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神驅魔

李景瓏帶著鴻俊離開十里河漢,兩人站在乾涸的河床前,鴻俊突然想起一事,說:「景瓏,如果我帶著千機鏈進了夢境,我爹替我斬斷它,那麼現實裡是不是也——」

「不行。」李景瓏說,「夢境無法改變已發生的事實。」

「可你上一次是怎麼做到的?」鴻俊詫異道。

李景瓏說:「那是因為鯤神原本已改動了宿命的軌跡,讓我回去,奠定因果而已。」

李景瓏朝鴻俊解釋了一次他與裘永思的推斷,鴻俊簡直越聽越混亂,最後說:「聽不懂。」

李景瓏突然爆出一陣大笑,鴻俊有點惱羞成怒,氣急敗壞道:「笑什麼?」

「當我在解釋時,」李景瓏笑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說,「想著這話朝你說你一定就是三個字:聽不懂。」

鴻俊焦急道:「你還笑?打仗要怎麼辦?」

李景瓏說:「雖然改變不了已成的事實,但我們可以改變『因』,且正因為未來的我們將回到過去,再次更動某個『因』,這一路上,已有所體現。」

鴻俊:「哪個因?」

李景瓏道:「智慧劍。」

「智慧劍在哪裡?」鴻俊又問。

「現在不能說。」李景瓏道,「因為你注定是不知道的,我們改變不了過去,也改變不了現在,但可以改變不久後即將發生的未來,只需要我再回去,將因果奠定一次,你的千機鏈就會被解開。」

鴻俊道:「可是你說千機鏈沒法解開!」

「那是過去與現在。」李景瓏道,「不代表未來。」

鴻俊放棄了搞清楚這一切的打算,最後說:「好吧,聽你的,我相信你。那麼……」

李景瓏牽著鴻俊的手,與他對視。

「你得回去了。」鴻俊說。

「你沒有別的話想說麼?」李景瓏道。

鴻俊抬頭看著李景瓏的雙眼,一如他們第一次面對面地看著彼此。

「將仲子兮,無逾我牆。」鴻俊喃喃道。

「後悔嗎?」李景瓏低聲說,「足足十六年了,彷彿就在昨天。」

那一刻鴻俊的心裡如同湧起一股海嘯,衝破了所有的提防,他伸出手,摟住李景瓏的脖頸,親吻上去,與他熾烈地唇舌交纏。李景瓏萬萬未料鴻俊會以這樣的方式來回應他,當即抱緊了他,親吻他直到把他按在乾涸的河道橋底。

「你們把這叫什麼……」李景瓏再按捺不住,喘息著解開外袍。

鴻俊閉著眼,嘴角帶著笑意,說:「龍蛇叫『交尾』。鳥兒們叫『鬧春』。」緊接著他的眉頭微一蹙,感覺到李景瓏灼熱的體溫與霸道的侵略。

「朝雲!你再走開點兒。」李景瓏朗聲道。

「我沒有看!」朝雲坐在橋上的一個墩旁,望著天際月亮,答道,「我知道你們不喜歡讓人看。」

鴻俊抱緊了李景瓏赤|裸且滿是傷痕的肩膀,他仍記得第一次看見李景瓏身體時,他肌肉線條分明,一身肌膚白皙,如今卻是傷痕纍纍,每一道不明顯的傷疤,幾乎都是因他而留下。

他的手指劃過李景瓏的背脊與脖頸,李景瓏蹙眉看著他,動作溫柔得像是恐怕欺負了鴻俊一般。

鴻俊低聲在李景瓏耳畔說:「你感覺到了麼?」

那是他們靈魂瞬間迸湧出的烈焰,心燈的光芒剎那照亮了彼此的魂魄,鴻俊輕輕咬住了李景瓏的耳朵,李景瓏只覺得那熟悉的靈魂彷彿一瞬間與他再次相融,天經地義,他們原本就是同源之水,奔騰而分離的一道江河,最終又匯聚於一處。

月落西山,鴻俊與朝雲遠去,李景瓏赤身裸體地躺在橋底,身下鋪著沾滿了泥土的外袍。

「我這一生最美好的事,就是爬過那面牆,認識了你。」李景瓏自言自語,望向鴻俊離開的方向。繼而坐起,裹上外袍,思忖片刻,撕下一塊布條,以帶血的手指寫下四字「見機行事」,再翻身離開橋底,掏出離魂花粉一嗅,打了個噴嚏。

洛陽高空,日月無光,雷鳴晦暗,遠古巨獸綻放出無聲的波紋震盪。

鴻俊與李景瓏緊緊抓著彼此的手,一股巨力卻將李景瓏瞬間扯走。

「景瓏!」

「等我!」李景瓏喝道。

鴻俊一怔,繼而飛身上前,黑暗迸發,鋪天蓋地,徹底吞沒了他。

四周景象飛速變化、旋轉,李景瓏瞬息間看見了自己與鴻俊許多個死亡的瞬間。宿命誕生如氣泡,升起,復又破碎。柳葉飛揚,長安春日明媚,「唰」一聲令他再次回到了故宅之中。

「獬獄?」李景瓏下意識道。

沒有回應,李景瓏只安靜地站在那梧桐樹前。

「袁昆?」李景瓏又試探著說。

依舊沒有回應,李景瓏低頭察看自己,與上一次入莊周夢蝶之境不同,這次他沒有變小,仍保留著成年的模樣。隔壁傳來孩童的聲響,李景瓏心中驀然一揪,聽見小鴻俊生氣的質問聲。

「為什麼要搬家?」小鴻俊問。

「你為什麼總要問為什麼?啊?」賈毓澤朝小鴻俊道,「沒有這麼多為什麼。」

孔宣在書房內敲了敲窗子,示意外頭別吵了,賈毓澤道:「你爹要生氣了,走,幫娘擇菜去。」

賈毓澤帶著小鴻俊進了廚房,不片刻取了銀錢出來,朝孔宣說自己去買點下酒菜,讓他注意孩子,孔宣應了,賈毓澤便匆匆出了門去。

李景瓏原本伏身在牆上,此刻見賈毓澤離去便翻了下來,悄聲靠近書房門。

「進來罷。」內裡孔宣不等李景瓏敲門,便道,「何方來客?」

李景瓏正要推門,身體卻穿過了門。

我是魂魄?李景瓏十分詫異。

進去後,李景瓏短暫思考,跪地便拜,孔宣一怔,忙伸手扶起,觸碰李景瓏時,發現他是靈體狀態,身上竟發出心燈的微光。

「你是……燃燈傳人,陳家?」孔宣震驚了。

李景瓏道:「請先受我三拜,餘下待我慢慢說來。」

孔宣一臉詫異,卻沒有拒絕,直受了李景瓏三拜,李景瓏每一次伏下,俱是額頭觸地的大禮。最後再抬頭時,孔宣瞬間發現了端倪,顫聲道:「你是……李景瓏?」

李景瓏沒想到孔宣眼力如此強悍,只是一眼便認出了自己,當即起身,點頭。

「你是長大後的李景瓏。」孔宣喃喃道,「這是怎麼回事?你……是如何回來的?」

李景瓏注視孔宣,孔宣又示意他坐,端詳李景瓏,李景瓏說:「我還是不坐了,否則容易摔個屁股蹲。」

孔宣笑了起來,李景瓏沉吟片刻,喃喃道:「這是夢麼?伯父,您究竟是活在我的夢裡,還是……這是真實的過去?」

「莊生曉夢。」孔宣道,「是袁昆讓你回來的?」

李景瓏瞬間敏銳地抓住了要點,孔宣道:「這不是夢,這是我的現在、你的過去。確切地說,是你無法改變的過去。」

李景瓏道:「我有一個猜測,伯父你且先聽聽。」

鴻俊在那黑暗中轉身,看見無數氣泡升起,破碎。

那是鯤神所知的妖族的未來。

而就在無數個未來之中,存在著一個極其細小的氣泡,氣泡之中,倒映出兩個人。

李景瓏回憶往事,他不知道外界情況如何了,在此處耽擱是否將影響洛陽的戰局,於是盡量長話短說,告訴孔宣自己第一次回來的大部分細節。

與此同時,洛陽戰場。

「它不動了。」陸許說,「怎麼回事?」

莫日根與眾人仰頭望向天際,阿泰道:「現在試著攻擊它?」

「不行,太高了。」裘永思皺眉道,「鴻俊與長史似乎與它產生了什麼聯繫,現在攻擊它可能會幫倒忙。」

那遠古巨獸就這麼懸浮在空中,面前則是一小塊凝固的空間,而鴻俊與李景瓏同樣飄浮著,緊閉雙目,頭髮飄飛,凝於空中。

地面戰場已近尾聲,飛鳥紛紛升上天空,走獸群漸被戰死屍鬼軍擊退。

長安夢境。

孔宣聽完李景瓏的描述,說:「你的猜測大體不差,我可教你一點,一直被你們所忽略的,世上確實有能穿梭時光的法術,但這法術,必須脫離肉身,只依附於三魂七魄而存在。」

李景瓏被這麼一點,瞬間就悟了!

鯤神所謂「窺探宿命」,就是以自己的三魂七魄穿梭於時間長河,看見了未來!而「莊周夢蝶」,則是將李景瓏的魂魄送回過去!睡夢之中,魂魄獨立於肉身而存在,這個時候正是令魂魄穿梭的時機!

上一次李景瓏回到十六年前的長安,正是長大以後的魂魄進入了幼年時的身體,所以當時的身軀,則被成人後的他的魂魄佔據,所有的記憶都留在了成年後的意識中,也難怪小時候的他徹底忘卻了與鴻俊相識的過往!

「所以。」李景瓏喃喃道,「我回到的,是真實的過去……」

「不錯。」孔宣答道,「也即是當下,我確信我是真實的,不是你夢的一部分,因為夢只能描述你所知道的我,譬如說,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你所不知道的事;譬如說,我答應過獬獄,在綢星年滿十六後,便讓他拜獬獄為師。」

「這個我知道。」李景瓏答道。

孔宣有點意外,又說:「綢星是在巴蜀天羅山中出生的。」

「這個我也知道。」李景瓏又說。

孔宣:「……」

「我曾帶著他,前往敦煌……」

李景瓏:「見過戰死屍鬼王,尋找分離魔種的辦法,這個我也知道。」

孔宣道:「你居然知道這麼多?不對,連綢星自己也不知道……你們……」說著他似乎明白了什麼,緩緩點頭,臉上帶著笑意,又說:「看來你們長大後,還是如現今一般的要好。」

李景瓏依舊皺著眉頭,孔宣說:「小時候綢星很喜歡鬼王的撥浪鼓,我想鬼王不會告訴你這等事。你不知道鬼王是哪個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罷?他……」

「這我不知道。」李景瓏道,「不過我相信了。」說著他又尋思道:「我只是在想,我朝不動明王所請……不動明王也是以魂魄的形態出現的……」

孔宣正色道:「你不能改變已成事實的過去。」

「不錯。」李景瓏說,「我只是回到現在,前來推動一切的發生,成為自己的『因』而已。」

「正是這個理。」孔宣欣然道,「你須得想清楚,有什麼需要我做的,我想你來到此處,絕非與我敘舊。」

李景瓏從驅魔司確立開始的事,便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孔宣,孔宣聽了個開頭,便變得臉色凝重起來。

「也即是說……」孔宣皺眉道,「你……是接任狄仁傑,創始驅魔司之人?」

李景瓏點了點頭,孔宣沉聲道:「驅魔司除你之外還有誰?」

李景瓏從六器分離已成定局開始,想到驅魔司的夥伴們,這冥冥之中,驗證了他的猜測。

「蒼狼、祆教大祭司、降龍仙尊、綢星。」李景瓏喃喃道。

「也即是說,你要做足準備,召集你未來的同伴們。」孔宣認真說。

「是。」李景瓏先是點頭,而後再搖頭,又說,「不,因為我現在是魂魄,無法提筆寫信,當我進入當下自己的身體後,九歲的自己,事情結束以後,又將失去所有的記憶……我召集不了他們,嗯。」說到此處,李景瓏隱隱約約彷彿明白了什麼,驀然抬眼看著孔宣!

孔宣道:「你的目的是為了救綢星,我可替你執筆寫信。」

李景瓏如夢初醒道:「那就拜託伯父您了,只是這封信……」

孔宣道:「我會確保它順利發出,無論將來我是否還在人世。」

李景瓏:「……」

孔宣何等人物?早已猜到李景瓏此來之意,身為孔雀大明王,更隱隱約約有種預感,自己命不久矣。

李景瓏面對孔宣時,彷彿看見了另一個鴻俊,父子二人長相極其相似,眉目都帶著一股英氣,與此不同的是,孔宣更有幾分歲月磨礪出的儒雅與豁達。也許這世上除了妻兒,已再沒有什麼能改變他,偏偏就是他所在意的,最後竟都無法守住……

孔宣取過信紙,認真道:「須得如何寫信,你說罷。」

李景瓏便在一旁說了,孔宣寫過數封信封好,李景瓏道:「我還記得遇見鴻俊那天,乃是天寶十二年九月初五。

孔宣道:「這我會妥當安排,不必擔心。」

孔宣停筆,似有話想問,望向李景瓏,卻恐怕打破了某個心照不宣的規則,而李景瓏則仍在沉思,與孔宣相對沉默。

「綢星他……活下來了不曾?」孔宣道。

「既想知道,何不親眼一看?」李景瓏認真道。

孔宣一凜,旋道:「我能活到綢星長大?」

李景瓏沒有回答,只看著孔宣。

孔宣道:「將來的你們,定是出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方令你再度回來求助,找到我面前……」

李景瓏說:「實不相瞞,您與伯母,興許活不過今年了。」

孔宣嘴角微微揚起,漫長的沉默後,說道:「只要綢星能快活,都是值得的。」

「卻是因我一念之差……」

「娘!」小鴻俊的聲音在書房外說道,「爹還不出來吃飯?」

「噓,有客人。」賈毓澤的聲音在窗格外答道,顯然已聽了許久。

李景瓏側頭望窗,長長歎了一口氣。

「還需要我做什麼?」孔宣略有點不安,問道,「說罷,年輕人。」

天旋地轉,金光萬道,鴻俊再次回到了廢棄的驅魔司中,他怔怔看著眼前的一幕,那是父母臨死前的一刻。

小李景瓏在天井內布下法陣,晝夜不住更替,午後一輪熾日下,小鴻俊被小李景瓏帶著,踏入這陣法之中,金火焚燒,全身溢血。

「爹……娘……」小鴻俊跪在法陣中,一張臉已被金火燒得面目全非,喉中恐怖的聲音哀號道,「救我……我……好痛……啊……」

李景瓏睜開雙眼,自己化作金甲武士,狄仁傑之聲在他耳畔震響。

「如今你手中唯有智慧劍。」狄仁傑道,「動手罷。」

李景瓏不住發抖,雙手不受控制地拉開長弓,瞄準了法陣中的小鴻俊。

「這絕非我本意……」李景瓏哽咽道,「鴻俊……對不起……」

鴻俊的魂魄懸浮於驅魔司廢墟上空,怔怔看著李景瓏,顫聲道:「景瓏?你想做什麼?」

鴻俊飛向李景瓏,抱住他的脖頸,低聲道:「都過去了,景瓏,你為什麼還要再經歷一次?」

李景瓏痛苦地閉上雙眼,竭力扣住手指不願松弦,但他無能為力,手指終究是放開了弓弦!

下一刻,驅魔司大門崩塌,木門被一道洪流衝垮,孔宣化作一道虛影,衝進了法陣,迎上了金甲武士離弦旋轉的那一箭——

孔宣撐起五色神光,迎著六件金色法器合一的箭矢衝上去,然則下一刻,箭矢輕而易舉地撕碎了五色神光,沒入孔宣胸膛!

賈毓澤衝進法陣中,披頭散髮,抱住已被燒成炭般的鴻俊,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孔宣無力跪倒在地,胸膛現出劍柄,他發著抖,一手握住刺入胸口的智慧劍。賈毓澤一頭如瀑青絲頃刻成雪……

鴻俊不敢轉頭,生怕淚水將決堤。

「星兒……」孔宣意識模糊之中,顫聲道,「星兒……看著……我……」

鴻俊哽咽道:「爹……」

「你要……好好的。」孔宣嘴唇發抖,低聲說,「爹和娘……永遠守護著……你……」

話音落,孔宣嘴角淌下鮮血,閉上雙眼,現出一抹微笑,按著劍柄的手發出強光。白光一閃,鴻俊頓時只覺一股巨力湧來,將他彈出了夢境。

李景瓏踉蹌上前,迎著孔宣捲起的暴風,到得小時候的自己面前。

「你……須得謹記。」金甲武士沉聲道。

小李景瓏直到此刻方回過神,一臉茫然地看著金甲武士。

「須得……時刻……心存……仁慈……」李景瓏朝過去的自己說,「未來……方有……一線生機……從不懼怕死亡,也永不懼怕磨難……」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

不知為何,李景瓏所想起的,竟是這簡簡單單的四句。

「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

暴風增強,李景瓏鬆開手,離開金甲武士身軀,轟然被吹出了夢境。

洛陽高空,靜止不動的遠古巨獸只過了短短頃刻便掀起一道衝擊波,繼而縱聲咆哮,一股巨力將李景瓏與鴻俊掃飛出去!

兩人身在半空,驀然睜開雙眼,朝雲飛向鴻俊,鴻俊卻吼道:「救景瓏!」

朝雲只得再飛向李景瓏,與此同時,裘永思從背後飛來,接住了鴻俊。

「你什麼時候逃出來的?」裘永思帶著笑意的聲音喊道。

「景瓏!」鴻俊卻已無暇回答,只見遠古巨獸憤怒至極,瘋狂嘶吼道:「你們這些小賊——!」

緊接著無數觸鬚帶著雷鳴與烈火,盡數衝著李景瓏而去!

與此同時,郭子儀帶領的人族大軍已到洛陽城外,千軍萬馬,抬頭眺望,只見天空中已成驅魔師與那遠古巨獸的戰場。

李景瓏落在巴蛇頭上,喝道:「往高處飛!」

莫日根在地面怒吼道:「有什麼殺招快點用罷!壓箱底的寶貝都該拿出來了!」

陰暗天空中,那遠古巨獸已動了震怒,霎時頭頂尖角引領萬千雷鳴,形成一張巨網,觸鬚密密麻麻,無處不在,誓要將李景瓏絞成齏粉。巴蛇竭盡全力從四面八方重重桎梏中突出重圍,奮然衝向天際!

李景瓏解下背後智慧劍,連劍帶鞘握在手中,喃喃道:「原來……是你。」

緊接著,雷電的巨網壓了下來,裘永思馬上降低高度,陸許吼道:「離開這裡!整個洛陽都要毀了!」

說時遲那時快,巴蛇如魚出海,飛躍高空,劃出一道弧光。到得最高點處,李景瓏一抽智慧劍,沉聲道:「最後一件法器!應我所請!孔宣!」

智慧劍金光萬道,剎那如破開天野的一道神光,隨著李景瓏撒手,旋轉著飛向大地!

光芒交錯中,智慧劍瞬間化為巨大天劍,轟然釘在地上,緊接著無數魂魄強光環繞劍身飛速旋轉,劍靈拔地而起,爆出一陣足可毀天滅地的氣勁。

神祇在那照徹長夜的輝光之中現出法身——

孔雀大明王現世!

天地脈感應到這股強大的力量,瞬間輪轉,形成一個渦流環,在那能量的巨環中,孔雀鳴叫響徹天際。

「爹?」鴻俊頓時呆住了。

所有人一時忘了這戰場,怔怔看著眼前的一幕。

孔雀大明王抖開流轉光華,一身覆鎧。

孔宣頭戴碧火鎏雲盔,身著玄羅武胄,肩覆風雷玉甲,腳踏奔鸞戰靴,長髮飄揚,升上天空!霎時遠古巨獸發出恐懼的怒吼。

「你為什麼——」

「二哥,好久不見了。」孔宣沉聲道。

雷霆的巨網轟然壓下,只見孔宣左手一攏,鴻俊所持碧玉孔雀翎頓時消失,出現在孔宣手中,繼而孔宣抖開五色神光,沖天而起,神光展開屏障,覆蓋了整個洛陽城。

五色神光與雷霆一撞,漫天雷鳴瞬時消散於天際。

「你爹這本事……」陸許喃喃道,「你……鴻俊,冒昧問一句,你是親生的嗎?」

鴻俊:「……」

鴻俊拖著腳鏈,躍上屋頂,望向天空,只覺得全身發抖。遠古巨獸吼道:「你已經死了!孔宣!」

「魂魄未入輪迴,」孔宣漠然道,「只因執念未了。」

遠古巨獸觸鬚捲來,孔宣左手扛五色神光,右手凌空一攬,屋頂上鴻俊所持四把飛刀頓時消失。

「從小到大。」孔宣之聲在天空下迴盪,「未曾授你武藝,星兒,看清楚了。」

下一刻,孔宣懸浮空中,面朝那遠古巨獸,居高臨下地稍稍俯身,抬手以劍指引領飛刀,大明王神力爆發,飛刀如移山填海,發出怒嘯,頓時分出千萬枚流星,縱橫交錯,射向那遠古巨獸!

巨獸觸鬚驀然斷裂,鮮血從天空中灑下,痛苦嘶吼。鴻俊在大地上喊道:「爹!」

孔宣再一回手,四把飛刀並為斬仙陌刀,在空中旋轉,繼而攜雷霆萬鈞之勢揮出一道刀氣,擦向大地。只聽「叮」一聲響,鴻俊腳踝上千機鏈霎時斷開。

鴻俊背後抖開遮天火焰雙翼,如被囚飛鳥終得自由,一飛沖天而起!

孔宣懸浮空中,身周魂魄靈光不斷飛散,李景瓏知道他一旦離開智慧劍,便撐不了多久,喝道:「沒時間了!快!」

孔宣右手一揚,斬仙陌刀分解,與五色神光回歸鴻俊之手,他繼而伸左手朝向地面,智慧劍如流星般飛起,回到他的手中。

「下令罷。」孔宣沉聲道,「等的就是這一刻。」

鴻俊飛向孔宣,抬手擦去眼淚。

「載我!」莫日根喝道。

白鹿載著莫日根騰空而起,禹州載著阿泰,裘永思騎蛟,紛紛飛上高空。六器持有者同時朝著遠古巨獸衝去。

李景瓏拉開長弓架上金剛箭,鴻俊雙手一攏,現出捆妖繩,孔宣轉身飛上半空,劍氣縱橫交錯,遠古巨獸發出痛吼,雙目噴出魔火,仍不住掙扎,天空中一陣混戰,遠古巨獸竭力轉身,欲逃離洛陽城。

「不能讓它往人族軍隊處去!」陸許喝道。

洛陽城外儘是軍隊,飛鳥、水族得到號令,盡數騰空,開始攻擊驅魔師們。

「把鳥兒們射下來!」郭子儀觀察片刻後喝道。

眾唐軍紛紛持強弩,利箭射向天際,飛禽與飛行的水族頓時如流星般墜落。李景瓏等人壓力減輕。

所有人各自將法力注入六器中,不動明王法器發出萬道金光。

然而就在此刻,那遠古巨獸轉頭怒吼,眼中噴發黑火,形成無數魔影,抓向鴻俊,鴻俊以五色神光一擋,方想起神光擋不住魔氣,情急喝道:「別管我!」

李景瓏棄了法器,祭起心燈,如光火爆射,為鴻俊擋了一記,遠古巨獸怒吼著衝來,口中爆出滔天魔火,轟然淹沒了李景瓏。

孔宣沉聲道:「還等什麼?」

孔宣之言在耳畔震響,鴻俊頓時爆發出強大的力量,一聲怒喝,左手畫圈聚斬仙飛刀,棄五色神光不用,拖著四道流星般的尾焰,朝著那滔天的黑暗激射而去!

李景瓏竭力以心燈光芒硬扛,黑暗中現出袁昆身軀,他的雙目噴發著熊熊燃燒的黑色火焰,雙手朝李景瓏一推,掌中現出兩把手裡劍。

「這就是……你的結局……」袁昆沉聲道。

手裡劍寒光閃爍,血氣瀰漫,眼看到得李景瓏喉前,千鈞一髮之時,鴻俊從背後衝到,一聲大喝,斬仙飛刀飛出,與袁昆手裡劍相撞!

剎那手裡劍化作千萬,斬仙飛刀也化為千萬,血氣流星與四色光焰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照亮了李景瓏與鴻俊的臉龐,開始了瘋狂對撞!

李景瓏:「鴻俊!」

「喝——啊——」鴻俊咬牙承受著這海嘯般的巨大力量,萬千流星對撼之中,他的神識倏然變得無比清明,一柄飛刀逆流而上,穿過重重手裡劍暴雨般的間隙,帶著閃光,旋轉著在袁昆胸膛一釘。

直沒入柄!

袁昆一聲哀號,天地間劍刃的暴雨頓時消失,魔火潰散,炸向四面八方,緊接著遠古巨獸仰天咆哮,巨響聲中再次分離。

巨鯤灑出漫天血液飛起,金翅大鵬鳥則一頭撞向大地。

「它們分開了!」陸許喝道。

李景瓏道:「陸許、禹州、朝雲去對付它!其餘人收拾青雄!」

驅魔師們馬上分開,李景瓏帶領眾人落向地面圍剿青雄,陸許與朝雲則騰空飛起,前去追擊巨鯤。

「縱一時得勝,等待你們的,也只有永恆的死亡……」巨鯤血灑洛陽天際,卻毫無要逃的架勢,六翅舒展,張開巨口,口中藍光閃爍。

「你死到臨頭了!」陸許怒吼道。

陸許與朝雲衝向天際,禹州吼道:「它要同歸於盡!」

大地上乃是郭子儀的十萬唐軍,又有無數走獸遍佈,禹州見過袁昆的殺招,那滄海之水一旦倒灌下來,不知有多少人將死於非命,緊接著鯤神更釋放出雷霆,竟是要與滔天海水相合,一舉將凡人盡數擊斃在此地!

然而就在這一刻,西面大地又有援軍趕來,援軍唯千餘人,清一色身穿火紅鎧甲,為首將軍一身火紅戰鎧,喊道:「趕上了——」卻是阿史那瓊之聲。

陸許與朝雲尚未近身,洪水便攜天崩之勢砸下!

「哇不會吧!一來就碰上這麼大陣仗?!」阿史那瓊忙吼道,「快快!把它從天上打下來!」

餘人俱是阿史那瓊帶來的祆教火武士,紛紛下馬,各唸咒文,霎時千萬帶火流星平地飛起,呼嘯著射向空中巨鯤!

阿史那瓊釋放法術,火焰環繞全身,召喚出祆教戰神巴赫拉姆,手持火焰長矛,化作一道烈焰,刺向巨鯤,巨鯤縱聲狂吼,那洪水調轉方向,偏離了地面的大軍。

禹州衝過屋頂,在空中一翻身,化作長魚,騰空而起,緊接著,那雷霆在面前華麗綻放,耀得它近乎睜不開眼。

「愚蠢!」巨鯤之聲震響,「螻蟻般的水族——」

禹州:「……」

雷電瘋狂劈下猶如天劫降世,禹州全身鱗片焦黑飛散,緊接著洶湧而來的則是勢不可擋的萬鈞怒海,電光在自天上奔騰而下的驚濤海浪中拉開一道弧。

那一刻禹州眼中只有噴發出海水,欲令洛陽成萬里汪澤的巨鯤,它在海水沖擊之中奮力一躍,衝過了那道弧,天地間所有的雷電都聚集在一起,貫穿了它的身軀,緊接著一聲龍吟——

它的額角迸發出金色的雙角,身軀化作長龍,利爪虯曲,驀然撞上了巨鯤,將它猛地擰著一翻,巨鯤噴發出的海水在空中劃出一道水柱,甩向洛河。洛河水量頓時暴漲,朝著下游如千軍萬馬般衝去。

「功德圓滿。」袁昆之聲冷漠道,「只可惜你……」

禹州睜大雙眼。

袁昆:「注定有朝一日,將死在你所守護的人族手上……死在……驅魔師的手中……」

頓時無數景象注入了禹州腦海,天地蒼茫,白雪飄飛,巨龍墜向人間,一名老者拄著七寶妙樹朝他走來,伸出一手,覆在它明亮的眼上。

頃刻間陸許已衝上巨鯤頭頂,驀然一手按向巨鯤額頭,喝道:「醒!」

一聲巨響,幻覺被強行驅逐出禹州腦海。

禹州頓得這麼一頓,巨鯤便掉頭欲掙脫它的控制,只見那空中通體黃灰色的巨龍沉聲道:「我不在乎!」

袁昆:「你……」

緊接著,禹州抓住巨鯤,龍爪發力,將它一側的兩片翅膀活生生撕了下來!巨鯤痛嚎一聲,巴蛇喝道:「你成龍了!別忘了兄弟!」下一刻巴蛇纏了上來,一口咬在巨鯤背上,巨鯤已徹底失去力氣,狠狠墜落於地,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

洛陽城外,巨鯤砸向地面時,唐軍紛紛逃開,各持強弩。龍、巴蛇、鯤各自縮小體形,化而為人,袁昆跌跌撞撞,噴出一口血,跪在地上,唐軍再度湧上,手持強弩指向居中的袁昆。

洛陽城中,金翅大鵬鳥捲起颶風,身周魔火大作,騰空而起,衝上重重雲海。孔宣平地發出一道氣勁,席捲眾人週身,驅魔師們頓時飛上天空,衝破雲層!

萬丈高空,雲海滾滾,一輪孤月照耀天際,金翅大鵬鳥展翅鳴叫,頓時風起雲湧,魔氣席捲著重雲,轟然形成一個颶風圈!

與此同時,大地上洛陽城中,死去的屍體迸發出黑氣,升上天空,紛紛聚集於青雄身周。

「我從未想過……孔宣,你與我……竟會有今日……」青雄之聲響徹天際,「當初我不過是……願你能有朝一日,解脫這魔種之擾……為什麼……你竟能如此待我……」

孔宣之魂安靜地注視青雄,低聲道:「下一個輪迴再會,二哥。」

李景瓏喝道:「驅魔司全員預備!」

所有人喝道:「聽令——!」

李景瓏沉聲道:「借各位法器一用!鴻俊!助我一臂之力!」

眾人圍繞金翅大鵬鳥,莫日根祭蝕月弓、阿泰祭大日金輪、孔宣祭智慧劍、裘永思祭降魔杵,鴻俊祭捆妖繩。

李景瓏身周光芒萬丈,降神!

燃燈法身現於長夜,於空中現形,持燈訣照耀大地,照向金翅大鵬鳥,金翅大鵬鳥不斷掙扎,卻無法飛起。

「結束了。」鴻俊低聲道,旋即雙手一攏,莫日根手中蝕月弓、阿泰的大日金輪飛向鴻俊。

孔宣手中智慧劍、裘永思手中降魔杵飛向李景瓏。

鴻俊持蝕月弓,飛身在空中一轉。捆妖繩作弓弦,蝕月弓在手,大日金輪上九字真言旋轉,歸於弓身。

李景瓏手掌一分,手中心燈強光照耀,在這強光之下,智慧劍成箭頭,降魔杵化箭身,金剛箭作箭羽!

鴻俊臂扛巨弓,李景瓏拉開那巨大箭矢,朝蝕月弓上一架,扣弦。

眾驅魔師與孔宣同時大喝,各輸法力,驀然那弓與箭,週身各個部位亮起強光。

金翅大鵬鳥拼著最後的掙扎,發出不甘的嘶吼,李景瓏伸出左手,摟住鴻俊的腰,鴻俊以臂肘抵弓,李景瓏一聲長喝,右手拉開弓弦!

「不動明王!借我神力!」李景瓏喝道。

不動明王神言如天音響徹神州,九字真言依次震盪,收於弓身!

心燈之光照徹長夜,燃燈法相雙手一攏,漫天流光倏然消失,整個世界一片黑暗,唯那弓箭上光芒猶如熾日,光耀四野。

那一箭如創世時捲起的微風;又如末世時迸發的煌雷,它創造眾生也摧毀萬物,烈陽爆發,星辰迸散。

千年一降世的神祇之手將夜幕一扯,晝夜輪轉,金暉綻開。

箭離弦,驅魔!

強光不過一閃,喚醒沉睡大地眾生,如奔雷閃電劃出一道天裂,照耀神州大地。金翅大鵬鳥發出震盪天際的怒吼。被那道閃光透體而過——只是一瞬。

一道魂魄化作楊國忠身形,轟然被擊穿,與金翅大鵬鳥分離,化作盤旋龍魂,投往天際,得以解脫。

雲海頂端,金翅大鵬鳥在光火內焚燒,那道光貫穿了心臟處的魔種,火海鋪天蓋地,燃遍了滾滾重雲。

一抹曙光轉來,眾驅魔師懸浮於雲海,青雄現出身形,按住自己胸膛,痛苦躬身,低聲道:「萬般劫數,盡歸己身……」

「青雄。」鴻俊悲傷道。

青雄道:「放棄了永恆的生命,放棄了挽救全族的唯一機會,鴻俊,你當真從未後悔過?」

「我看見了生中有死。」鴻俊懸浮在李景瓏身邊,朝青雄輕輕地說,「也看見了死中有生,我看見了無數個生死輪迴,人是如此,妖是如此,兩族此消彼長,亦是如此。」

「而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他微微一笑,說道,「總會有像我與景瓏一樣的人。我看見少年騎著巴蛇,巴蛇化而為龍,驅散天魔,聖地亦在衰敗之後再度復興。」

「……我看見萬妖殿的坍塌,也看見新的生命在廢墟中生長。」

「我看見草木凋零,也看見鳳凰涅槃。」鴻俊最後說,「天地、眾生、萬物,我們、你們、他們,亙古如此。」

鴻俊雙手合十,青雄悲傷一笑道:「罷了。」

眾驅魔師紛紛雙手合十,目送天魔種散盡,青雄全身閃爍光芒,散開成為光點,升往天脈的滾滾河流,它在破曉剎那如永恆的滔滔大江,川流不息,過去如是,現在如是,來日亦然。

「孩兒,我也得走了。」孔宣朝鴻俊說。

突然眾驅魔師腳下法術一撤,所有人衝破雲海,摔了下去,同時發出大叫。鴻俊一緊張,孔宣道:「不打緊,有人會接住他們的,只想與你聊聊。」

洛陽地面,此刻所有人正盯著天際,一見他們摔下來,禹州馬上化身為龍騰空上去接人。裘永思卻召喚出蛟,搶先一步接住了眾人。

「你用得著麼?」朝雲酸溜溜地說。

禹州:「我想顯擺顯擺不行啊。」

蛟身上,裘永思道:「上去看看?」

李景瓏擺手,說:「在地上等他們罷。」

他知道孔宣與鴻俊這次見面,定有許多話想說,然而天一亮,孔宣就要離開世間,前往天脈入輪迴了。

孔宣與兒子並肩坐在雲上,面朝東方,曙光萬道,在雲海上捲起金輝。

「無論再過多少年。」孔宣說,「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總會有像我們一樣的人。」

「你和娘也是麼?」鴻俊道。

「起初我並不知道她是神女轉世。」孔宣想了想,答道,「一次又一次輪迴,她早就將自己當作人了。」

鴻俊抑制住心中那複雜的情愫,低聲道:「景瓏修改了因果,也就是說,你一直在劍裡,為什麼不早點出來見我?」

「秘咒將我禁錮在劍中,自從死後,我只能離開智慧劍一次。」孔宣轉頭看著自己兒子,微笑道,「長夜結束後,白晝來臨時,我便將消散,歸於天脈。他們有沒有說過你長得很像我?」

鴻俊點了點頭,孔宣也點了點頭。

「你恨我們不?」孔宣道,「恨爹娘不該將你生下來。」

「怎麼會?」鴻俊顫聲道,「我從未恨過。」

孔宣道:「爹有愧於你娘,也有愧於你。但爹知道,你倆都不恨我。想爹的時候,就照照鏡子去罷。」孔宣又笑道:「爹一直都在你身邊。」

陽光之下,孔宣的身影變得漸淡,鴻俊不住喘息,痛苦與悲傷瞬間籠罩了他,他對父親與母親朝思暮想,等了這麼多年,最終卻只見到這短暫的一面。

「生者如過客,死者如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孔宣道,「又何必介懷?我兒,你我有朝一日,注定將在輪迴中再度重逢。」

鴻俊:「可你……」

「來世我當你兒,你當我爹。」孔宣又笑著說,「一言為定。」

說著他伸出小手指,鴻俊去勾,卻勾了個空,陽光照耀之下,孔宣終於魂飛魄散,然而就在這一刻,鴻俊突然看見了天脈之中,一名閃光的女子形態飛來,張開雙臂,溫柔地抱住了孔宣。

「星兒。」賈毓澤柔聲道,「你是個好孩子,是娘的驕傲。」

曙光照徹天地,天脈於湛藍晴空中隱去,鴻俊仍怔怔坐在雲上,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一雙手臂穿過雲層,將他攔腰抱了起來,卻是李景瓏不由分說,將他摟在懷中。

「回家了。」李景瓏說,「從今往後,再無分離。」

鴻俊的心情突然便好起來了,不知為什麼卻注意到李景瓏腳下那條龍,說:「咦,哪來的龍?」

「不認識。」李景瓏隨口道,「它執意要來接你。」

「是我!」禹州憤怒地吼道。

「哇你變成龍了?」鴻俊難以置信道,「怎麼變的?跳龍門了嗎?」

李景瓏禮貌地朝禹州說:「真對不起,今天讓大夥兒驚訝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你這跳了龍門化龍的事……大夥兒都來不及震驚了。」

禹州的尾巴從雲海裡浮現,還被燒了一小截,它簡直是絕望地說:「你看啊你!鴻俊!我跳龍門你都沒看著,白跳了都!」

鴻俊哈哈大笑,連忙安撫禹州,黃龍降下大地,洛陽水退了,歸入洛水,滿地狼藉。李景瓏喊道:「人呢?都去哪兒了?」

「這兒呢!」裘永思喊道。

鴻俊差點被泥水裡的人絆倒,那人竟是莫日根,有氣無力道:「這兒呢!」

陸許躺在泥地裡,遠遠道:「我在這兒——鴻俊——」

「怎麼連你也……」

眾人橫七豎八,各自倒在泥地裡躺著,與大地渾然一體,李景瓏找了半天,只找不到阿史那瓊,問過後方知阿史那瓊與眾祆教衛士、唐軍正在城外洛河畔。

巨鯤鮮血流了滿地,被堆在河岸上,驅魔師們深一腳、淺一腳來到岸邊,這龐然大物白骨森森,血肉近乎剝離。

「袁昆他……」

「死了。」裘永思道,「鯤鵬本是一體,你們在天上射殺青雄時,他就倒在地上,死了。」

鴻俊將一手放在巨鯤側畔,戰死屍鬼王、玉藻雲帶領餘下的妖族過來,鳥兒們則紛紛落在大地上,一時充滿恐懼。

「我赦免你們。」鴻俊說。

人族與妖族涇渭分明,分作兩大陣營,各自警惕地盯著對方。

李景瓏朝郭子儀道:「郭老將軍,如今洛陽已收回,至於妖族……」

李景瓏那表情甚為難,郭子儀想了想,道:「自然全憑你們驅魔司斡旋。」

郭子儀與那十萬大軍見了李景瓏等人天翻地覆一場大打,誰還敢越權?不被妖怪找上門來欺負已是萬幸。

鴻俊道:「這位鯤神,曾是本族妖王,還是送他水葬罷。」

妖怪們便紛紛上前,齊心合力將袁昆的屍體推進了洛河中,那巨鯤沒入水中間,隨著水流漂向黃河,最終浩浩蕩蕩,歸入大海。

與此同時,一道流星飛向杭州,投往鎮龍塔內。

鎮龍塔頂層,噎鳴光魂浮現,楊國忠光影魂體緩緩來到父親面前,單膝跪地。

洛河畔。

「你們……嗯,無家可歸的,就都回聖地罷。」鴻俊朝餘下妖怪們說,「我過段時日便回來。」

戰死屍鬼王點頭,沉聲道:「吾王萬歲!」

眾妖紛紛道:「吾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餘下不到五萬妖族,在這平原上跪了一地,鴻俊便示意他們都起來,畢竟唐軍在旁看著,總不大好。

玉藻雲上前幾步,李景瓏想起郭子儀是不止一次見過楊玉環的,萬一玉藻雲變成貴妃,待會兒郭子儀若參他一本指使妖怪蠱惑天子,那當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忙以眼神示意玉藻雲這個時候千萬別變人。

「陛下回長安?」玉藻雲明白李景瓏意思,問道。

李景瓏果斷道:「狐王,我替您安排。」

一狐一人,一問一答,李景瓏知道玉藻雲還想見李隆基一面,玉藻雲不過也是討個承諾,便盈盈笑道:「謝啦,那我們先帶大夥兒回聖地,保證乖乖的不給你們添亂。」

鴻俊一臉茫然:「你們在說什麼?」

頃刻間妖族大軍已浩浩蕩蕩,當著唐軍的面大搖大擺撤離,李景瓏又與郭子儀商議交接洛陽之事,這城已被摧得差不多了,李景瓏心想還好還好,沒人跟我說賠錢的事兒。

「好啦!」鴻俊回到泥濘裡,與大夥兒坐在一塊,伸了個懶腰,李景瓏還沒回來,總算都打完了。然而想想又有點兒莫名的失落。

「你爹怎麼這麼厲害。」陸許說,「你這身本事還不到他半成吧?」

鴻俊道:「陸許你能別總提這事兒嗎?」

「人家修煉一千年了。」裘永思道,「鴻俊才修煉了多少年?這能比?」

眾人一想也是,都笑了起來,鴻俊問:「接下來大伙上哪兒去?」

「回家啊。」阿泰說,「你嫂子還沒接過來呢。」

鴻俊心想哪兒還有家,又問:「回成都麼?」

「長安!」裘永思笑道,「郭子儀打回去了,方才沒聽。」

「剛才他不在。」陸許道。

鴻俊驀然想起,長安收復了,也即是說他們又可以回驅魔司了!

四月初三,鶯飛草長,唐軍仍在與史思明餘部交戰,眾人回到長安城中,當初大逃亡的遺跡仍歷歷在目,不少百姓已陸陸續續遷回關中。大唐國都百廢俱興,暫時也沒有妖怪為患了。

而關中地區瀰散的魔氣,竟是隨著那天一箭毀去魔種,盡數升往天脈,被徹底淨化。朝廷仍在靈武,看樣子已經被打怕了,一年半載只怕遷不回來。

胡商隊從巴蜀接來了特蘭朵與陳奉,入夏蟬未啟鳴,陳奉便與李景瓏鴻俊等人重逢,當即撲進了鴻俊懷中,叫個不停。

陳奉:「我們來打妖怪吧?」

裘永思:「沒有妖怪吶。」

夏夜,眾人坐在天井裡納涼,陳奉吃著西瓜,又說:「趙子龍是妖怪啊。」

「我是龍!」禹州怒道,「我是龍啊!怎麼是妖怪?」

朝雲忙主動道:「我是妖怪,殿下,你打我罷。我陪你玩。」

眾人:「……」

裘永思搖了搖折扇,聚精會神地看著信,鴻俊問:「怎麼了?」

「爺爺讓我回去一趟。」裘永思道。

「我要去你家玩!」陳奉說。

「嗯……」裘永思看了陳奉一眼,說,「現在不行,明年好嗎?」

李景瓏意識到裘永思這次回去,也許是要準備裘虯的後事,畢竟祖父年事已高了。

「明天就回去,多陪陪老人家罷。」李景瓏朝裘永思說。

鴻俊也感覺到了什麼,拍了拍裘永思的肩膀,裘永思只是朝他們笑笑。

阿史那瓊說:「我們也得先回去一趟,剛帶大夥兒去了個新地方住著,國王和王后還沒露過面呢。」

「鴻俊你跟咱們一塊去嗎?」特蘭朵笑著說。

鴻俊有點想去,卻捨不得離開這地方。李景瓏朝他們說:「長途跋涉的,你們那裡還沒定妥當,就先不叨擾了,來年開春再去看看罷。」

阿泰朝鴻俊說:「猴比,一定得來啊。」

鴻俊道:「我早就想問了,嗨咩猴比到底是什麼意思?」

「嗨咩,」阿史那瓊說,「就是親愛、熱情、問候的意思。猴比呢,就是猴子在互相比試……」

「別聽他胡說八道!」特蘭朵打斷了阿史那瓊,說,「嗨咩猴比,就是親愛的寶貝兒,或者親愛的寶貝兒們的意思。」

「回家帶個猴比來給大夥兒見見?」莫日根打趣道。

李景瓏忙使眼色,阿史那瓊卻笑道:「放心!本來這回也得帶來,不過想想,還是留他先看著族裡……」

「哇。」眾人馬上起哄,要阿史那瓊說清楚,阿史那瓊忙擺手,說:「別人還沒答應我呢。」

翌日,李景瓏等送別了數人,莫日根與陸許懶洋洋地回來,見陳奉終日纏著李景瓏與鴻俊,莫日根看了良久,忽有所思。驅魔司恢復良久,長安城內始終無案,唯禹州與朝雲來往聖地與長安,妖族與人族亦相安無事,莫日根不免有些氣悶。

七月初七,銀河橫過天際,長安城中西市重新開張,眾人便聚在庭院內喝酒。莫日根以筷子敲敲酒杯,說:「長史,我想回家走一趟。」

「連你們也要走了嗎?」鴻俊十分不捨,看著陸許,他最捨不得的就是陸許了。

陸許彷彿做錯事一般,朝莫日根道:「我說了不去啊。」

「去吧。」李景瓏笑道,「想去哪兒?驅魔司又不是監牢,橫豎無案可查,改天我們也往外頭走走去。」

鴻俊想起李景瓏答應過他的事,其中就有一項是「吃遍天下好吃的」,奈何現在安史之亂未平,較之盛世差了老遠,也吃不到什麼。

莫日根臉上帶著些許酒意,笑道:「回室韋去,陸許想要個女兒,求求狼神,看看有什麼辦法。「

「他是男的!」鴻俊道,「這種事情求狼神有辦法?」

陸許道:「別聽他瞎吹,他自己不就號稱是狼神麼?」

鴻俊一想也是,總覺得這話怎麼聽怎麼奇怪,李景瓏哈哈大笑,拍拍莫日根腦袋,說:「喝醉了,少喝點。」

「真不是。」莫日根咕噥道,頭低了些許,晃來晃去,說:「奉兒多可愛啊。」

「那你還凶他?」陸許笑得肚子疼,鴻俊知道莫日根喜歡小孩兒,便朝陸許說:「有什麼藥,能讓男人……」

「那、不、可、能!」陸許道,「孔鴻俊,你要捉弄我,我和你翻臉了。」

鴻俊笑著起身,與陸許將莫日根攙回房去。翌日,李景瓏睡醒時,見莫日根與陸許房內,一應用度都在,就收拾了幾件衣服,知道他們只是暫時離開而已。

禹州與朝雲名義上是鴻俊的左右護法,時時來往長安與巴蜀。翌年開春,聖地處戰死屍鬼王朝鴻俊要了禹州過去幫忙搬磚,預備擴建幾處地方,鴻俊便將倆傢伙一起打發了。

「好了,現在就剩咱們倆了。」鴻俊看著李景瓏回過信,將朝雲派走。

「你兒子不是人?」李景瓏示意鴻俊看角落裡正在鏟泥的陳奉。

鴻俊摸摸頭,說:「忘了。」

「你還得住多久才膩?」李景瓏說,「什麼時候去聖地當你的王?」

「你在哪兒我在哪兒。」鴻俊還沒住夠長安。

「你在哪我在哪。」李景瓏笑著親了下鴻俊的臉。

鴻俊只覺得這輩子這麼長,每天與李景瓏這麼膩著卻從來不覺得無聊,陳奉雖然活潑好動,睡著時時間也長,外加從小便養成分房的習慣,每天自己一個房間睡著,雖醒來時李景瓏礙著兒子的面不好動手動腳。但只要中午陳奉睡午覺,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到得入夜,萬籟俱寂時,更是可以放手折騰,最後鴻俊實在受不了,與李景瓏約定,每天只能三次,早、午、晚各一次。

然而這規矩冬天合用,春天卻不合用,到得春日裡,不用辦案,李景瓏又有不少積蓄,春來整個人暖洋洋的,直如發情的公狗一般,無時無刻不想與鴻俊纏綿。

「奉兒好像出去了。」李景瓏朝房外張望,春日晴好。

「禁止!」鴻俊馬上道,「上回剛脫了衣服他就回來了!就不能等晚上嗎?」

李景瓏道:「那摟著親一親。」

鴻俊知道但凡說「只親一親」最後肯定要全弄完,正如聽戲絕無聽個開頭就走人的道理,便道:「那就親一下,我買菜去了。」說著蜻蜓點水地在李景瓏唇上一親,快速抽身走人。

臨走時鴻俊又吩咐:「繼續把你的伏妖錄編完,還等著看呢。」

李景瓏只得抖擻精神,進書房去整理這些年裡碰到的妖怪,什麼狐妖、鰲魚、瘟神、雪女、鳳凰……

春風與飛揚的桃花交織追逐,碧空如洗,春日晴好,長安恢復了欣欣向榮的生氣,鴻俊過西市,書坊剛開張,外頭幾個小孩兒正圍著一個攤子。

「小小年紀就玩賭錢!」鴻俊道,「這不好!」

小孩兒們抬頭,其中一個喊了聲「啊?」,鴻俊驀然發現這不是自己兒子麼?!

「你……奉兒!」鴻俊怒了。

陳奉忙道:「給我投一個唄。」

鴻俊哭笑不得道:「投什麼啊?」

那是個投壺的小攤,攤上有木人木馬、瓷瓶古董,號稱戰亂時收的值錢物事,每樣前面遠遠地擺個壺,拿來掙錢,一文錢一箭,投中了便拿走。

陳奉看中一個鎏金銅龍捧,鴻俊嘴角抽搐,這不是從前楊府上的麼?以前楊貴妃就常在這龍捧上放個盤,盤裡裝了民脂民膏。換了鴻俊從前都是吃糕扔盤,不知道陳奉怎麼會喜歡這個。

「放著我來。」鴻俊心想你老子我飛刀指哪兒打哪兒,投壺簡直小意思。於是捋了袖,買了十根箭就往上扔。

半個時辰後,巷子外,陳奉快步跑進去。

「爹——爹——!」

陳奉大聲地喊著,揭開書房簾子,朝內裡張望。

李景瓏走了出來,躬身蹲著,問:「怎麼?」

「娘把買菜錢輸光了。」陳奉在李景瓏耳畔偷偷說:「讓你拿些錢,給他送去。」

李景瓏:「……」

李景瓏抱著他,在他臉上親了下,問:「這不可能,他會賭錢?」

陳奉去拿廊下茶杯,喝了點水解渴,李景瓏眉頭深鎖,又問陳奉,陳奉瞞不過,只得將話說了,又催李景瓏快拿錢。李景瓏只好拿了兩塊金餅揣著,牽起陳奉往市集上走。

鴻俊投完五十根箭,沒錢了只站著,看別人都一投一個,心想可千萬別把陳奉預定的那個給投走了,然而想想怎麼別人都能中,自己就不能中呢?

鴻俊見李景瓏來,說:「你來試試?我還欠著二十文錢呢。」

李景瓏:「……」

李景瓏一看那攤就知道是怎麼回事,當年自己還是個紈褲時沒少游手好閒,攤子裡頭投壺、轉碟,都得做手腳,這點小把戲能騙得過他?

「快!」鴻俊道,「給你兒子把那龍捧給投了,氣死我了!」

「我也投不中。」李景瓏笑著說,「我這運氣,你不行我就更不行了。」

那攤主懷疑地看著李景瓏,這廝乃是外地人,素來不知李景瓏從前在京盛名,說:「錢帶了麼?小本生意,恕不賒欠……」

李景瓏將那塊金餅往盤裡「噹」地一扔,,四周有好事者紛紛過來圍觀。

「換四十把箭。」李景瓏道,「先來一把十根,剩的你且記著。」

「好勒——」攤主心想這下肥羊來了。

李景瓏拿著根箭,掂了掂,從左手到右手,又從右手到左手,瞄準半天復又放下,朝鴻俊說:「我這運氣,真不行。」

「那算了。」鴻俊笑道,「還是回家罷。」

「不投了?」李景瓏說。

李景瓏一手拈著箭,傾身過去,看也不看那壺,鴻俊本以為李景瓏要與他說話,沒想到李景瓏在他唇上忽然一親。旁觀眾人又瞬間起哄,其時大唐紈褲眾多,男人與男人親暱舉動亦十分常見,街上行人都只覺好笑。旋即李景瓏將箭一扔,「噹」一聲,入壺。

鴻俊與陳奉頓時一起歡呼!

李景瓏又是一把甩手箭,同時「噹啷」聲響,整個攤上所有壺全中!

攤主頓時臉色鐵青,李景瓏說:「大夥兒上來分了罷。」

好事者便一哄而上,將除了陳奉的龍捧,餘下的瓜分得乾乾淨淨,李景瓏示意攤主快換。攤主說:「得收攤了!沒了!」

李景瓏道:「我們也是小本生意吶,可不能就放你走。」

又是一陣哄笑,鴻俊感覺到這攤主多半是殺雞不成蝕把米,漸明白了,便道:「還是放他走罷。也沒做啥壞事。」

李景瓏便在笑聲中放了那攤主一馬,攤主忙不迭地跑了,李景瓏讓陳奉爬到背上,背著他與鴻俊買了菜回家去。

「不是說運氣不好麼?」鴻俊調侃道。

李景瓏說:「我這可沒靠運氣,靠的是實力。」說著一手亮出了袖子裡頭的一塊磁石。鴻俊方恍然大悟。

夕陽下,陳奉已趴在李景瓏背上睡著了。

鴻俊說:「那,你打架都靠實力?」

「都是實力。」李景瓏煞有介事道,「自從碰見你以後,簡直一路倒霉就沒停過。」

鴻俊與李景瓏站在小巷前,李景瓏背著陳奉,鴻俊隱約有點不爽,卻覺得這景像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只記不起在哪兒見過。

「那你就沒有運氣好過的時候了。」鴻俊不滿地看著李景瓏。

李景瓏道:「平生只有一次。」

「哦?什麼時候?」

「在一個春天裡,爬過我家院牆,認識了你……現在想來,那一天,當真是將我這輩子的運氣都花光了。」

——天寶伏妖錄終——

《天寶伏妖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