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威

一炷香時間後,先是一名裨將倒著飛了出去,撞翻外頭的花架,花盆碎了一地。

另一名裨將站著看武獨,不住喘氣,武獨說:「我說,你動手。」

裨將道:「不敢與將軍動手。」

武獨說:「不動手,怎麼知道深淺呢?接下這三招,校尉換你當。」

「將軍說笑了……」裨將一句話未完,武獨已倏然動腳,那裨將也飛了出去,撞在照壁上,登時鮮血狂噴。

武獨站在廳堂門口,擋住了外頭的陽光,說:「讓你們出兵救人,一個個站在後頭看,找不到太守,自己就回來了。先前朝廷命官失陷在敵營裡頭,沒治你們個臨陣脫逃的死罪,如今還想依樣施為,順手送掉新任太守的一條性命?!」

段嶺在裡頭聽著,也不說話,心道武獨心裡什麼都清楚得很。

武獨那兩招下手甚狠,裨將穿著鎧甲,中了一下他隔山打牛的內勁,震傷了臟腑,竟是吐出血來。

親兵們都眼帶恐懼地看著,武獨提著劍,走上前去,孫廷忙道:「將軍!將軍手下留情!」

武獨以劍挑起其中一名裨將的下巴,說:「呂太守丟了,朝中沒有追責,正是因為新任太守保了城中將士的性命,還當鄴城沒了你們真不行?」

「將軍。」段嶺果斷道,「手下請留情!」

段嶺在那一瞬間,有預感武獨確實想殺人,哪怕隔著好幾步遠,依舊能感覺到武獨的一身殺氣外露,也猜到武獨想現在下手,殺掉一個以震懾鄴城軍隊。有時候,殺人確實是可以解決問題的,但不殺人,也能解決問題。

武獨的劍已插|進了那裨將頭盔與鎧甲的間隙中,手上使力,就要捅進去。對方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不住發抖,迎上武獨森寒的目光,意識到這新上任的校尉,確實是會動手殺人的。

然而他滿口是血,已說不出話來了,只得不住發抖,以眼神求饒。

「項上人頭,且先記著。」武獨收劍,說,「空了不妨去打聽打聽我是什麼來歷,哪怕你賣了我倆,以我功夫,也必不會死。逃得一命後,誰賣我的,全家必永無寧日,遲早被我殺得雞犬不留。」

接著武獨便轉身進來,依舊靠在榻上,懶洋洋地倚著。

「孫廷把人帶進來吧。」段嶺說。

孫廷扶其中一名裨將,扶不起,只好與親兵一同架著其中一個先進來。

「手擱上來。」段嶺說。

那裨將咳了幾聲,鼻孔裡都是血沫,段嶺便為他把脈,說:「另一個也扶進來。」

武獨踹的都是同個地方,肋骨折斷插入肺,段嶺便親手為二人依次扶正了肋骨,開了藥讓他們回家調理。

段嶺說:「將百長挨個喚來,一次來十個,依次點名進來述職。」

鄴城最重要的是軍事,最初也是作為軍防重鎮建設,平常別的縣郡,都是太守為主,武官為輔。然而到了常年交戰的國界,武獨的職責顯得愈發重要,段嶺反倒變成了為這一整支軍隊提供補給的後勤。

人都來了,站了滿廳堂,段嶺說:「坐,不打你們。」

餘人才紛紛坐下,兩名裨將一姓白、一姓褚,各領千人,進來的也正是白裨將的十名手下。

「有什麼難處,想怎麼過日子,帶兵帶得如何。」段嶺道,「都說說。」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段嶺拿著兵冊,點了個人,說:「從你開始,將軍脾氣不好,莫要讓他等久了。」

武獨笑了起來,喝了口茶,第一名百長想了想,便道:「太守大人,沒錢,弟兄們吃不上飯,餓著肚子,打不了仗。」

「已經解決了。」段嶺說,「回去就能領到軍餉,還有什麼?」

「山賊太囂張。」其中又一名百長說道。

武獨漫不經心地拿著本子,一邊讀書,一邊聽百長們述職,段嶺知道他都聽進去了,先是問了一輪,便打發這十人回去,再傳人進來,又問一輪,直到用午飯時,才揉揉太陽穴起身。

「你在看什麼?」段嶺問。

武獨抬手朝段嶺一揚,是一本《食經》,恰在此時林運齊帶的管事過來問中午吃什麼,段嶺便吩咐一切從簡,窮得叮噹響的,不要鋪張浪費了。

「得上哪兒弄點錢去。」段嶺愁眉苦臉的,自被郎俊俠帶到上京後,雖不說錦衣玉食,卻也從未愁過錢。父親在世時,吃穿用度雖不怎麼稀奇,但吃什麼菜,喝什麼茶,用什麼器皿,也有些講究。

待跟著武獨,初時窮了半年,後來又漸漸好了起來。

「我想辦法去。」武獨說。

段嶺認為既然來了鄴城,武獨就得出去辦事,放他一個人在府上不會出什麼問題,他既身上帶毒,又有白虎明光鎧護身,還會一點武藝,能出什麼事?但武獨始終堅持跟在自己身邊,還要怎麼去賺錢?

吃飯時二人俱沉默不語,段嶺說:「得寫封信,派個人,送去遼國給費先生,讓他幫咱們借點糧食回來。」

武獨說:「附近不是山賊多麼?錢想必是不少的,過得幾日待傷好了,搶山賊的就是了。」

段嶺想到鄴城多年來民不聊生,落草為寇,總是有的,也必須盡快除掉,可是殺山賊能搶到多少東西?

「鄴城以前靠什麼過活的?」

在段嶺的印象裡,鄴城就沒什麼值得稱道的特產,既無法拿去與各地做交易,也不能與中原等地換取物資。

「炭。」武獨吃著飯,答道,「燒炭往南方賣,山裡的樹被陸陸續續,砍掉了不少。」

「能種糧食的地方不多。」段嶺從前在書本上讀到過北方水土流失,像上梓、潯陽等地有河有平原,已是中原沃土,奈何鄴城山林地貌甚多,唯一的平原在與遼的接壤線上。

「樹千萬不能再砍了。」段嶺說,「得找點別的東西過生計。」

外頭還下著雨,這雨幾乎就沒停過,淅淅瀝瀝,下得人心煩意亂,全身黏糊糊的。段嶺先是修書一封,讓人送信去,再找來地圖與縣志,發現河間與鄴城之間,是可以種地的,只是以前被遼人,如今被元人總是突如其來地劫掠。

前任太守從來不管,任老百姓自生自滅,想想也是,來了都想盡快調走,反正是別人家的江山,混日子得過且過就行,順便撈點錢自己花。

段嶺花了足足三天,初步從地圖、縣志上熟悉了這座城;武獨也慢慢熟悉了他的軍隊,不下雨時,兩人便在城中到處走走,收拾了兩名裨將,軍隊一下就安分下來了。

雖然不知是真安分還是假安分,但至少目前不會出現什麼麻煩,彼此都在觀察,互相觀察。武獨給他們排了班,讓所有士兵都動起來,前去巡邏。段嶺查完鄴城後,又開始查河間的一本爛賬。河北的郡府原本在上梓,遼帝和議之後南遷,先是到河間,又因河間校尉需坐鎮國界而遷到了鄴城。

河間則由那日出來拒敵的姓秦的裨將與另一名姓啟的裨將守禦,這兩城共計四千士兵,各駐兩千,由武獨統領。兩城相距兩百八十里地,快馬加鞭,半天可到。

這幾日裡,河間的消息也源源不絕地傳過來,每天一趟回報,由河間縣官發出。段嶺也暫不把人召來述職,先這麼擱著,偶有書信往來,便直接批個「已閱」作為回復。至於遠在東南方的昌城則更窮困,連元人也懶得去打劫,山賊土匪盤踞,距鄴城將近四百里,段嶺見那傳令兵也頗辛苦,便讓他十天來一次。

首先,三城之間須得建起預警信道,同時也要恢復彼此之間的往來聯繫。

「傷好點了麼?」段嶺收拾好後問。

武獨活動胳膊、肩背,說:「去哪兒玩?」

武獨猜到段嶺想出去走走,段嶺便道:「河間、鄴城往來一趟,看看咱們的領地吧。」

武獨點了一隊兵,備好物資,當天便從鄴城上路,段嶺騎著奔霄,武獨則挑了匹最好的馬,跟在後頭。

時值夏末秋初,幾場雨一下,天氣登時涼爽下來。

「今天是什麼時候了?」段嶺問。

「六月廿一。」武獨答道,「快到七夕了。」

沒想到今年的七夕,居然會在河北過節,段嶺駐馬山前,眺望一河之隔的遠方,那裡曾經是他的家鄉潯陽。

「遼人的地盤。」武獨說,「如今被元人控制了。」

兩人並肩駐馬,夏末的涼風之中,草浪唰唰地響,段嶺說:「九年前,上梓還很繁華,如今應該是破敗了。」

「想回去看看麼?」武獨問。

段嶺搖搖頭,他對段家沒有任何感情,也很少朝武獨提起過自己的童年,在他的記憶裡頭,每一段日子屬於不同的人。一如眼前的日子屬於武獨,上京的日子屬於他的父親,而上梓的日子,則屬於郎俊俠。

「走吧。」段嶺沿著河走,這條橫亙河北郡的大河喚作潯水,山南水北謂之陽,鄴城、河間人說話多少也帶著一點潯陽人的口音,令段嶺覺得十分親切。父親當年受封北良王,封地就是整個河北郡,他似乎天生對這貧瘠而原始的曠野有股歸屬感。

「有什麼感覺?」武獨朝段嶺問。

「像家業。」段嶺答道。

武獨笑笑,明白到段嶺的意思。

「那是什麼?」段嶺發現在河灘高處,有一座哨樓。

「王大人,這是曾經的哨塔。」孫廷答道,「潯水附近,從前也有些村莊,後來元人常來,老百姓便都走了。」

「都走了嗎?」段嶺隨口問道。

都走了,不過是說得好聽點,想也知道這種村莊裡頭的人,都被殺了,並且被一把火燒了,唯余磚石壘砌的高塔與被燒成黑色的牆。段嶺在一片廢墟中發現了不少東西,譬如砸碎的陶片與耕地用的鐵器。

「讓人找找。」段嶺說,「能用的鋤、鏟都撿了,木柄扔掉,把鐵帶回去,以後也好用。」

武獨站在一旁笑,段嶺自己都覺得像個撿垃圾的,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省著點過,總是好的。」

廢墟下埋著不少東西,這兒實在太荒涼了,連老百姓們也很少過來,段嶺站在村外,抬頭看那哨塔,朝武獨說:「上去看看吧。」

「走。」武獨答道。

兩人進了哨塔,哨塔足有近三丈高,外頭是堅實的磚牆,裡面則以木樁加固,空空如也。

「上頭應當有個鐘……」

「小心!」武獨瞬間喝道,緊接著左手一抖,抖開指虎,剎那間段嶺全身的血液凝固了——

——有人偷襲!是什麼人?!

《相見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