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音樂是一種語言,就像數學也是一種語言,數學的語言帶著一個人進入理性的玄妙世界,音樂的語言則讓你窺見一切無法訴諸表面的奇幻內心。蕭毅聽盧舟結結巴巴地說了半天,一臉茫然,只是喔,好的,知道了,完全沒聽進去。

「這就是第二層。」盧舟說,「一個人物的第二層,他的內心,你用音樂來闡述了這個人物,知道嗎?!!!」

蕭毅一臉茫然:「造。」

盧舟:「這是你自己作的曲子??!!」

蕭毅:「原曲是施特勞德的……我只是,再發揮了一下。」

盧舟:「當成給鄭長榮的主題歌行不?」

蕭毅:「不行不行,會被罵的,不是我作的曲啊。其實我不太熟西洋樂,呃,我覺得民族樂這方面我更擅長一點。」

盧舟說:「你把曲子再彈一次,記得嗎?」

蕭毅點點頭,又彈了一次,這次盧舟背對蕭毅,站在落地窗前,閉上眼睛,沉默地聽完了整個曲子。

「第二次沒那麼震撼了。」盧舟說,「第一次非常震撼,震撼得我都差點尿了。」

蕭毅:「……」

蕭毅笑著說:「我都不知道你們怎麼能聲情並茂,把一句台詞用那麼充沛的情感重複那麼多次的,是我的話我第一次有感情,第二次要重複的話,就會弱了。」

盧舟點頭,說:「所以,所有的戲最好的階段,都是開始的一剎那,要想把戲演好,直覺佔了至少七成,感覺對了,才是最好的戲。這次我能記住台詞了,只要有音樂……行了!」

蕭毅說:「我再給你彈一次?這次我再投入一點?」

盧舟說:「再來一次吧。」

蕭毅又帶著對鄭長榮的情感投入進去,這次彈得他簡直筋疲力盡,盧舟對著劇本,在樂聲中怒吼道:「我不甘心——!」

蕭毅心想如果這個場景被人看到了,肯定會覺得是兩個蛇精病在開會……

第二天早上,蕭毅帶著兩個熊喵眼開車,盧舟則精神煥發,一臉輕鬆。

「我覺得編劇寫這個人物的時候根本沒想到這麼多。」蕭毅說,「你跟她說什麼表層裡層,她應該會想『這啥,你們是不是想太多』才對吧。」

「編劇沒有這麼想。」盧舟說,「是很正常的,她寫戲靠直覺,外加劇本創作技巧和經驗,寫得再好的人物,也是一個二維的角色,演員才是賦予這個角色靈魂,衍生它擴展它的根本。角色沒有過去,除了劇本裡交代的之外,剩下的一片空白,但是演員有,演員的人生補完了角色所有的空白。」

蕭毅說:「台詞能背下來了嗎?」

「台詞小意思。」盧舟說,「看看影帝是怎麼表現的吧。」

蕭毅笑了起來,停車,拔車鑰匙,跟著盧舟進片場。

今天倒是不拍「我為老大賣命很多年」的那場戲,只是提前預熱一下,所有人都到了,盧舟化完妝,這場是鄭長榮潛入大樓內,竊取機密檔案文件的戲,通常這種戲是從外部給整個大樓一個鏡頭,接著切成內景。

那個警務司大樓不關盧舟的事,他負責的只有殺保安、偷文件的戲。

四周全用遮光板擋得密密實實,搭好的傳達室景內,燈光從四面八方照進來,一盞一閃一閃的日光燈懸在盧舟的頭上。

傳達室裡,另一個老演員坐著。

冷氣已經開到最大了,感覺就和沒有一樣,蕭毅被熱得蹲在劇組一邊,伸著舌頭喘氣,今天北京已經接近四十度了,盧舟還要穿黑風衣、警褲、警靴……媽呀,這麼演肯定會死的吧。

黃導穿著背心短褲,手裡拿著個折扇搖啊搖的。

盧舟有一個鏡頭,要讓他的側臉淌下一滴汗,還是個特寫。

上鏡頭前,盧舟喝了一大瓶水,上去的時候,就在走廊裡站著,側過身,面朝鏡頭。

導演看了會,不行。

於是盧舟就反反覆覆地悶著熱,流汗,演那個鏡頭。

用水是不真實的,只有自然流汗,表情和皮膚才有那個感覺。

蕭毅心想這戲真不是人拍的,還好沒接那個《淮南子》改編的戲,裡面有一場大俠吐血,比起吐血,他更寧願盧舟在這裡流汗折騰。

蕭毅邊看邊隨手刷了刷盧舟的微信,偷窺他又說了什麼,微信群裡。

盧舟:弟兄們!我把老婆借給你們寫歌!一首四十萬!

鄭小聰:滾!

蕭毅:「……」

足足一天,拍了半場,入夜時,遮光板全部撤了重新調光,蕭毅在一邊拍蚊子,盧舟已經有點發昏了,朝導演說:「休息一下,黃導,太熱了。」

流汗效果黃導不滿意,於是換成開門,開門後關門,關門前,是盧舟陰沉的一個眼神,他即將回到自己從業多年的地方,並且殺掉曾經的上司與同事,那個眼神非常複雜,黃導是這麼說戲的。

「你就想像,鄭長榮一條狗。」黃導說,「那種凶狠的,狗的眼神,他已經下定決心,不能再回頭。你看過狗咬人之前的表情嗎?」

蕭毅真是敗給這個導演了,盧舟想了想,說:「能理解。」

黃導說:「來,先看看情況。」

蕭毅現在想想,忽然又覺得導演說得對,但是要演成狗,這個已經不是演技的問題了,要跨物種交流了吧?

更令蕭毅震驚的是,盧舟那一回頭,居然還真的演出來了!!

蕭毅風中凌亂了,這都是什麼啊啊啊啊,原來一個人可以演出一條狗的眼神嗎?!

「卡。」黃導說,「還差一點。」

我覺得很好啊——!蕭毅只想拿場記板把導演給夾死,這樣都不行!還要人怎樣!

導演又開始說戲,盧舟認真地聽,溝通片刻後上去,這次過了。

蕭毅:「……」

兩次之間根本沒什麼區別,蕭毅已經完全無法理解這些人突破天際的思維回路了。盧舟演得很認真,蕭毅已經見怪不怪了,但是劇組的人卻非常驚訝,低聲說話時,都覺得盧舟演得很好,好多人都一臉崇拜的表情。

肯定好啊,蕭毅一邊吃冰淇淋一邊面無表情,心裡各種樂開花地想,他下面也很大,而且腰力也很好,床上功夫更好,可惜你們是無緣體驗了……

盧舟演完了一天裡的戲,快要虛脫了,回去以後蕭毅馬上給他灌消暑的綠豆湯,又怕拉肚子不敢太涼,煮了稀飯在家裡吃,盧舟什麼都吃不下,喝了點粥,吃了點小菜就上去躺著。

果然拍戲都會瘦兩圈,太辛苦了。

第二天,蕭毅又載著盧舟,忙前忙後的等他拍戲,又買了點降溫貼,給他貼在身上。

這次拍的則是一場審問戲,主角審盧舟,昏暗的室內,盧舟抬起頭來,一句長檯詞也沒說,大部分都是靠眼神和表情、動作,以及冷笑,還有簡短的句子。主角無論怎麼問,都問不到任何有用的內容。

蕭毅不得不佩服這個編劇,並且非常愛她,因為她寫的台詞少,這樣盧舟就不用卡殼。

「我真的是要愛死盧舟了。」編劇也來了,小聲說,「他演得太好了。」

「說啊!」一名配角怒吼道,緊接著給了盧舟一巴掌。

盧舟猛然側頭,蕭毅心裡一揪,心想真打啊!

「卡。」導演說,「不行,再來。」

盧舟戴著手銬,坐在椅子上,渾身汗,已經濕透了,化妝師過來補妝,他鼻青臉腫,一身血跡,襯衣貼在身上,現出完美的肌肉輪廓。

辛鴻開起身去喝水,拿著帽子扇風,蕭毅拿著水過去給盧舟喝了幾口,再開始。

導演這麼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磨,盧舟一和辛鴻開對戲,登時高下立判,辛鴻開半紅不紅,以前也走紅過台灣香港,隨著香港電影市場走低,辛鴻開也轉戰了陣地,所有投資方都瞄準了大陸市場。

盧舟散發出來的那種陰狠、隱忍與變態的男人魅力,簡直要令人無法抵擋,還好配角沒有用狠勁,每次只是差不多就到了。

盧舟朝配角說:「來真的,咱們這次一次過。」

開始了。

「說啊!」配角怒吼道。

盧舟被一巴掌扇得別過頭,牙齒裡的血泡咬破,血液飛了出來。

「OK!」導演喊道,「卡!」

盧舟下來,蕭毅馬上去看他的臉,盧舟答道:「沒關係,有常溫的水嗎……」

「肚子疼?」蕭毅說。

「有點……」盧舟答道。

蕭毅說:「要上洗手間嗎?」

盧舟擺擺手,喝了水,又上去演,這次演得更好,蕭毅完全就自動過濾掉了辛鴻開,看著盧舟。

盧舟表情都是扭曲痙攣的,那場胡鷹審鄭長榮的戲,簡直把牢房裡的壓抑、苦楚以及危險演到了極致,盧舟的臉色發白,帶著一臉傷痕,嘴角朝下流著血,眼裡卻帶著危險的神色。

「告訴你一件事。」盧舟嘴唇微動。

辛鴻開:「說。」

辛鴻開警惕地看著盧舟,導演喊「卡」。

「胡鷹眼神不對。」導演說。

蕭毅登時心花怒放,他看出來了,辛鴻開沒控制住自己,他被盧舟帶得入戲了!他在怕盧舟,這個時候,胡鷹的感覺應該是同情的,結果辛鴻開反而有種害怕並且想出手幹掉鄭長榮的感覺。

「這就是交鋒。」

傍晚收工的時候,盧舟疲憊地靠在後座上,說:「每一部電影,你在大銀幕上看到的,都是交鋒。」

「我以前完全沒有感覺到。」蕭毅說,「太神奇了,就像你和辛鴻開在過招一樣!」

「對手戲。」盧舟說,「否則為什麼叫對手戲?你以為呢?你看到的,所有的對手戲,洗錢爛片不算,確實就是敵人過招,你得接住我的戲,把感情遞回來,戲外,是男主男配,戲裡可不是,戲裡他們就是劇本上寫的那兩個人,這就是生活。」

「懂了。」蕭毅心悅誠服,點頭受教。

這一個月,是他跟著盧舟以來最辛苦的日子,比拍電視劇辛苦多了,從前他覺得盧舟什麼都可以,但是現在他總提心吊膽,生怕盧舟無法勝任,然而他漸漸地發現,盧舟似乎在電影裡顯得更如魚得水。

電視劇靠台詞去展現人物性格,電影則靠鏡頭語言,蕭毅漸漸地理解了這種演員,有時候會問導演為什麼這麼拍,導演大部分時候還會給蕭毅解釋。

「拍戲有很多學問。」蕭毅朝盧舟說。

盧舟解釋道:「我還覺得你們作曲神奇咧,三個和弦一起走,還能一起作曲,都是怎麼辦到的。」

蕭毅說:「我師兄可以,按下三個音,能三個聲部一起進行,我不行。」

盧舟問:「交響樂團也這麼寫嗎?」

蕭毅搖頭道:「大部分是先寫一個聲部,再寫另一個聲部。」

盧舟:「你從來不說你的專業。」

「說專業很無聊啊。」蕭毅在一邊看盧舟拿槍,一邊朝後退。

按照規定,所有在國內放映的電影,都不能在當代中國內地出現槍支、軍火等內容,否則通通禁演,抗戰劇等則可以。

但《黎明之戰》是港產,港產片只要報批過了就可以取內地景,但是取內地景的時候不能說這裡是內地,默認還是在香港或者在國外。

於是製片人就打了個擦邊球,蕭毅不得不佩服人民群眾和廣電部門鬥智鬥勇的強大智慧,得以在有生之年親眼目睹了從八一廠借出來的道具用槍。

他一直以為槍戰片就是大家拿著空槍比劃幾下,最後再靠後期特效P點東西上去,沒想到劇組用的是改裝後的真槍,居然還有空包彈,內地演員不喜歡接槍戰電影,且也極少出現槍戰片,除卻抗日劇和民國劇之外,大部分內地影星都對拍槍戰片不熟悉。

但是盧舟很熟,他以前在劇組打雜以及當配角時就學過演槍戰片,拿起槍似模似樣的,槍械指導講解了一會,他便不用人跟著,自己練習。

「給我也玩一下吧。」蕭毅在旁邊搖著尾巴說。

「玩你妹啊玩!」盧舟拿著槍怒吼道,「這個都能拿來玩?!你知道有多容易走火嗎!」

蕭毅慘叫道:「怕走火你別拿槍指著配角啊!萬一走火了怎麼辦!」

盧舟馬上道:「對不起對不起……」

蕭毅只好在旁邊干看著,槍械指導說:「助理走開一點,別靠得太近。」

看盧舟試槍,槍械調配,熟練使用要一周,接著是武術指導和動作導演設計動作。

蕭毅又提醒道:「肩膀會難受嗎?」

盧舟擺擺手,槍械指導走遠了,盧舟又朝蕭毅招手,說:「來。」

蕭毅:「……」

盧舟讓他站到自己身前,面朝靶子,噓了聲,大手握著蕭毅的手,兩個人親密地抱在一起,盧舟說:「你試試看,可以瞄準了。」

盧舟又回頭看導演,像個生怕不守規矩被抓到的小孩,蕭毅只覺得既刺激又新鮮,扣下扳機,砰的巨響。

「好了。」

「再玩一下……」

「待會你害我被炒魷魚,不能玩了!」

「砰!」

「行了!」

「再開一槍……」

「你……住手!」

「我喊了。」

盧舟:「……」

「沒子彈了!」盧舟咬牙切齒道,「你知不知道子彈一發多少錢!」

蕭毅被盧舟拎到角落裡去站著,嘿嘿笑。

《金牌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