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誠

這時候,段嶺還沒有意識到,在鄴城的時光,將成為自己人生裡的一段強力轉折點,許多人、許多事,就這麼朝著命運注定的軌跡,轟轟烈烈地直衝而去,再不回頭。

當他醒來時,一切恍若隔世,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自己回到了孩提時的上京。

唯一不同的,只是身邊躺著的人變成了武獨。

他起身端詳武獨,武獨熟睡之時總是保持著警惕,連有人靠近他們的臥室,也能瞬間睜開雙眼,卻只有對段嶺是不設防的,彷彿會自動把他給過濾出去。就像往常一般,段嶺醒來後,武獨稍稍地動了下,接著繼續睡。

段嶺便輕手輕腳地爬起來,發現自己光著身子,髒衣服全換掉了,床邊放著一盆水,盆邊搭著布巾,段嶺便擦拭了下自己的身體,並對著鏡子端詳。

今年冬天,他就要十七歲了,不知不覺,與武獨認識,居然也已有兩年。

武獨聽見聲音也醒了,坐起來,一臉委頓,看著段嶺。段嶺便有點不好意思,坐回榻上去,親了親他。

武獨還未清醒過來,段嶺問:「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武獨顯然也是睡太多了,一臉困乏,秋末冬初,大家都懶洋洋的。

「老爺。」段嶺說。

「唔。」武獨起身洗漱,完了便與段嶺到廳堂裡去。

「先處理城中事吧。」段嶺趁著侍衛端上早飯時,吩咐道,「待會兒再請客人。」

林運齊、嚴狄、王鉦與施戚都在,分別過來見過段嶺,武獨依舊坐在主位上,段嶺則坐在武獨身旁吃早飯,聽著眾人對答,交代鄴城之事。

「城中打點,俱與往常一般。」林運齊說,「未有變化,太守大人這次出去太久了,朝中來過信使,都找不到人。」

「是我的錯。」段嶺答道,「初時沒想到會牽扯出這麼多事來,此事勞煩林大人替我先行按下,不可通報朝廷,過了待我寫信細細稟告。」

林運齊微一遲疑,段嶺又說:「牧相那邊是不妨的,昌流君已經回去了。」

「好。」林運齊鬆了口氣,畢竟這麼大的事,誰也不敢給段嶺兜了,又說:「此次隨校尉將軍出征的鄴城軍、河間軍俱有立功擢升。」

「戰死的將士,撫恤給雙份。」段嶺說,「不能少了。」同時打定主意,讓耶律宗真拿點錢來,畢竟也是為了他才打起來的。

林運齊提筆記下,又說:「我這裡的沒有了。」

王鉦答道:「民事民判,俱一如往常,唯有太守不在府中時,三城偶有貪污受賄之事。」

「先睜隻眼閉只眼。」段嶺答道,「入冬再來慢慢算賬,其餘事由你說了算即可,有拿不定主意的,先與運齊商量。」

王鉦點頭,答道:「我這裡的也沒有了。」

段嶺又朝向嚴狄,嚴狄便道:「烽燧、兵事、哨站俱好,城牆修繕部分也已做了七成,糧食一到,又招了些人,速度快了些。」

「入冬前能修完嗎?」段嶺最關心的兩件事,就是軍力與財政。

「不成。」嚴狄搖頭道,「本想再抽點人出來,冶煉兵器,如今炭是有了,鐵器也不怎麼缺,須得趁今年過冬,囤積兵器。」

段嶺想了想,說:「冶鐵之事暫且按下,十一月再提,修城牆須得加快,給你二十天時間。」

嚴狄沉吟片刻,而後答道:「成。」

段嶺說:「潯水北岸有四萬餘元軍,就在黑山谷後紮營,可不能怠慢了。」

眾人沒有驚訝反應,顯然是已經知道了,便各自點頭。

「施戚這邊呢?」段嶺問。

這是他第一次與施戚正式打交道,先前見面倉促,未曾好好考校,如今正好看看他辦事辦得如何。

「今冬糧食有兩萬石,剛開了個頭。」施戚說,「足夠吃的,庫銀還是赤字,清點出些陳年爛賬,俱是欠淮陰侯那邊與朝廷的,且再拖些時候。朝廷來使主要問的是賦稅,替大人擋回去了。」

「不是說免了稅麼?」段嶺皺眉道。

「先前是這麼說的。」施戚答道,「不知哪位大人又提議,鄴城既然退了元軍,又安分下來了,今冬說不定能增些,來使我也打點過了,兩位大人可放心。」

肯定又是蘇閥的要求——段嶺實在不喜歡這老頭子。

武獨吃著面,到得商議內政時,基本上不怎麼搭話,只是「嗯」了聲。

既然施戚這麼說,料想就是送了錢,段嶺便不多在意。施戚又說:「大人臨走時吩咐的事,下官想了些辦法,第一批新炭剛出來,便拿去與百姓換了些錢用,官炭折價後到百姓手裡,不過是三文錢一斤。」

「燒炭賺不了多少錢。」段嶺搖頭答道。

「炭是賺不到的。」施戚說,「可也不能白給了他們。須得冶鐵方能有產出。」

「是這麼說。」段嶺道,「我記得河間以南,是有鐵礦山的,可不知為什麼棄置了。」

「下官也去問過。」施戚答道,「據說白河山一帶山賊盤踞,乃是曾經三城逃兵、南下流民聚集之處。若校尉大人能率軍將此地平了,想必礦石,咱們是不缺的。」

「押後再議吧。」段嶺說,「若無異議,開春便來辦這樁事。糧食種子呢?」

「正等著朝廷分派。」施戚答道。

「不能等朝廷給了。」段嶺說,「須得另想辦法。」

武獨說:「施戚,讓鄭彥給你寫封信,你派人到淮陰去,先找淮陰侯買。」

反正鄭彥在這兒,不用也是白不用。

「沒必要花這個錢,庫銀剩不下多少。」施戚說,「開春前派糧種的就來了。」

「你不懂。」段嶺說,「朝中一層一層的,寫份公文上去,在戶部卡到你入秋都下不來,來了也是次等的種子,先這麼說,若這次戶部當真辦下來了,我當著你的面把種子吃了也不妨。」

施戚樂道:「行。」接著又報秋季的盈虧,大筆大筆全是支出,少有收入,聽得段嶺煩死,好不容易聽完,答道:「開春你得想辦法把虧空補上。」

「是。」施戚說,「只要鐵礦一出,自然是有辦法的,大人可放心。」

「讓你想辦法。」武獨彷彿不認識般打量施戚,說,「你又把包袱扔回來?」

施戚忙諾諾,段嶺不住好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原本也是正常,對著大片荒地,讓他怎麼生錢去?但看施戚辦事極有條理,賬也管得清楚,問到什麼,不必看本就能一一報來,能力是不錯的。

「暫且先這麼說。」段嶺又朝王鉦說,「這些日子裡城中來了客人,須得約束好手下,不可衝撞了。」

王鉦便與眾人點頭告退。

段嶺看了武獨一眼,武獨就說:「請客人吧。」

「先辦公事。」段嶺頗有點疲憊,意識到接下來才是麻煩。

「讓費先生過來聽聽。」武獨說。

「先找費先生算了。」段嶺說。

武獨點頭,示意也可以。段嶺便親自起來,泡了好茶,著人去請費宏德。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費宏德人未到,聲音先到。段嶺忍俊不禁,無奈搖頭,接道:「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怠慢了。」

費宏德進來時,武獨起身,朝他抱拳行禮,費宏德忙還禮。

「兩位如今有官職在身。」費宏德說,「不必多禮。」

段嶺知道費宏德完全沒有做官的想法,便仍以小輩之禮侍之,親手給他上了茶。

「費先生願意來,我實在是很高興。」段嶺說。

當然高興了,費宏德一個能頂府上全部人。段嶺有許多事無從說起,彼此相視,未幾,無奈苦笑。

「都下去吧。」段嶺朝侍衛們說。

武獨卻也起身,段嶺說:「你不用。」

「我到外頭坐會兒。」武獨說,「曬曬太陽。」

段嶺明白武獨的意思是給他們守著,以免有人聽到隻言片語,便也不勉強。武獨走到門外,關上門,逕自站著,仍聽得見房內的對話。

「請說。」費宏德沒有絲毫寒暄,似乎早已知道段嶺會問他許多問題。

「如今情勢。」段嶺思忖後,開口道,「已不同往日,許多事,還請先生教我。」

「事無鉅細。」費宏德答道,「但凡老朽能幫上殿下的忙,自然願效犬馬之勞。」

果然知道了,段嶺在潼關時便隱約感覺出費宏德的目光。

「先容我請教一句。」段嶺問,「先生是如何知道的?」

費宏德微微一笑,說:「初見殿下,並未認出,而後看來看去,竟是覺得,頗有昔年王妃的模樣。」

「先生認識我娘?」段嶺顫聲道。

「多年前有過數面之緣。」費宏德答道。

「她……是個怎麼樣的人?」段嶺很少在父親處聽到關於母親的事,李漸鴻生前對段小婉抱有歉意,是以很少朝兒子提起,乃至父子相處的短暫時日中,幾乎不曾說到段嶺的母親。

而段嶺也一直能感覺到,母親是父親心頭的一道傷痕,於是便善解人意地很少去問。

費宏德說:「敢愛敢恨,言出必行,是個很好的姑娘。」

「天底下長得相肖的人這麼多。」段嶺說,「先生居然一眼就能判斷,實在是不可思議。」

「見的人多了。」費宏德說,「心裡便自然有說法,殿下馳騁疆場的風範,似極了先帝,正有『虎父無犬子』一說。」

「雖然這麼說不公平,但人生來便有老天賦予的命,有些事,實在是天生的。這世道有人聰慧,有人愚鈍,有人天生善妒,有人則知足常樂,哪怕是幼童,亦從不是白紙一張,各自的天賦,都是寫在命裡的。」

「可是愚鈍的人。」段嶺歎了口氣,說,「也未必就比聰慧的人過得差了。」

「各有各的天賦,也各有各的職責。」費宏德答道,「正是『天命』所在。」

「謝先生指教。」段嶺一笑,回過神,說:「那天上京城破後,我一路南逃,回到西川時卻發現已變了天。兩年前懵懵懂懂,渾渾噩噩,一心尋死,卻不料陰錯陽差仍活了下來,想必冥冥中先父在天之靈,仍在庇佑。」

「當今朝中正是凶險之際。」費宏德說,「一步走錯,則滿盤皆輸,殿下竟能在相府中韜光養晦,蟄伏待出,從未衝動誤事,實屬難得。那日潼關一別後,老朽多方猜測、與耶律陛下印證,推導出事情經過,無論如何不能相信,一個年方十六的少年,竟能如此心思慎密,做到這個地步。待殿下來日重掌朝政,成就必在列位先帝之上。」

「先生過譽了。」段嶺疲憊一笑,無奈搖頭道,「許多事,也是機緣使然,這一次來鄴城,我竟是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了。」

《相見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