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實在不適合當皇帝。」李漸鴻朝正在廊下逗鳥兒的李衍秋說。
「牧曠達雖然恃權而重。」李衍秋咳了幾聲,答道,「卻並非沒有自知之明,且老而彌辣,有時候所言,也並非毫無建樹。」
「何止毫無建樹?」李漸鴻說,「他說得都對,可我辦不到。」
李衍秋問:「什麼時候登基?」
「明天。」李漸鴻答道。
「什麼時候出兵?」李衍秋又問。
「明天。」李漸鴻依舊答道。
李衍秋說:「我去吧,還沒見過我侄兒呢。」
李漸鴻搖搖頭。
「好好歇著。」李漸鴻說。
「近日裡病好了些。」李衍秋說,「托三哥的福,總算不必和王妃橫挑眉毛豎挑眼的了。」
李漸鴻無奈,搖頭笑笑,轉身離開。
翌日,李漸鴻一身戎裝,登台祭天,以國難時承位之禮接任帝君之位,意指北方故土尚未收復,不敢行大典,隨後領軍沿西北路出虎牢關,前往迎擊元軍。
此刻,上京迎來了抗擊戰的第五天,城牆殘破不堪,元軍引燃了城外的草原,濃煙與烈火滾滾而去,將整座城市籠罩在了漫無天日的晦暗之中。
去年的那場突襲給上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與教訓,這一次他們有著充分的糧米,然而再次趕來的元軍,也已不再僅僅是去年那點人。第一輪攻擊僅僅是他們的先頭部隊,而到這一天,陸陸續續抵達的增援,總數已將近十萬人。
鮮卑奴隸拖著攻城車,抵達被燒得寸草不生的城外,耶律大石手頭兵力已戰至不足一萬,巨石接二連三地飛來,集中攻擊南城門,城牆破了又補,補了又破,巡防司以血肉之軀頂上,拚死抗敵,足足三個時辰外,才將元軍的攻勢再次頂出城去。
若再無增援,上京城不出十日,必將告破。
城中籠罩著惶恐的氣息,段嶺終於找到了赫連博與蔡閆。
「走。」赫連博只是簡短的一句話,朝段嶺說。
「往哪裡走?」段嶺鋪開地圖,說,「漫山遍野,都是元軍。」
地圖上已畫滿了圈,蔡閆說:「你連|城門都出不去。」
昨夜有人捨棄妻兒細軟,想偷偷脫逃,卻被元軍抓住了,殺了頭掛在攻城車上,上京士氣一度落到了谷底。
「為什麼援兵還不來?」段嶺問。
三人面面相覷,瓊花院內,有人經過。
「不走,死!」赫連博朝段嶺怒道。
「走也是死!」段嶺答道,「除非外頭開戰,才有逃脫的機會!」
「等!」赫連博說。
蔡閆與段嶺對視,段嶺問:「逃出去以後去哪裡?」
「我家。」赫連博說。
段嶺明白了,赫連博想帶他們回西涼。
「我不走。」蔡閆說,「我無處可逃,我爹、我哥,都為大遼戰死了,我無論逃到哪裡,都是喪家犬。」
赫連博看著蔡閆,許久後,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他。
「你,走。」赫連博朝段嶺說。
「我不能走。」段嶺說,「對不起,赫連。」
赫連博眼裡帶著詢問的神色,段嶺說:「我在等一個人。」
赫連博點點頭,不再堅持,獨自轉身離去,段嶺追上,說:「什麼時候走?我幫你出去。」
赫連博擺擺手,轉身狠狠地抱了下段嶺,看了眼蔡閆,快步離開瓊花院。
蔡閆歎了口氣,兩人目送赫連博離開,段嶺朝蔡閆說:「暫且住下吧,也好互相照顧。」
蔡閆說:「不了,我得回家,陪我哥。」
段嶺也只得作罷,朋友們都走了,外頭又傳來攻城聲響,段嶺對接二連三的消息已經麻木了,這些天裡他常聽見一會兒有人說城破了,一會兒又是元軍打進來了,大家都見怪不怪,無聊地各自活著。
「夫人有請。」丁芝走過段嶺身旁,小聲道。
明晚就是七月初七,廳內擺了各式糕點,段嶺進了廳,尋春正在擦拭一把劍。丁芝退了出去,關上了門。
「這是我的劍。」尋春說。
「斬山海。」段嶺答道。
尋春有點意外,看著段嶺,點了點頭,說:「我已經很久沒用過劍了,師娘死前,我在她面前立過誓,這一生,不會再出手殺人。」
「城要破了麼?」段嶺問。
「就怕守不住。」尋春輕歎一聲,說,「中京路傳來的消息,耶律宗真派出的援軍被黨項人截住了,遲遲過不來。」
段嶺一驚,尋春說:「想必元人已與黨項人秘密達成協議,這一戰後,西涼將脫離遼國的控制,再次復國。」
段嶺忙問道:「我爹呢?」
「陛下已經登基了,登基當日發兵,沿西路往上京,想必三天內能到。」尋春答道,「現在南陳奇兵成了耶律大石唯一的希望。」
鋒銳的劍芒上雕琢著一條龍,尋春說:「天家在四百年前將此劍賜予我師門,自當護衛殿下周全。元軍顯然已得到南方來援的消息,這兩天裡,將是攻勢最為猛烈之時,我做了兩個設想,若耶律大石能頂住,自當無妨。」
「但若是頂不住。」尋春說,「瓊花院亦會拚死一戰,保護殿下周全,逃出上京城去,掩護您與陛下會合。」
「不會的。」段嶺說,「爹一定會來接我的。」
尋春答道:「正是如此,殿下請萬勿相信任何人,耶律宗真派出的信使還請北院大王送你前往中京,但看眼前局勢,實在太凶險。」
「我知道了。」段嶺明白尋春的意思是不要跟赫連家走,也不要被耶律宗真接走,留在城內,萬一發生什麼事,還是可控的。
虎牢關下,李漸鴻還未出關,便偵查到了西涼的伏軍,要將他拖延在虎牢關外,然而李漸鴻急行軍後兵分三路,搶先繞到西涼軍側翼,發動一場突襲,西涼軍登時大潰。
段嶺知道此時父親就在不到六百里外,然而這一夜,也是上京城最為凶險的一夜。
四更時,遠方一聲巨響,緊接著是兵馬的喧嘩與百姓的慌亂,他們早已習慣了在夜半被驚醒,然而這一次似乎比先前都要嚴重。
「當——當——當——」
鳴金聲,示意己方收兵。
段嶺這幾天一直和衣而寐,聽到聲響時便抓起弓和劍,起身下床,衝出院外去,只見南城區處的火光已映紅了大半天空。
元軍殺進城來了!
七月六日夜,元人等到了又一輪己方援軍,展開了總攻擊,耶律大石見難以固守,率軍出城迎敵,雙方在城牆下戰得血流成河。
伴隨著近乎絕望的鳴金聲,千萬油火罐猶如天際的帶火流星,一瞬間被投進了上京城內!
裹著熊熊烈焰的流星墜地,炸開,綿延大火覆蓋了大半個南城,在風力吹動下,朝著東西兩城席捲而來,上京已成火海,滾滾濃煙中,傳來痛苦的慘叫與哀嚎,猶如一片人間地獄。
數名遼軍衝進了瓊花院,段嶺手持長劍,擋在院中,吼道:「做什麼!都給我滾出去!」
那幾名遼軍顯然是逃兵,一身血污,看著段嶺喘氣,瓊花院內機括聲響,所有女孩出來,各自手持強弩,指向逃兵。
逃兵漸漸退了出去,然後剛出門外,便被騎著奔馬衝來的騎兵一箭射死,旋即再進來一名身上滿是焦臭之氣的北院親兵,匆匆下馬,說:「尋春夫人呢?」
丁芝放下武器,帶他進去,片刻後親兵還等著,尋春匆匆出來,找到正在院裡洗臉的段嶺,說:「殿下,耶律大石舊傷復發,今日率軍出城,又添新傷,回城後想見您一面,被我拒絕了。」
「城門如何?」段嶺問。
尋春稍稍搖頭,說:「還沒破,赫連家成功脫逃了,耶律大石為了放他們一條活路,不惜出城應戰,去年他中箭墜馬,身體便不太行了,您想去嗎?去的話,現在就吩咐下去,為您備車。」
段嶺不知道耶律大石為什麼找他,也許是猜到自己的身份了,也許也是因為耶律宗真特別囑咐過……但看尋春臉色,耶律大石的傷勢不容樂觀,萬一傷重不治而死,上京就此徹底淪陷。
這時候必須去見他,若是耶律大石不治,便得回來通知瓊花院,全身而退。
段嶺最後點了頭,尋春便馬上安排,臨走時又提醒道:「不可多耽擱。」
上京迎來了七月初七,天濛濛亮,城裡悶得讓人十分不舒服,像個巨大的蒸籠,南城區還燒著,馬車快速經過幾條街,停在北院大王府外,院內全是人等著。
親兵匆匆將段嶺帶進了房內,聽見劇烈的咳嗽聲,幾名侍婢與王妃正在照顧耶律大石,房中則是幾名親信。
段嶺心中一驚,這是在交代後事的情形,親兵說:「大王,您吩咐的人帶來了。」
「都……退下。」耶律大石說。
餘人退下,剩下段嶺在房中。
耶律大石說:「你……過來讓我看看。」
段嶺走近些許,與耶律大石對視,耶律大石肩上被穿了個血洞,現用繃帶綁著,段嶺說:「大王?」
耶律大石稍稍抬起一手,段嶺忙說:「大王,不要說話。」
緊接著段嶺手指按上耶律大石脈門,再觀察他的情況,見他一說話,口鼻中便有血沫,忙取了濕布為他擦拭,據此推斷是在戰場上被衝撞,甚至被馬匹踩踏,傷了肝肺,身上雖不見大傷口,脾、肺、肝等內臟卻已在出血,再無回天之力。
「是你。」耶律大石說,「是不是……你。」
段嶺:「……」
耶律大石斷斷續續地說:「那夜,與陛下……在瓊花院中……喝過酒回去,我見屏風上……你的影子……越想……越……覺得,你……」
段嶺心中五味雜陳,答道:「是我,大王。」
「你父果然……不欺我。」耶律大石說,「你……果然……還……在,我知道……你父親……一定會來……讓他……當心……有人……有人……出賣……」
段嶺喘著氣,心臟狂跳。
耶律大石看著段嶺,微微張開嘴,表情帶著某種期盼,像是想朝他問李漸鴻到哪裡了,又彷彿想告訴他什麼事,段嶺知道耶律大石已到彌留之際,忙湊上前,問:「大王?」
然而耶律大石被血沫堵住了氣管,一句話未出,已劇烈咳了起來,外頭王妃帶著大夫驚慌入內,王妃喊道:「出去!都出去!」
親兵匆匆忙忙,將段嶺架了出去,段嶺還來不及問,卻聽見內裡傳來大哭的聲音,耶律大石死了。
府內一片混亂,再無人來管段嶺,段嶺越想越不對,匆匆出府,登上馬車,吩咐道:「快,回瓊花院!」
馬車掉頭,馳進街道內,段嶺靠在座椅上,閉著眼細想,眉頭深鎖,總覺得耶律大石像是想說一句什麼,那表情,似乎要提醒他當心。
外面傳來喊殺聲,元軍轉而攻打西門,馬車掉了個向,段嶺回過神,揭開車簾往外看,見車不是馳往瓊花院的方向,而是改走北門,段嶺突然警惕起來,卻不敢說話,以免引起車伕警覺,想起自離開王府,上車以來,車伕便不發一言,連「駕」也未曾出口。
但從瓊花院出來時,車伕明顯是開過口的!唯一可能就是在王府外等候時,被換了個人!
段嶺保持著安靜,突然間從車內翻了出去,馬車停下,那車伕馬上翻身下車,前來追段嶺,段嶺卻早有準備,閃身進了巷內,再出來時抄了個近道,以袍襟捂著口鼻,衝進烈焰與濃煙中。
那車伕追丟了人,停下腳步,緩緩摘下斗笠,思忖片刻,轉身朝瓊花院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