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身

定軍山北臨中原,半月形山脈環中原腹地,高聳入雲,乃是中原連通各地的中轉點。山中峽谷縱橫交錯,四通八達,西接潼關,北接玉璧關兵道,東接河北路與山東路,南接長江,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

每年的冬天,定軍山上都會飄起細雪,只有今年寒風過境,乃是十餘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季,大雪茫茫,一夕間將松柏裹上一層銀妝。

風雪掩蓋了李衍秋入山的足跡,鄭彥留下斷後,已不知去了何處。李衍秋身邊唯余四十餘名士兵,一名武將忠心耿耿,隨侍在側,眾人進了樹林,那武將便吩咐人暫時就地休息。

「老爺。」武將說,「從定軍山西面出去,再往西北邊走,去玉璧關,就能甩開追兵了。」

李衍秋「嗯」了聲,武將又道:「白天容易遭到追蹤,咱們最好是先隱蔽,晚上再趕路。」

「你來過定軍山?」李衍秋問。

「年前下江州時,淮南與長江沿線發大水走不了。」那武將答道,「就只能從定軍山下繞路,沿蒼河過去。」

「你叫什麼名字?」李衍秋又問。

「孫廷。」武將摘下頭盔,答道,「末將是河北人。」

「你知道我是誰嗎?」李衍秋問。

孫廷猶豫片刻,最後點了頭。

「怎麼知道的?」李衍秋又問。

孫廷答道:「昔年在征北軍中,跟過先帝一段時日,遠遠地瞥見他幾眼。陛下與他長得像。」

李衍秋沒有再說,抬頭望著樹頂飄下來的雪。

「你看見敵人的盔甲不曾?」李衍秋問。

孫廷點了點頭。

李衍秋說:「是你們河北軍?」

孫廷答道:「回稟陛下,末將看不清楚,雖然穿著我們的鎧甲,卻不像是鄴城的弟兄。」

「你知道太守是誰嗎?」李衍秋又轉了話頭,問道。

「太守……王山大人?」孫廷被李衍秋的話繞得有點暈,想了想。

李衍秋又說:「太守就是先帝的孩兒,朕的侄兒,當今太子。」

孫廷徹底震驚了,說:「可是……太子不是在……」

「這你先不用管。」李衍秋說,「居然有鄴城軍想殺朕,太守身邊是不是有奸細?」

孫廷一時未曾想清這其中關竅,被李衍秋這麼一說,不由得出了滿背冷汗,說:「不至於吧,會是誰?誰會這麼做?」

「我派給你一件事。」李衍秋說,「你且不用管我安危,馬上出發回鄴城去,告訴太子,讓他提防身邊人,以免遭了暗算。」

孫廷如遭五雷轟頂,愣了愣道:「那陛下您……」

李衍秋說:「不必管我,現在就去。」

孫廷回過神,「撲通」一聲跪下。李衍秋皺眉,問:「怎麼?」

孫廷抱拳道:「太守與校尉大人吩咐,無論如何,不可離開您的身邊,這事,末將不能應承!」

李衍秋打量孫廷片刻,而後道:「罷了,起來吧。」

孫廷忐忑良久,李衍秋卻轉身進了樹林深處。

「你們休息一個時辰,就聽我號令,盡快動身。」李衍秋側頭,扔下一句話,說,「不會有人來救我們,此時須得盡快突圍。」

鄴城軍分成五隊人,分別前往各個峽谷內搜索李衍秋等人的下落。段嶺與武獨策馬沿著崎嶇山路前行,大雪遮蔽視野,遠方一片白茫茫的,能見度極低。

段嶺心急如焚,卻知道希望就在咫尺,他不由得祈求在天上的父親,保佑他千萬不要再失去叔父了。

「看這兒。」武獨說。

松樹下有一攤黑色的血漬,這棵樹很大,幾乎被大雪所壓彎,若不認真看,根本發現不了。武獨快步上前,對著那一小攤黑血嗅了嗅。

「有人中毒了。」武獨說,「中了毒還活著的,不可能是尋常士兵,一定是鄭彥。」

「往樹林裡去。」段嶺下馬,摘下背後長弓,與武獨進了樹林內。不多時又發現了一塊血漬,通往山石高處。

腳步聲響,武獨手裡扣著毒蒺藜,躬身進了一個山洞,見鄭彥靠在洞壁上,生死不明,肩膀中了劇毒,現出黑色。武獨快步上前,檢查鄭彥的傷勢。

「找到陛下了嗎?」郎俊俠的聲音響起,並從洞外進來。

段嶺馬上用箭指著他,待反應過來後,方慢慢放下弓箭。

「怎麼回事?」段嶺道,「鄭彥怎麼成這樣了?你……你在做什麼?」

「巡邏。」郎俊俠耍了兩下劍花,腳步虛浮,手腕無力,把紫電金芒遞給段嶺,說,「交給你們了。怎麼想到過來的?」

「你明知道牧曠達會派人來刺殺。」段嶺勃然大怒,上前揪著郎俊俠的衣領,怒吼道,「怎麼不說!」

「我不知道。」郎俊俠答道,「我怎麼會想到武獨把陛下帶出來了?我只是在猜,恐怕牧曠達會突然出手。」

「長聘是你殺的,是不是?」段嶺雙目發紅,如同發怒的獅子,壓抑著咆哮,低聲威脅道,「我四叔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要把你凌遲!」

武獨從山洞裡走出來,注視郎俊俠,段嶺才把郎俊俠狠狠推在山石上。

「你認得那毒。」武獨沉聲道。

「一樣的毒。」郎俊俠答道,「恰好你來了,他命不該絕。」

段嶺進去檢查鄭彥,鄭彥被武獨點了心脈穴道,放出毒血,再上了驅毒的藥粉,臉色已稍好轉。

「你們在說什麼?」段嶺道,「什麼毒?」

「你看到刺客了嗎?」武獨沒有回答段嶺,反而問郎俊俠。

「沒看見。」郎俊俠答道,「待鄭彥醒了,你可問他,陛下人呢?」

段嶺問明經過,得知與自己猜測的差不多,李衍秋至少在進山時還活著,鄭彥留下斷後,郎俊俠在撤退的去路上等著,然而鄭彥不知何時中了毒,拖延追兵後,在撤離時毒發。

郎俊俠只得把他帶到山洞中來,暫時隱蔽,若救不了他,也只能讓他死了。但鄭彥還有氣息,郎俊俠便不能走開,只得在洞外守著。

只是不知李衍秋去了何處,段嶺當即把鄭彥交給了述律端,讓他派人帶出山去,自己與武獨繼續搜索。

「給我解毒。」郎俊俠說,「我要是存心殺他們,就沒必要救鄭彥。」

「長聘是不是你殺的?」段嶺回身道,「你先告訴我,否則現在就殺了你。」

「是。」郎俊俠說,「是我殺了他。」

段嶺終於問出來了,臉色才稍微緩和了一點,與武獨走到一邊,頗有點忐忑。

「給他解毒?」段嶺問,「我們欠他一條性命,若不是他救了鄭彥,鄭彥就死了。」

武獨答道:「他沒安好心,要是咱們不來,鄭彥就死了,他守著洞口,又有什麼用?」

說是這麼說,但這確實像郎俊俠做出來的事,段嶺有時候根本猜不透這傢伙在想什麼。

「你決定吧。」武獨想了想,也不堅持,把一丸解藥放在段嶺手中。段嶺看看不遠處的郎俊俠,郎俊俠只是站著,看述律端把鄭彥扶上馬去。

「走。」段嶺說,「繼續搜索。」

段嶺還是沒有給郎俊俠解毒,只是吩咐把他帶著。

「孫將軍!」前去探查的士兵回來了,說,「有人來了!穿著河北軍的盔甲。」

「多少人?」孫廷問。

士兵答道:「八百多人。」

李衍秋聽見了,雲淡風輕地說:「也該動身了,朝北面撤吧。」

孫廷當即吩咐屬下全部上馬,以布包裹了馬蹄,撤出樹林,靜悄悄地朝北邊走。時近黃昏,天色暗了下來,風停了。

這不是好兆頭,孫廷面臨最後一道峽谷,穿過這條峽谷,北面就是平原,夤夜沿著平原離開,只要下起大雪,敵軍就追不上他們。但他仍懷疑峽谷兩側有埋伏。

「陛下。」孫廷低聲說,「不如換個地方。」

「四面八方全是敵人。」李衍秋答道,「誓要把我們留在這裡,若我是敵軍,便會在南邊通往蒼河的道路上布下重防,北邊峽谷內易守難過,反而不會有太多兵力。」

說話間,他翻身下馬,牽著馬,獨自走進了鋪滿白雪的峽谷內。

「如果我走不掉。」李衍秋側頭吩咐道,「你看清楚,今天來的人是誰,別的人可以死,你不能死,孫廷,你必須衝出峽谷去,通知若兒,給朕報仇。」

孫廷湧起不祥的預感,顫聲道:「陛下。」

「玩了這麼久。」李衍秋朗聲道,「也該現身了吧,你們不煩,朕也煩了。」

李衍秋的聲音在峽谷內迴盪,不聞應答,孫廷正以為不會有埋伏,要通知大家趕路時,突然間峽谷高處響起一聲口哨。

哨音一落,各處的埋伏紛紛現身,山崖上、高石上、樹後,全部是手持弓箭的士兵。

「朕?」一個男人的聲音道,「你是什麼人?」

李衍秋放開奔霄,從容地走到雪地中,注視高處,問:「你是什麼人?為何有河北兵權?」

「秦瀧?!」孫廷顫聲道,「秦瀧!你這是犯上!這位是當今陛下!」

那武將正是秦瀧,被孫廷這麼一說,登時就愣住了。眾手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頗有點不知所措。

「誰讓你來殺朕的?」李衍秋的聲音冷靜,卻帶著威嚴,「放下弓箭,朕赦你無罪。」

秦瀧一時舉棋不定,顫聲道:「你是皇帝?怎麼可能?這……」

「大哥。」手下問道,「殺嗎?怎麼和說好的不一樣?」

山崖上靜默片刻,秦瀧感覺到有一把利刃抵住了自己的後頸。

「拿起弓箭!」秦瀧喝道,「河北太守王山謀反!這人自稱皇帝,其實是假的!下面的鄴城軍,鄴城已經完了!若不想被治罪,馬上放下你們的武器!」

鄴城軍也蒙了,一時看看孫廷,一時看看高處的秦瀧。

孫廷悲憤無比,喝道:「這就是當今陛下!跟了先帝這麼久!你們認不出來嗎?!」

鄴城軍紛紛衝上前,手持圓盾,擋在李衍秋身前。高處弓箭手則各自彎弓搭箭。

「下令。」一個男人的聲音在秦瀧背後說,「殺了他,你還有命,不下令,你馬上就死。」

秦瀧深吸一口氣,顫聲道:

「放箭。」

《相見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