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武獨過來,檢查自己的匣子與劍,段嶺躺在牆角的一小塊地方睡覺,聽到動靜,便偷偷看了一眼,見武獨背對自己,打開匣子,取了一件東西出來,走到門外,坐下。
片刻後,斷斷續續的笛聲響起,似乎在調音,段嶺的耳朵便豎了起來,接著那飄忽在空中的音接二連三地串在了一處,連成調子。
相見歡!
那首曲子是相見歡!
段嶺翻來覆去聽過無數次,在上京時隔著名堂的院牆、瓊花院內尋春的笛聲,還有父親那生澀的笛曲……武獨竟然也會吹這曲子,段嶺聽到笛聲的時候,一瞬間就呆住了。
武獨吹出的笛聲初始帶著一股不平之氣,然而開了個頭,後面的音便如瀑布般流洩而出,彷彿靜夜裡一曲催開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洋洋灑灑,漫無邊際,充滿了希望與期待,帶著瀟灑之意。
第一次在名堂中聽那曲子時內蘊深沉,似有話相訴卻又無法開口;尋春的曲調則幽怨哀傷,帶著絕望之意;李漸鴻學會吹了,曲中亦帶著鏗鏘之力。而武獨吹起這首曲子來時,與段嶺從前的感覺絲毫不一樣,醇厚卻不霸氣,雋永卻不悲傷,如同西川的楓水滔滔流逝,豁達,灑脫。
段嶺穿著單衣短褲,情不自禁地走出來,到得門檻前朝外望,見武獨坐在院裡台階上,側臉十分英俊,眼中帶著一絲冷漠與無奈。曲聲漸歇,武獨放下笛子,天際一輪明月,空靈之境盡顯,段嶺還沉浸在曲聲之中。
「這是什麼?」段嶺問。
武獨側過頭,把段嶺從頭打量到腳,嘴角略略一抽。
武獨:「沒見過笛子?」
段嶺:「……」
段嶺本以為武獨會解釋幾句,說說這曲子,武獨卻懶得與他廢話,放下笛子,躺在門外,看著月亮。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就已經會殺人了。」
段嶺聽到武獨說話,便走出去,抱膝坐在廊下。
一片靜謐之中,武獨喝了口酒,自言自語道:「那年我十五歲,師娘給我一本《藥經》,一把笛子,一把烈光劍,讓我下山來找師姐。」
段嶺想起了也會吹這首曲子的尋春,卻沒有打斷武獨的話。
「師娘是個執著的人。」武獨說,「她說,這世上有些事,哪怕你命懸一線,窮途末路,也不能去做,氣節,是比命還要重要的東西。」
「恰恰好,另一個人說。」武獨又悠然道,「這世上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擺在面前,赴湯蹈火,也要去做……」
武獨眼裡帶著醉意,發了會兒呆,問:「你讀過書?」
段嶺點點頭,武獨又說:「你來日想做什麼?可千萬別像我一般當刺客。」
段嶺看武獨,片刻後說:「我爹生前讓我讀書,考功名。」
武獨歎了口氣,說:「考功名。」
武獨笑了起來,搖搖頭,不知在嘲笑段嶺,還是自嘲,又說:「讀過多少書?揀幾句背背。」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段嶺背道。
「換一句。」武獨說,「這個誰不知道?」
「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
「換一句。」武獨閉著眼,隨口道,「聽得耳朵起繭子了。」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聽不懂,再換。」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武獨喝了口酒,沒有打斷段嶺,段嶺想起夫子教的詩詞,便背了些給武獨聽。既有「高堂明鏡悲白髮,朝成青絲暮成雪」,又有「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武獨聽著聽著,時不時地喝酒,到得最後,半斤酒喝完,武獨也靠在榻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段嶺怕他睡在外頭著了涼,便吃力地把他挪到榻上去,武獨卻沒有睡著,睜開眼看段嶺,醉醺醺的,似乎想說句什麼,那一刻,段嶺的心猛烈地跳了起來。
「你這嘴長得像姚箏。」武獨嘲笑道,「看了就想大耳刮子抽你。」
段嶺忙道:「姚……姚箏是誰?」
武獨沒理他,段嶺便讓他躺好,逕自回角落裡鋪床,躺著,武獨卻睜著眼,盯著段嶺的背影看。
「我怎麼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你?」武獨又說。
「有嗎?」段嶺說。
武獨揉揉眉心,卻實在想不起來了,段嶺鋪著床,背對武獨,說:「我與你有緣。」
「怎麼說?」武獨閉上眼睛,淡淡地問。
段嶺說:「你救了我兩次,我欠你這麼多,實在沒有什麼能報答你的。」
「我不是什麼好人。」武獨隨口道,「能一時興起救你,也能一時興起殺你,你別高興得太早。」
段嶺知道武獨只是虛張聲勢,自然不會來無緣無故地殺他,然而武獨說完這句後便睡了。
翌日,段嶺決定開始實行他的計劃——設法接近牧磬,討得他的信任,至不濟,也在牧磬身前混個臉熟,但這種接觸絕不能令武獨產生警惕並疏遠他,否則沒有了武獨的保護,郎俊俠若是發現了,隨時可以取自己小命。
段嶺時不時瞥武獨,武獨練完內功,他的功法與李漸鴻是一個路子,都是自外至內,通過步法與掌法來催動體內經脈,內息周天運轉,練完後武獨發了一身汗,段嶺便打了水來,伺候他在院裡洗頭。
「牧磬讓我辦事。」段嶺說。
「什麼事?」
段嶺用盆子裝滿水,朝武獨頭上澆。
「讓我配藥。」段嶺說。
他朝武獨說了事情的經過,武獨道:「上次怎麼不說?」
段嶺不吭聲,問:「怎麼辦?」
段嶺通過對武獨的觀察,知道只要朝他說清楚前因後果,武獨便必不會發火,果然他猜對了。
「怎麼辦?」武獨冷冷道,「算你識相。」
段嶺便不吭聲了,洗過頭後,又給武獨擦乾,武獨顯然無可奈何,又沒有錢,朝段嶺說:「讓你配你就配吧。」
段嶺心裡鬆了口氣,心道成功了一半,便去給牧磬重配了一副藥,卻不著急送過去,放在武獨面前的案几上,武獨只是不說話,隨手翻書。
到得午後時,武獨方道:「給他送去吧。」
段嶺帶著藥出來,這次進丞相府時順利了不少,牧磬正在房中讀書,一臉煩躁,見段嶺來了,便朝他招手,說:「快進來,配好了?」
段嶺拿出藥,跪坐在牧磬身旁,交給他,說:「一次半錢的量,不可多了。」
牧磬如獲至寶,將它收起來,取了些許銀子,說:「你喚什麼名字?」
「王山。」段嶺答道。
牧磬點點頭,段嶺好不容易來了,想找個由頭,與牧磬說說話,討他的歡心,讓他記得自己,以後才有機會接近他。然而事實證明,段嶺實在是多慮了,牧磬一連多日被關在院裡讀書,再無豬朋狗友敢過來找他玩,生怕像那只蟋蟀一般被牧曠達給碾死,只有幾個丫鬟伺候,牧磬早已悶得瘋了。
「你有迷藥沒有?」牧磬低聲問,「最好是那種,迷昏以後什麼都不記得的,以為是做了一場夢,咱們把侍衛放倒了就走,出去玩。」
段嶺想了一想,認認真真地答道:「沒有,少爺。」
牧磬問:「那普通的迷藥呢?武獨總是有的吧?」
「沒有。」段嶺答道,「他不用迷藥。」
牧磬愁眉苦臉地對著一張紙,紙上只寫了幾行字,段嶺已注意到了。
「你是哪兒人?」牧磬又問,「有什麼好玩的,我給你些銀錢,出市集去給我買些來。」
段嶺答道:「老爺要剝我的皮,少爺。」
牧磬:「……」
「會作文章不?」牧磬說,「截搭題,懂?」
段嶺看著一旁的題目,《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出自《論語》,以及牧磬揉了一桌子的紙,當即心裡轉過一個念頭。
牧磬簡直沒了脾氣,呈大字型躺在榻上,段嶺低頭看看案幾,提筆蘸了蘸墨,開始寫字。
牧磬則起身走來走去,伸了個懶腰,也沒趕段嶺走,站在院子外頭左右擰腰,活動,問:「會武功麼?」
「不會。」段嶺已經開始在紙上寫了,答道。
牧磬也不回頭,活動腰身,奇怪地問:「武獨不是自己一人麼?你是近日才到他院子裡頭的?他朝你做什麼?」
在牧磬的印象裡,武獨是個脾氣古怪的傢伙,三姓家奴就不說了,還不知道討好他爹,成日被昌流君排擠,換了別人,早就走了,偏生這刺客還忍氣吞聲在僻遠裡頭住著。
段嶺心裡想來想去,卻沒有正面回答,只答道:「我是潯北人,少爺。」
「哦?潯北。」牧磬雖是個紈褲,卻不怎麼傲氣,書香門第長大,基本的氣質還是有的,說,「潯北……潯陽以北,有什麼好玩的?」
「在上梓西邊。」段嶺答道,「山裡頭野獸多。」
「什麼時候能去打個獵就好了。」牧磬說,「我給你些錢,你替我去集市上買個馬兒,不用大,滇馬就成,養在你那院子裡頭,待我空了過去看看……你在做什麼?」
「替少爺做功課。」段嶺說著話,把一篇文章做完了,擱下筆,起身朝牧磬躬身。
牧磬傻眼了,說:「你還讀過書?」
段嶺站在一旁,只不說話,眼神內斂,牧磬從頭到尾看了一次,說:「還……還成,太好了!」
段嶺答道:「少爺不可全抄了交上去,須得頭尾改改,中間的字換換。」
「大好!大好!」牧磬笑道,「可多虧你了!」
牧磬坐下,段嶺又給他磨墨,牧磬便照著抄了一遍,其中改了些地方,寫完以後段嶺便起身,牧磬從錢袋裡拿出些許錢來,想了一想,卻不再賞段嶺,依舊收了回去,朝段嶺說:「後天早上再來我這兒一趟,現在回去吧。」
段嶺應了,牧磬眉開眼笑,看看抄下來的文章,憋了將近半月,終於可以交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