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赫連那大舌頭?」拔都嗤之以鼻,說,「養馬他還行,行軍打仗,不是我的對手。」
段嶺心想你還說宗真目中無人,你自己還不是一樣的狂,輸在我手底下兩次,現在成了階下囚,還這麼以為。
「你全猜錯了。」耶律宗真說,「把你的話都還給你。」
拔都:「……」
段嶺忍不住笑了起來,險些被酒嗆到。
「你不說點什麼?」耶律宗真朝段嶺輕描淡寫地說。
「我不敢說。」段嶺答道,「小時候我就不能喝酒,一喝醉,就容易說出真心話,說了真心話,我就輸了。」
「誰說真心話誰就輸。」耶律宗真說,「這世道怎麼變成這樣了?」
「是啊。」段嶺歎了口氣,說,「怎麼變成這樣了?」
三人沉默片刻,拔都似乎對遼帝與陳太子這麼一唱一和有所觸動,說:「你們漢人的酒太少了。」
「述律端。」段嶺吩咐道,「給他換個酒碗,把酒罈子拿過來。」
述律端換了酒,拔都便自顧自地喝了起來。
「你走吧。」段嶺說,「不要打仗,來日天涯海角,咱們還能當安答,我不想失去你,拔都,我不想有朝一日,拿著刀捅進你的胸膛,或者死在你的刀下。」
拔都喝酒的動作頓了一頓,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酒碗裡自己雙眼的倒影。
「你、赫連、宗真。」段嶺說,「我只有你們三個朋友,我不想和你們成為仇人,有時候我總在想……」
段嶺歎了口氣,喝了口酒,說:「為什麼我們總要打來打去的,那天從你營帳裡逃回來以後,其實我很難過,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多年沒見,其實,我很想你。可一切都不一樣了,如果可以,我想回到咱們小時候去,在那個名堂裡,大家沒有這麼多憂慮,沒有這些煩惱,終日開開心心的。」
「可時間不等人。」段嶺又說,「一切都不一樣了,我爹死了,郎俊俠也背叛了我,名堂裡的同學、夫子,都死了,蔡閆想殺我,曾經認識的人不是變了,就是不在了。」
段嶺注視著杯中酒,沉聲道:「我不想失去你,拔都,我們能不能不要打仗。」
「你見過北方嗎?」拔都突然問。
段嶺驀然抬頭,看著拔都。
「不是上京,是比上京更遠的北方。」拔都說,「呼|倫|貝|爾、官山、色楞格河,寸草不生的地方,也是我的出生之地。」
段嶺答道:「沒有。」
「連你爹也不想帶你去的地方。」拔都說,「冬天比春夏秋三季還長,很冷很冷,不像你們漢人住的南方。元人以前生五個小孩,只能活下來兩個。沒多少吃的,不像你們,米、面多得吃不完,十文錢一鬥,秋收的時候,堆成一座山。」
拔都說:「我們生在北方,憑什麼就要一輩子待在北方?你們生在南方,是你們運氣好,憑什麼這些地方就是你們的?要不你讓漢人到北方來,我們到南方去,咱倆換換?」
「耶律宗真。」拔都說,「你敢說你們不是這麼想的?你們前腳剛打進來,在長城裡頭建了國,現在黃河南北都是你們的地盤了,又和漢人一同來勸我,讓我們安分守己,待在那寸草不生的地方?」
耶律宗真沉默不語。
「那是我們祖祖輩輩開墾出來的田地。」段嶺說,「是我們的家,現在你闖到我家來了,告訴我,憑什麼我在這個家裡出生,就該擁有這些。」
「當然不該。」拔都說,「你打敗了我,就能奪走屬於我的一切,這不是很公平嗎?」
段嶺:「……」
段嶺直到此時,方真正地明白拔都是怎麼想的,他從小就是頭野狼,他與漢人不一樣,沒有經過教化。
他認為弱肉強食,乃是天經地義。
「我們曾經也是這麼想的。」耶律宗真終於開口道,「布兒赤金,你不覺得元人缺了些什麼嗎?」
「缺吃的,缺穿的。」拔都拿起筷子,仔細端詳,說,「不缺這些東西。」
接著,他把筷子隨手一扔,扔到地上,改而用手抓肉吃,咀嚼著牛肉,抬頭看了段嶺一眼,又說:「還有一個辦法,你跟我走,二話不說我就退兵。」
「你到底讓我跟著你做什麼?」段嶺實在無法理解拔都的這個要求。
「他不會跟你走的。」耶律宗真說,「他不愛你,你懂嗎?他不是你的東西。他有他的情人,只要他不願意,哪怕是頭羊,你也不能上他。」
段嶺剎那滿臉通紅。
「你他媽的到底是人還是畜生?」耶律宗真說,「你把他當作東西,你就配不上他。」
「等我抓到你那個與漢狗私通的太后老娘。」拔都用元語罵道,「你就知道我是人還是畜生了。」
「只怕你這畜生哪兒也去不了。」耶律宗真用遼語罵道,「只能朝你嘴裡的漢狗搖尾巴!」
拔都用元語罵了句耶律宗真,耶律宗真用遼語回敬拔都。
「夠了。」段嶺一見兩人喝了酒,隱約有問候對方全家的架勢,忙道,「不要再討論這個話題了……」
拔都酒意上臉,一腳踹翻案幾上前,段嶺馬上起身要攔住兩人,拔都卻一把抓住段嶺,把他按在案上就要強吻,段嶺猛力掙扎,拔都的力氣卻大得像是野獸一般。
耶律宗真衝上來,一把將拔都掀翻在地。拔都怒吼一聲,撲上前去推耶律宗真,兩人把案幾碰得翻倒。
外頭述律平推開門,耶律宗真被拔都一掀,摔了個底朝天,摔斷了食案,酒水灑得到處都是。
「不要進來!」耶律宗真索性三下五除二,敞了外袍,繫在腰間。拔都盯著耶律宗真看,也捋起袖子,躬身,雙眼鎖定耶律宗真的動作。
兩人同時撲上前,耶律宗真被拔都掀得朝後飛去,摔在地上,狼狽不堪。
拔都喝了口酒,把酒碗隨手扔在地上,摔得粉碎,朝段嶺說:「讓你情人來,摔角,不許用你們漢人的奸招,贏了我,我退兵,輸了,你跟我走。」
「我不是你們的獎賞。」段嶺捲起袖子,說,「到外頭來,我陪你玩。」
院裡,士兵們紛紛張望,段嶺吩咐不要驚動武獨與鄭彥,朝拔都說:「我贏了,這就放你回去,你去帶兵過來,咱們在潯水打一場。你輸了,自己滾回去,退兵。」
拔都站在院中裡,看著段嶺。
「不和你比劃。」拔都說,「不想欺負你,你生下來不是為了打架的。」
段嶺一步上前去,抓住拔都肩膀,拔都卻一轉身,攔腰將段嶺一翻,將他翻倒在地。
士兵們正要上前,段嶺卻拍拍衣服,示意自己沒事,錯步,躬身要去扛拔都的腰。拔都卻原地一轉身,輕巧地又把段嶺放倒。
段嶺:「……」
段嶺剛站起來,拔都第三次出手,只用一招就把他放倒。
「以前都是讓你的。」拔都不耐煩地說,「真以為你能在我手底下過三招?從認識你的第一天起,我就在讓你,你懂嗎?」
段嶺站著,沉默不作聲,拔都轉身看著他,那眼神裡帶著些許失落。
廳堂內,耶律宗真怒起,一腳踹翻了案幾。
「耶律宗真!喝酒!還喝不喝了!」拔都朝廳內大聲道。
耶律宗真提著個酒罈過來,還有點醉意,拔都卻推著他,朝花園裡走了,耶律宗真不悅,要擋開拔都,奈何技不如人,沒辦法,只得走了。
剩下段嶺對著滿廳的狼藉,歎了口氣。
段嶺經過院內,武獨與鄭彥正在喝酒。
「你沒事吧?」鄭彥見段嶺神色不豫。
「沒事。」段嶺回到房中,沒精打采地關上了門,鬱悶無比。酒勁逐漸退去,令他清醒了許多。
「怎麼了?」武獨進來,以手掌試段嶺的額頭,問,「不舒服?」
「沒怎麼。」段嶺鬱悶地說,「你去喝酒吧,去吧。」
武獨又等了會兒,段嶺堅持,想自己靜靜,武獨便出去,帶上了門。
段嶺在房中輾轉反側,想起從前名堂裡的許多事,許多不明白的事,也逐漸有了解釋。那感覺像是彼此心中的在意,又像是莫名其妙的恨,如此清晰,就像拔都眼裡那凶殘的狼意,幾乎要把他囫圇吞下去。
他們總是在賭氣,可有什麼好賭氣的呢?
他想起小時候有一次,他在花園裡找到一隻漂亮的蝴蝶,讓拔都快來看,蝴蝶拍拍翅膀,飛走了。
那天下午,拔都等了許久,抓了只蝴蝶給他,把蝴蝶展平,夾在了一本書裡。段嶺與他就蝴蝶的事大吵了一架,段嶺覺得他太殘忍了,拔都則因一番好意卻被段嶺罵而賭氣,氣得不吃飯,最後還是低頭認錯了。
他們每一次吵架,最後都是拔都來找他和好,而段嶺則可以做到連著好幾天不理他,不與他說話,有時候拔都甚至還要來哄他。
現在想起來,段嶺心中不禁充滿了歉疚。
他推開門,武獨與鄭彥還在喝酒。
「方纔說了什麼?」武獨拍拍大腿,示意段嶺坐。
段嶺不想又被鄭彥嘲弄一番,坐到一旁,拿過武獨的酒杯,喝了口。
「沒說什麼?」段嶺說,「拔都不退兵。」
武獨說:「那就把他千刀萬剮,腦袋割了扔回去,與他們開戰就是。耶律宗真派人去西涼送信了,鄭彥也派人回淮陰找姚侯借兵了,援兵十日可到。」
「我再想想辦法吧。」段嶺說,「宗真與他在喝酒,我去看看他。」
段嶺走到側院中時已是後半夜,見拔都趴在石桌上,耶律宗真則沒什麼事,兩人腳邊擺了五六個空酒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