住,將自己衣服脫了,躺在李景瓏身邊,以手自行解決。

「鴻俊。」李景瓏輕聲說。

鴻俊將兩人擦乾淨了,拉過被子蓋著,像個乖小孩。

「以後我來保護你吧。」鴻俊如是說,「別再東想西想的了。」他說著打了個呵欠,以手指分開李景瓏的大手,十指交扣,進入了夢鄉。

廚房裡頭,朝雲小聲說:「喂,趙子龍,小殿下好像醒了。」

鯉魚妖側躺在尚有餘熱的灶台上,翻了個面,說:「明兒我幫你說說。」

朝雲說:「你說,他會接納我們不?」

「會的啦。」鯉魚妖答道,「他連我都原諒了,怎麼可能不接納你?」

朝雲還是有點不放心,鯉魚妖又說:「你立下大功,把李景瓏救了出來,你要什麼他都會給你,何況當他的下屬?」

朝雲又反覆確認了鴻俊的性格、脾氣,以及愛聽什麼話,鯉魚妖一再安慰,我們家不像安祿山這麼多事兒,朝雲這才心思忐忑地躺在灶下睡了。

臘月廿七日,陝郡酷寒近乎滴水成冰,外頭北風呼呼大作。翌日清晨,數人挪到李景瓏房中,就著一片鳳凰羽毛烤火,在外圍的陸許還有點兒哆嗦,蒼狼便伸出爪子,把他攏了過來,攏到面前。

「你一定要變成這模樣麼?」陸許一臉麻木地說。

「御寒啊。」蒼狼低沉的聲音說,用滿是軟毛的胸膛抵著陸許。

「好冷啊這兒。」鴻俊說道。

「方圓百里主要是沒人氣。」李景瓏虛弱地說道,「長安繁華,人多了,便不覺得冷。這村莊又是在平原上,連遮擋物都沒有。」

鴻俊努力地將李景瓏抱起來,將被褥與枕頭墊在他身後,讓他坐好,鯉魚妖進來,擺開菜。

「還有魚!」鴻俊說。

「你不是不讓吃鯉魚的麼?」陸許朝鯉魚妖道。

「沒辦法啊。」鯉魚妖說,「特殊時期,外頭連吃人的都有了。」

眾人:「……」

鯉魚妖朝鴻俊說:「有個妖怪,救了老二,想進來認識認識你,可以嗎?」

這麼一說,鴻俊便想起來了,昨夜還聽陸許說過,關鍵時刻,是那條化蛇妖將李景瓏救了回來,他忙道:「恩人呢?」

「恩妖。」鯉魚妖糾正道,「正在外頭等著呢。」

鴻俊忙道快請,朝雲在外正吹著冷風,聞言進來,朝鴻俊就拜,鴻俊慌忙道:「我該謝您才對!」

鴻俊也向朝雲跪拜,朝雲這一下魂飛魄散,慘叫道:「使不得!小殿下!折我修為的!」

「好了好了。」鯉魚妖說,「這怎麼看上去像拜堂?」

兩人這才起來,鴻俊又朝朝雲千恩萬謝的,朝雲忙不住謙讓,說:「應該的應該,王子妃有難,合該相助!」

鴻俊正喂李景瓏喝粥,李景瓏聞言瞬間噴了出來。

原來朝雲曾是汨羅江中一化蛇,原本也是想修煉作龍的,沒想到吃錯了東西,修煉出了翅膀,水族不似水族,翼族不似翼族。湘江中有小蛇數十條,得了他的妖力之助,是以紛紛修煉成了翼種,但自古以來,修煉成龍,便需是水族,正規路子是先修煉成蛟,再渡天劫。

這倆翅膀杵著,朝雲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是,蛻也蛻不掉,又不能自己給斬了。

「我看看?」鴻俊好奇地檢查了朝雲的翅膀,翻開《伏妖錄》對照,書上確實記載了朝雲的化蛇一族。

「你們到底吃了什麼才長的翅膀?」李景瓏問。

朝雲摸摸頭,一臉「你問我,我問誰去」的表情,年代久遠,早就想不起來了。

「不會吧!」鴻俊驚嚇道,「你吃了屈原啊!」

書上說的是屈原投汨羅江後,被蛇所食,吃了屈原的蛇就成了化蛇……朝雲忙澄清道:「沒有!都是穿鑿附會的!那時候我還沒出生的!今年我也就四百多歲……」

鴻俊答應道:「我到時帶你去見重明吧。」

朝雲說:「就怕他們都是鳥兒,我們……」

「沒事兒。」鴻俊說,「如果他不要你,你們就跟著我吧,別的弟兄呢?」

朝雲如釋重負,眼中總算燃起些許希望,說:「弟兄們有六十幾名,都分散開,去引開追兵了,我讓大夥兒待此間事兒結束後,到涇水等去。」

鴻俊點頭,接納了朝雲,朝雲便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坐著,爭取表現好點。

李景瓏看了會兒鴻俊,眼中帶著笑,鯉魚妖便給眾人分了吃的,全是朝雲去找回來的糧食——米粥與紅燒鯉魚,還有幾樣炒野菜。李景瓏喝過粥,力氣恢復了些,朝鴻俊說:「我自己來罷。」

「你能動麼?」莫日根說。

「勉強。」李景瓏的手不住抖,捏住了調羹,那調羹直似有千斤重,他竭力將它湊到唇邊,米粥已灑得剩不下多少了。鴻俊要喂,陸許卻說:「讓他活動活動,慢慢就好了。」

鴻俊便擔心地看李景瓏,一時眾人都注視著他用飯。

「你們吃你們的。」李景瓏說。

火轉丹的作用下,李景瓏全身經脈正在修復,但哪怕修復完畢,也無法再回到過去的身體條件了。

這頓飯裡,眾人一時都各想各的,室內十分安靜,鴻俊只想找幾句話來說說,陸許卻看出來了,便開口道:「打算在這兒住多久?」

「等景瓏再恢復點兒罷。」鴻俊說。

「不如你們先回曜金宮一趟?」莫日根說,「正好朝雲能飛……話說你能飛吧?」說著他又朝朝雲問道。

「勉強可以。」朝雲答道,「我不像龍,飛不了太遠,飛一個時辰,須得歇一歇。」

化蛇終究不像龍與鯤、金翅大鵬鳥等妖王位階,龍騰雲駕霧而起時,身周會辟開一道狂風結界,足可日行兩千里,但化蛇辦不到,騎著它飛回去,只能被冷風狂吹,天寒地凍的,反而折騰。

「我不去。」李景瓏朝鴻俊說,「至少不想用這種方式上去。」

眾人復又沉默,一時也不勉強他,鴻俊只得點頭道:「好,那以後再說罷。」

陸許似有話想說,被莫日根一個眼神制止住了,鯉魚妖收了碗盤,竟還有茶喝,寒風怒號中,眾人分坐長案畔,各自手捧熱茶,一時間未來的絕望、擔憂,便隨之減輕了不少。

陸許凝視著茶碗裡碧綠的茶湯,想起了莫日根所說的,那個冬夜裡烤火的故事。

《天寶伏妖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