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議後世

暮色沉降,李景瓏來到錦宮外的玉欄橋上,李亨正在喂河中錦鯉。

眾多錦鯉中,現出一條土黃鱗色的長魚,趁著李亨不注意,抬頭吃了點魚食,復又沉了下去,翻下水時現出一毛腿蹬了幾下,正是自家鯉魚妖。

李景瓏:「……」

鯉魚妖遊走了,李景瓏心想它怎麼游到這兒來了。

「他的要求是什麼?」李亨道。

李景瓏猜也猜得到太子用意,說:「希望驅魔司能成為一座橋,令人、妖二族太平相處,人間不再啟戰事。」

李亨道:「我不能接受,此事歸根到底,因妖魔而起,安祿山若不是魔,獬獄若不是妖,何嘗會有今日之患?」

「殿下。」李景瓏道,「都道天魔之患,乃是妖族作祟,但歸根結底,此事恰恰是因人族而起。」

李景瓏從妖族說起,說到天地戾氣,再說到歷朝歷代的大戰,李亨眼中滿是難以置信之色,最終李景瓏淡然道:「都說妖族殘忍無情,然而妖族所鬥,俱是為了自身存亡,何曾像人一般,在權力、慾望前流血不止?」

最後,李景瓏又道:「妖族希望在蜀中覓一塊地,不大,可以是山裡,將安史之亂中被驅策的妖召集到一處,從此安居樂業,由驅魔司進行監管。以免再被天魔利用。」

「我再想想。」李亨始終無法就這麼答應李景瓏,一來此事不得聲張,這就限制了他朝智囊團徵集意見,且涉及妖魔鬼怪,智囊團也不可能給他多少有用的意見,李景瓏就是他唯一倚仗的智囊。

二來讓妖族在大唐境內「立國」此事非同小可,萬一傳出去,千秋萬世的史書,可要將這筆賬算在他的頭上。

「不要想了。」李景瓏再進一步道,「殿下!」

「你讓我如何朝全天下的百姓交代?!」

「妖族若不據土。」李景瓏壓低聲音道,「他們就不存在了麼?獬獄就是前車之鑒,今日大唐之患,全因當年那黑蛟禍亂長安而起!這還不夠明白?」

李亨道:「若我不答應呢?」

李景瓏平靜地看著李亨,答道:「今日人王與妖王會面,我以為殿下已經很清楚了。」

意思很明顯,這群妖怪尤其是鴻俊,根本不怕你,你不答應他們也會想辦法建一個聚集地,大唐國力空虛,驟逢安史之亂,猶如當頭一棒,盛唐繁華,盡付煙雲,唯一有實力與妖族一戰的人便只有李景瓏,但驅魔司麾下這麼零星幾個人,真要打起來根本不是這群妖怪們的對手。

「殿下。」李景瓏又說,「鴻俊是我們的人。」

「是你的人。」李亨沉吟道。

李景瓏一副「你知道就好」的表情,李亨當真對這下屬既愛又恨,軟硬不吃,油鹽不進,他當即深吸一口氣,最終答道:「有三個條件。」

李景瓏點頭,說:「殿下哪怕不提,屬下亦想過,人族妖族,來日如何相處。」

李亨心中一動,注視李景瓏:「且說來聽聽。」

「第一道規矩,」李景瓏如是說,「無論時光如何變遷,哪怕殿下千秋萬世之後,驅魔司都勢必留下,代代相承,無有更改,且不受三省六部管轄,只聽命於天子與太子。」

「正是如此。」李亨答道,「但要如何保證?」

「心燈。」李景瓏說,「第二道規矩,每一任驅魔司執掌,須得是心燈傳人。」

事實上,李景瓏與鴻俊議定後,在入蜀的船上便一路都在思考此事,這也是自打驅魔司成立以後,所有人都被迫面臨的問題——一把利劍,如何確保它能被國家所用?而不至於傷到自己?

換作從前,李景瓏決計無法相信,多年後待自己死了,驅魔司還會像如今一般忠心耿耿地為守護神州大地而戰。他甚至懷疑不待死去,哪天自己一旦老了心性喪失,倒行逆施起來,亦無人能阻。

人性本善還是本惡,這是自打神州有人以來,諸子百家吵得沸沸揚揚,未有定論的重大問題,戰國時大爭之世中的法、儒之爭正源於此。換句話說,若無強有力的手段來約束驅魔司,十年百年,乃至千年萬年過去,終有一天這群不同於凡人的驅魔師,將把整個世界拖入深淵。無論李隆基還是李亨,都不止一次地提到過這個問題,在今日之前,李景瓏甚至無法說服自己。

但就在安史之亂中,心燈失而復得的整個過程裡,李景瓏窺見了第三種可能,雖然這可能仍需驗證。即:心燈的繼承者,能否矢志不移地守護人間?

「為何?」李亨冷漠道。

「神性。」李景瓏答道,「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物我本同。」

這已觸及到道家玄而又玄的命題,然李唐奉老子之道立國,皮毛之意李亨大致是懂的。李景瓏沉吟片刻,而後轉頭注視李亨:「心燈乃是神明所授,內有神性,獲傳承者,將以普度眾生為己任。」

「哪怕心存惡念之人,得到心燈後也會大徹大悟,立地成佛?」李亨說,「簡直匪夷所思。」

「心燈能壓制私慾不錯。」李景瓏說,「但在擇主之時,也不一定便界定了某個傳人不可更改,否則為何多年前消失於陳家血脈之中?」

李亨詳細看過李景瓏整理出的報告,知道心燈原本在陳家中一脈相傳,但就在某一代裡突然斷絕,且消失無蹤。

「其三呢?」李亨又問。

「第三道規矩,」李景瓏道,「中原九州,須得設立驅魔司分部,令驅魔司成為一個實際的、確立的部門,驅魔師須隱於民間,不可招搖。」

「驅魔司長史須得甄選合適之人,並加以培養,興許在未來,他們是花匠雜役,販夫走卒。」李景瓏道,「暗藏民間以監視為患妖邪,以免安史之亂動盪再現。除此之外,不參與任何國家事務。」

李亨道:「瞞不住,民間眾說紛紜,驅魔師一旦出手收妖,定將被人所知。」

「有一藥喚『離魂花粉』。」李景瓏說,「加以栽培後可讓人短暫忘卻前事,可供驅魔司所用。」

「若心燈持有者遭謀害,無法統御全司又如何?」李亨沉聲道。

「不動明王代為監督。」李景瓏又道,「智慧劍持有人,繼承不動明王真力,督查妖族與驅魔司雙方,以防一切可能的動亂。」

李景瓏雖率領部下在外,每一次的結案報告卻從未漏掉,心燈、不動明王真力等作為最高機密,呈予李亨與李隆基,整個過程李亨自然清楚。

把該說的說完之後,李景瓏便沉默不語,將時間留給李亨,他知道李亨必然接受,除此之外別無選擇。秋空長闊,綴著大朵浮雲,李亨仰頭眺望天際,思索良久,直至落日西斜。最終長歎一聲,答道:「還有一個條件。」

李景瓏點頭,李亨便道:「封地不是不能,劃歸你名下。」

李景瓏欣然道:「三峽可以。」

「便封你為蜀侯。」李亨道,「以彰你力戰安祿山之功。」

李景瓏忙躬身謝賞,李亨又道:「但這是父皇封的,作為我繼位前父皇的最後一道諭旨宣示。」

李景瓏知道李亨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擔這干係,便道:「臣遵旨。」

日暮時李景瓏快步出了錦宮,長吁一口氣,掌中滿是汗水,總算沒有辜負鴻俊的期望。回往落腳地,見鴻俊正在廳內打磨失而復得的那扳指,抬頭笑道:「回來啦?」

「回來了。」李景瓏笑著坐下,將鴻俊摟在懷中,這天彷彿就像他們無數尋常的一天,李景瓏所埋下的一顆種子尚在神州的土壤之中沉睡,也許終其一生,都不會真正地生根發芽,但隨著時間過去,驅魔司將開枝散葉,成為守護這片大地的參天巨樹。

夜中眾人紛紛回轉,阿泰則帶來了關於大日金輪的消息,李景瓏聽聞後一震。阿泰說:「當年我猜就留在了我父王的手上。」

伊思艾死於大食黑衣軍之手,大日金輪流落民間,又要如何去尋找?特蘭朵攤開大食在小亞細亞的地圖,阿泰朝眾人解釋道:「郭子儀告訴我們大日金輪下落後,我與瓊商量的結果是,這件寶物要麼在泰西封,要麼被帶到了巴格達。父王臨死時遵祆教教誨,得以火葬,遺物被大食收走。」

「太危險了。」李景瓏皺眉道,「你們仨要孤身回到被敵軍佔領的故國?」

阿史那瓊答道:「我就是從那兒出來的,輕隨簡從,找到大日金輪後便盡快脫身。」

阿泰亮出神火戒,說:「本教在巴格達仍有信眾,如今已得神火戒,可召集教眾,不至於有性命之危。」

莫日根徵求地看著李景瓏,說:「不能讓他們孤身前往。」

莫日根的意思是大夥兒一起去,但李景瓏始終皺眉,陸許道:「一群外邦人,出現在巴格達,人生地不熟的,只會拖累他們罷。」

李景瓏擔心的也正是這點,驅魔司若一同行動,反而目標更明顯,阿泰與阿史那瓊還得分心來照顧自己。阿泰說:「我倆今天就出發,不帶特蘭朵。」

李景瓏最後採取了一個折衷的方案:「等你們一百二十天,屆時如果不能在此地碰頭,便默認你倆遭了危險,驅魔司必須全部出動營救。」

阿泰還要堅持,最後在特蘭朵的眼神下不得不點頭接受。眾人隨之舉杯,為阿泰與阿史那瓊餞行,特蘭朵最終決定留在成都,就不去送人頭了。席間李景瓏提及與李亨相談之事,妖族建國之事總算定下來了。鴻俊沒想到解決得這麼快,一時竟是無言以對。

「我還沒準備好!」鴻俊說,「這……太快了。」

裘永思卻不禁拍案叫好,為的卻是李景瓏有關驅魔司的三議,說:「只要能如此延續下去,想必將是千秋萬代的偉業一樁。」

莫日根、阿泰等人都為之動容,李景瓏竟有此廣闊眼光,當真大出眾人意料,這意味著今日與李亨議定之事若能執行,李景瓏將真正地名垂千史。這是哪怕當年連狄仁傑亦未曾做到的事。

「想想後人為你鑄像。」陸許不禁好笑,說,「將你當開山祖師爺供奉就尷尬。」

李景瓏正色道:「不會鑄像,更不留記錄,驅魔司能壯大,離不開各位的支撐,人生在世,如何能貪戀虛名?我倒是寧願本司從今往後,不將任何人視作創立始祖,各抒技藝,一展平生所學,枝繁葉茂,來得更痛快。」

「但九州之中,要建立分部,可是個浩大工程。」裘永思道。

「待得這次結束後,咱們可以分頭出動。」李景瓏笑道,「既遊山玩水,又建立分部。」

鴻俊最喜歡就是出去玩了,當即大聲叫好。眾人又飲過酒,只可惜李龜年不在,將李隆基送入蜀後便乘船下了江南。是夜驅魔司喝得爛醉,蜀地秋涼,滿城飛花,落了一院,一夜後東方既白,高力士卻是親自來了,帶著李隆基最後一道聖旨,這次既沒有綾羅綢緞,又沒有賞金賞銀,更沒有民脂民膏。只是下令封為蜀侯,將長江三峽一地連豐都、奉節一併封予李景瓏。方圓七十里地,既非沃野平原,又渺無人煙,全是山區。大唐哪個武將被這麼封侯想必當場和李亨翻臉,隨時帶著兵馬過來討公道,但李景瓏卻已經很滿意了。

送別阿泰後,李景瓏與鴻俊一計議,這段日子裡便暫且放假,妖族建都之事,驅魔司畢竟不好參與太多,便由李景瓏協助鴻俊操辦。莫日根樂得與陸許出去玩玩,不必集體行動,裘永思則在蜀地閒逛訪訪文人詩人。特蘭朵則搬到翰國蘭的胡商會中,由翰國蘭代為照顧。

《天寶伏妖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