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掛

只有武獨能辦成這件事,可怎麼朝邊令白交代呢?突然走了個人,無論如何都說不通,最後還是武獨自己想出了辦法,讓段嶺先不要管,先寫好信再說。

寫這封信簡直是用上了段嶺平生所學,搜腸刮肚,模仿牧曠達寫奏折的語氣,頗有點少年老成的滑稽感,寫了撕,撕了寫,怎麼說都覺得不對。一要告知牧曠達潼關動向,提醒他千萬小心,卻不能危言聳聽。二要提出自己的真摯建議,卻不能讓牧曠達知道他的那一點點私心,更不能讓他猜到自己與赫連博有私交。三要分析清楚姚復、邊令白、赫連達的關係。

段嶺一邊寫一邊整理思緒,目前姚復與邊令白是一夥的,姚復將侄女交給邊令白,讓他把姚靜嫁到西涼,嫁給赫連博一派。而邊令白卻與赫連博的伯父暗中達成了協議,不僅背叛了姚復,還準備將赫連博神不知鬼不覺,在關外殺掉。

要不要把賀蘭羯謀害先帝的事寫進去呢?段嶺想了又想,還是決定不寫,接著他提出了自己的設想——利用這次機會,與赫連博結盟,雙方交換利益條件,瓜分絲路管理權,幹掉邊令白,這樣一來,絲路北段控制在赫連博手中,南段歸牧曠達與朝廷,赫連達行跡敗露,姚復什麼都拿不到,邊令白死掉。

但只要邊令白一死,赫連達手裡的欠條就變了爛賬,勢必馬上進軍潼關,奪到潼關控制權,再揮師南下,至不濟也會在關內劫掠一通再退走。

所以除非先做好接收兵權的準備,否則邊令白不能殺,但若不盡快殺掉邊令白,他又要造反。段嶺寫到最後,已經做好了牧曠達撕他奏折的準備了,只想掀桌怒吼,天底下怎麼會有這種事!要在七天之內接管整個潼關的兵權,如何可能?

突然間段嶺靈機一動——自己不就是最好的人選麼?

邊令白對外稱自己是他的侄兒「邊戎」,也就意味著如果邊令白不明不白低死了,他完全可以持這便宜叔父的印信,號召大家給邊令白報仇!

但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段嶺還是詳細寫上,供牧曠達判斷,寫完以後他交給武獨。武獨翻了下那賬本,卻看也不看,帶著段嶺去朝邊令白辭行。

邊令白折騰了足足一夜,又被武獨叫起來,當真是一臉痛苦。

「我要離開一趟。」武獨朝邊令白說。

邊令白睡眼惺忪地打量他倆,武獨說:「趙融托付給你了,若有任何閃失,取你狗命。」

緊接著武獨閃身出去。

邊令白:「……」

段嶺臉色也十分不好看,邊令白才一個激靈醒過來,問:「去哪兒?」

「他去找一個什麼東西。」段嶺說,「叫鎮山河的。」

邊令白疑惑看著段嶺,突然恍然大悟。

「上哪兒找去?」邊令白說,「這都丟了一整年了。」

段嶺說:「可能是……因為昨天的刺客?」

邊令白在廳內踱步,自顧自搖頭,說:「不,不大可能。」

段嶺道:「鎮山河是什麼?」

「先帝的佩劍。」邊令白說,「自元人攻破上京,先帝駕崩……」

段嶺自然是知道的,但被邊令白說來,心裡仍是免不了那一抽。

「……鎮山河便不知下落。」邊令白又說,「莫非昨夜刺客是元人?唔……」

段嶺又問:「先帝是怎麼死的?誰殺了他?」

「你不知道?」邊令白詫異地打量段嶺,既然被叫起來了,便吩咐開早飯,與段嶺各自坐在案前喝粥。

邊令白對這「侄兒」還是頗有好感的,畢竟他千里迢迢而來,一舉解決了他的債務危機,先前對武獨橫挑鼻子豎挑眼,現在眼中釘走了,正好與他聊聊。

「先帝是條漢子。」邊令白說,「為了救耶律大石,一路殺進上京城,中了賀蘭羯那廝的埋伏,力竭犧牲,這輩子你邊叔我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他一人。」

「賀蘭羯……就是……」

「嗯。」邊令白有點落寞地看著院裡,說,「再過七天,就是七月初七了。所以你懂的,邊叔我連那刺客都收留了,實在是再沒有退路。我不及早對付牧家,牧家遲早也要對付我。」

段嶺心想牧家現在就在對付你,後知後覺果然要不得,嘴上卻說:「叔,你不必怕他,把寶藏起出來,咱們有的是錢,連軍餉也不必了。」

「唔呼呼……」

邊令白喝著粥,搖頭苦笑。

段嶺又問:「賀蘭羯為什麼要殺先帝呢?」

邊令白說:「倒是不知,這廝乃是……」說到這裡,段嶺提起一顆心,邊令白意識到差點失言,改口道:「……亡命之徒一個,刺殺先帝后,他先是逃到西涼,西涼不敢容他,才又逃到潼關內,唉——」

邊令白唏噓得連段嶺都替他覺得滄桑,他很想再問下去,但問長問短,反而容易引起猜疑。

吃過飯,邊令白朝段嶺說:「得,府上就剩咱叔侄倆了,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待會兒我叫你,咱倆踏青去。」

段嶺知道邊令白想去看看他的藏寶被動過沒有,於是一口答應,正要走時,邊令白又朝他說:「你還有叔叔沒有?」

段嶺搖頭,說:「趙家都沒了。」

邊令白說:「以後我就是你親叔了,對外咱們也這麼說,就說你是我從兄的兒,來潼關投奔叔的。」

段嶺感激點頭,心想我親叔正在西川,你小心做了鬼被我爺爺揍死。段嶺一宿未睡,實在困得不行了,便先回房去躺下。這一覺睡下去,登時就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夢裡又聽見了那首相見歡。

說也奇怪,段嶺已經聽過四個人吹這曲子了,郎俊俠、尋春、李漸鴻與武獨,印象最深刻的,是在上京名堂的那一天,以及來到西川時,萬籟俱寂,寂寥頓生,倚著門聽見武獨曲聲的那次。

郎俊俠。

每次想起這三個字,段嶺都會一陣顫抖,他甚至不願意去想起這個人的相貌,也不願去提起他的名字。他下意識地翻了個身,卻沒有抱到武獨,睜開眼,感覺到笛聲似乎真的存在,然而剛一醒來,聲音便停了。

武獨不在。

這是他幾個月來第一次離開武獨,從前睡醒時武獨一直都在,也許在房外練拳,也許在院子裡澆花,也許在房間裡收拾東西。

現在他一睜眼,房中便空空蕩蕩的,尤其是夕陽西下,令他莫名地有點心慌,今天是第一天,還有六天。

段嶺坐起來,呆呆地看著院子外頭,秋天來了,潼關的秋天有股蕭瑟味道,樹葉在秋風裡嘩啦啦地響,第一波黃葉飄了下來。

「武獨……」段嶺自言自語道。

「想什麼呢。」武獨蹲在床腳,突然開口道。

段嶺嚇了一跳,說:「你怎麼還沒走?!」

「噓。」

武獨穿著一身夜行服,頎長食指豎在唇前,打量段嶺,目光游移。

「我還是不放心。」武獨說,「要麼一起走吧。」

段嶺說:「不,不行。」

「太危險了。」武獨皺眉道,「實在放心不下。」

段嶺說:「這麼走了,邊令白又怎麼辦?」

武獨答道:「我在他的粥裡下了一劑七日癲,七天後他就會發羊癲瘋,口吐白沫,七竅流血而死,我們一起回去,來得及。」

段嶺說:「萬一牧相另有安排呢?賀蘭羯還會回來的。」

武獨說:「萬一你被他發現了,死了,我怎麼辦呢?」

段嶺聽到這話,心裡莫名地一陣悸動,武獨那表情卻十分冷靜,絲毫沒有平時不耐煩的樣子,段嶺知道他是認真地在考慮這事,每當武獨認真起來,就是這副模樣。

武獨微微地皺著眉,又說:「我從廳內出來,先是在粥裡頭下毒,看看他喝了不曾,怕我一走,他就對付你。」

「你看,現在也沒有事。」段嶺朝院外望,朝武獨問,「他做什麼去了?」

武獨答道:「他在與費先生說話,很快就過來找你了。」

段嶺說:「你記得那句話麼?先帝告訴你的,有些事,哪怕明知必死,也要去做。」

武獨沉默了,他的眼睛非常深邃、漂亮,眉毛微微抬起,看著段嶺。

「你膽子很大。」武獨笑了起來,說,「可是你百密一疏,仍漏了一件事,想起來了麼?」

「什麼?」段嶺茫然道。

武獨:「他要是發現賬本沒了,怎麼辦呢?」

段嶺如夢初醒,說:「對,失策了,該偽造一本放回去才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他要是問起,大家只好裝傻,給他個死無對證吧。」

武獨答道:「費先生替你偽造了一本,下午我放回去了。」

謝天謝地,段嶺出了一背冷汗,武獨說:「我都跑到城外了,才想起這事,特地折返,辦完,再提醒你一聲。」

武獨看著段嶺,段嶺笑了起來。

「那……」武獨欲言又止。

段嶺傻乎乎地坐在床上,一身雪白的單衣長褲,武獨打量他一眼,又說:「我這就走了。」

「你……路上小心。」段嶺說。

武獨答道:「我知道你會射箭,有危險就跑,保護好自己,你也……千萬小心。」

武獨身材頎長,便這麼蹲著,對坐半晌,二人之間只聞呼吸聲,院外的樹葉離了枝頭,在空中飄來飄去,落在花叢裡,蜜蜂「嗡」的一聲振翅飛走了。

武獨轉身躍下床去,飛步出房,撈著房簷一個翻身,消失了。

段嶺有點不知所措,只因彼此分別之時,他的心裡響起了一句久違之言,那聲音就像潮汐一般,帶著曾經無盡的悲傷朝他襲來,卻也如同潮汐漲落,在捲進他心房的最後一瞬間,溫柔地退了出去。

《相見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