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天由命

黑暗裡,城外,夢貘撞塌了城門,群狼從四面湧上,來到平原上,四處張望,狼群則越來越近,包圍圈不斷收縮,南面讓出一缺口,蒼狼載著鴻俊走進平原,夢貘彷彿十分痛苦,已快不能控制一身魔氣。

「這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強大……」夢貘嘶啞的聲音顫抖著說道。

鴻俊躍下狼背,蒼狼在他身後化作人形。

「你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鴻俊說,「是……安祿山讓你來的?!」

一句話剛完,鴻俊後頸突然挨了一掌,眼前發黑,倒在地上。

「我這小弟腦子直。」莫日根冷淡地說,「不會拐彎,只怕他待會兒又要將三千世界夢魘重新吸回體內,先讓他睡會兒。」

莫日根半抱著暈倒的鴻俊,讓他躺在草地上,同時手中亮出蝕月弓。

夢貘身上,獸皮已被灼燒成乾枯樹皮狀,正在不斷剝落,內裡現出殷紅的血肉。

「你在室韋潛伏多久了?」莫日根沉聲道,「我記得你。」

「我也記得你。」夢貘沉聲道,「我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

莫日根說:「安祿山是怎麼知道我們會回來的?說!」

夢貘嘲笑道:「你所不知道的真相,還有很多、很多……」

莫日根拉開長弓,夢貘釋放出一身魔氣,魔氣中綻放出一幕幕景象,年輕的獵人與村莊中的女子相伴,女子守在月下,送別那獵人。室韋族佔領了村莊,室韋王子無意中發現了那女人……村莊毀於戰火,小時候的莫日根衝到村前,卻被室韋衛士帶走……老薩滿面朝火焰,說出那個預言……

莫日根頓時劇震,放下了長弓。

「這是……」

「撒阿圖拉讓我將這個秘密守住一輩子。」夢貘低聲道,「但任憑我們誰,也不會想到,你竟是南下成了驅魔司的走狗……可以這麼說吧?我的小師弟。」

莫日根昔日由老薩滿撒阿圖拉照料,讀書識字,俱是他親自所授,平日卻極少與薩滿的弟子們接觸,偶有碰面,頂多亦點頭為禮。

他的修長手臂不斷發抖,蝕月弓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

「安祿山讓你來的。」莫日根顫聲說道。

「你既然說是,那就當是罷。」夢貘又說。

莫日根想起昔時在安祿山身邊臥底時,安祿山曾以室韋全族安危要挾自己。那時候,多半便布好了棋子。

「給你兩條路走。」夢貘說,「一是留下我,讓天魔種將夢魘再帶走;二是放我離開。我看,你的心裡,早就做了抉擇。」

莫日根怒吼道:「還有第三條路!」

夢貘咧開嘴,像是在淒慘微笑,說道:「你將天魔種擊昏,乃是最愚蠢之策。真以為憑你手中那法器,能擊散夢魘?」

莫日根拉開蝕月弓,弓上霎時光芒萬丈,釘頭七箭飛起,懸浮在弓弦前。

「與其考慮如何殺我,不如擔心擔心你自己,你究竟是誰?你的父親來自何方?」夢貘陡然發出淒厲的笑聲,剎那間黑氣驀然爆散,全身肌膚炸裂,猶如蛻繭一般,從中鑽出一隻詭異恐怖的怪物!

莫日根想也不想便瞬間放箭,箭矢如金光流星般飛去,然而伴隨那淒厲笑聲,夢貘瞬間炸作黑霧,正如昔時敦煌戰心魔般,流星箭所到之處,夢魘力量消散,然則黑火升騰而起,在更遠處聚集成形。莫日根追出幾步,空中發出猖狂笑聲,夢貘就此消失。

餘下莫日根與昏倒的鴻俊,以及群狼簇擁。

莫日根看著西面夢貘消失的方向發呆,良久,化身蒼狼,到得鴻俊面前,低頭嗅了嗅,再昂頭朝向遠方石堡,發出充滿了憤怒與不甘的狼嗥!

群狼齊鳴,東方露出魚肚白,照耀石堡,暗夜過去,白晝到來,室韋醒了。

鴻俊醒來時,發現四週一片混亂,自己位於石堡後的花園中,莫日根坐在身邊的一塊石頭上,修長五指間,漫不經心地玩著鴻俊的飛刀。

鴻俊疲憊道:「發生了什麼事?」旋即驀然想起,最後關頭,竟是莫日根背後一掌,打昏了他!

莫日根抬眼一瞥鴻俊,眼中帶著些許笑意。

「恭喜你,夢魘已除。」莫日根如是說。

鴻俊皺眉道:「那怪物呢?」

「被我放跑了。」莫日根答道。

「你怎麼能就這樣把它放走?!」鴻俊回過神來,如果敵人是安祿山派來的,這麼一來,它奪走了三種魔氣的最後一種,萬一交給安祿山,該怎麼辦?

「我們只有蝕月弓與捆妖繩。」莫日根隨口道,「消滅不了魔氣。」

「可我能……」

「你不能。」

「我可以……」

「你、不、能。」莫日根認真說道。

鴻俊瞬間沉默了。

莫日根說:「哥哥們不會讓你再犧牲自己,去承受任何你不該承受的東西。」

鴻俊實在無法接受莫日根所為,幾乎是朝他怒吼道:「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麼!」

「我當然知道。」莫日根答道。

鴻俊說:「夢貘它帶著三千夢魘,回去交給安祿山後,一旦被吞噬,安祿山就會成為天魔!我們一路上辛辛苦苦,付出了這麼多,安祿山只要成魔,這天地間……」

「連自己人都保護不了,又如何去保護這天地?」莫日根手指挾著飛刀,捏住刀鋒,將刀柄那頭往鴻俊一遞,又說,「換了任何一個人在這裡,阿泰、永思、瓊、陸許、景瓏,每一個人,都會和我做一樣的決定。若因為我的決定,害死多少人,引發多嚴重的後果,都朝著我來。」

鴻俊安靜地注視著莫日根,淚水近乎奪眶而出,莫日根只是抬頭看著他,嘴角微微地勾著。兩人正對視時,莫日根的弟弟乞羅兒來了,到得兩人身前,突然說了聲室韋話。

昨夜夢貘橫衝直撞,導致石堡多處垮塌,衛士們正在進行修繕,室韋王昨夜也受到了不小的驚嚇,白天第一件事,自然是將莫日根召去,問個究竟。

「我不去。」莫日根卻以漢語答道。

鴻俊:「……」

乞羅兒又說了句話,想必是「那是你爹」之類的話,莫日根卻仰頭,眼裡帶著一絲迷茫,說:「他不是我爹,你也不是我弟弟。我不是室韋人,這裡不是我的家。」

乞羅兒瞬間被嚇了一跳,鴻俊那時是聽見女薩滿與室韋王對話的,心想他都知道了?

「天地逆旅,我只是石堡中的一名旅人。」莫日根起身,朝乞羅兒說,「回去告訴他,不必擔心室韋族歸於蒼狼,也不必擔心我會朝誰報仇,收養我的恩情,我始終銘記……」

乞羅兒不住後退,眼中帶著恐懼,卻沒有多少驚訝,顯然在莫日根離開室韋前往南方時,這傳言散播已久。

「若為了全族平安。」莫日根說,「便不要再加入安祿山的南征軍隊。來日若沙場相見,我仍將手下留情,鴻俊,走了。」

鴻俊:「……」

鴻俊隨莫日根出來,方知莫日根在石堡花園中的耐心等候,並非想給誰一個交代,而是單純地等待自己醒來。

他騎在蒼狼背上,蒼狼緩步離開城門時,忍不住一回頭。

霎時石堡城牆上的士兵紛紛彎弓搭箭,緊張起來。蒼狼再不留戀,載著鴻俊,正如來時一般,馳向烈日萬丈的遠方。

鴻俊一直等候著陸許再進入自己的夢裡,朝他們傳達這一消息,然而陸許始終沒有出現。

「我們必須盡快回去。」鴻俊朝蒼狼說,「根哥,你往哪兒去?」

蒼狼在平原上飛馳,中午時分,上了一個小山坡,眺望遠方。那裡是它母親的故鄉,以及那座藏有蝕月弓的孤峰。

「鴻俊,你記得咱們認識的那一天嗎?」蒼狼忽然說。

「記得。」鴻俊不安地說,「怎麼了?」

「最先進入驅魔司的人是我。」蒼狼說,「是不是?」

鴻俊「嗯」了聲,問:「你們是商量好,先後進來的嗎?」

鴻俊之後聽李景瓏說過,莫日根、裘永思與阿泰其實在進入驅魔司前,早已碰過一次頭。

「也不算。」蒼狼望向孤峰,出神地說,「我們只是在巷外偶遇了。」

那一天裡,莫日根背著箭囊,朝路人打聽驅魔司的下落,正巧經過食肆,食肆裡,阿泰正與裘永思喝著飯後茶。

「嘿,你看那瘦高個兒。」裘永思說,「莫不是又來一個?」

裘永思的眼力是驅魔司中最厲害的,阿泰剛抵達長安,滿手的法寶戒指便被裘永思盯上了。待得見莫日根前來時,這話亦是刻意說出,音量大了不少。莫日根從嘈雜市井中辨認出了食客所言,轉頭一瞥裘永思。

是時,他便來到兩人桌前,坐下。

「啊……」鴻俊想起來了,說,「那天下午,我和趙子龍在書店裡看書……」

「天黑以後,你才經過小巷,正從我面前走過去。」蒼狼沉聲說,「我們仨跟在你後頭,見你進了驅魔司裡。」

鴻俊驚訝道:「為什麼不叫我?」

蒼狼道:「我們自己還沒搞清楚狀況呢。第二天他們讓我先進去,試試你深淺……」

鴻俊怒道:「你們心眼兒怎麼都這麼多?」說著便伸手去揪蒼狼的狼耳朵,蒼狼也不躲,任他抓著耳朵,稍稍朝下耷了些許,溫順地貼著頭。又說:「前來報到的通知,是老薩滿留下的遺書,被我爹找到了,我爹再轉交給我的。你的報到信是從哪兒來的?」

「青雄交給我的。」鴻俊說。

「狄仁傑的親筆信。」蒼狼說,「很有些年份了,還帶著麼?」

「交給長史了。」鴻俊道,「應當在長安罷?」

蒼狼又說:「記得咱們見面第一天,我問過你的話不?」

鴻俊實在記不清楚了,搖搖頭,蒼狼便又道:「狄仁傑死了這麼多年,這封信是由誰發出來的呢?」

這是自打驅魔司成立那天,所有人便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謎,然而隨著他們漸漸生死相依,並肩進退,這個似乎沒有結果的問題,也被逐漸淡忘,不再有人執著地去尋找答案。鴻俊有時想起來,彷彿冥冥之中,乃是宿命使然。

蒼狼又望向遠方孤峰,彷彿窺見了其中的某種關聯,沉聲道:「我有預感,這個問題的答案很快將被揭曉。」說著它轉身,載著鴻俊下了山坡,朝南方飛馳而去。

潼關,黑雲壓城。

初春後河流破冰,春寒化作細雨,今年的春天來得比往年更早。道路一片泥濘,官道兩側被雪掩蓋了將近兩個月的屍體隨著冰雪消融現出殘軀,凍成一片黑色與路泥無異,偶有雨水沖刷,現出其身上衣物,方能辨認出是人。

潼關大軍在邊令誠再三逼迫之下發兵出關,李景瓏已能勉強騎馬,卻依舊無法上戰場作戰。

阿史那瓊、阿泰與陸許跟隨在後,特蘭朵已有八個月身孕,李景瓏要求她提前撤往長安,畢竟路途顛簸,有孕在身還須緩行,驅魔司唯四人能出戰,跟隨在潼關大軍背後,連渡數河,開往陝郡。

「這是一場注定贏不了的仗。」行軍歇息時,李景瓏在溪邊朝一眾下屬說道,「關鍵在於怎麼打,能撤得漂亮。」

阿泰與阿史那瓊俱皺眉不語,陸許說:「不能等大狼與鴻俊回來麼?」

李景瓏沒有回答,陸許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蠢話,驅魔司哪怕有千般本事,也攔不住凡人軍隊作死,而凡人軍隊作死,則是背後的凡間天子李隆基在作死。按封常清計劃,堅守潼關不出,尚能抵得數日。然妖怪襲城,關內一時人心惶惶,必須馬上迎戰,除去妖怪,方有勝算。

「想想怎麼對付那血妖吧。」阿泰掏了掏耳朵,說,「是血妖不?」

「畫皮。」鯉魚妖答道。

「你怎麼還在這兒?」阿史那瓊說,「快去啊。」

「為什麼又是我啊!」鯉魚妖狂叫道,「我現在回去會被丹霍殺掉的吧!」

「讓你搜集情報。」陸許面無表情道,「不會當心點嗎?」

「搜集什麼情報?」鯉魚妖討饒道,「妖怪本來就沒什麼情報。」

「那就去搗亂吧。」李景瓏說,「把梁丹霍殺了,給你記首功。」

說著,李景瓏一腳將鯉魚妖踹下了河,鯉魚妖一邊哀嚎好冷啊,一邊潛入冰水下,沿河順流而下。

鯉魚妖簡直是吵死了,沒貢獻不說還老愛拆李景瓏的台,原本不想帶它出來,讓它與特蘭朵回長安,它卻自告奮勇要留下來等鴻俊,只得一路帶著。李景瓏正煩躁,也沒鴻俊那耐心聽它囉唆,趁機打發過去刺探敵情,落個耳根清淨。

《天寶伏妖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