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山再會

「女媧著實不是好東西……」

浩然哭笑不得地答道:「是是是,伏羲也不是好東西……都不是好東西。」從遇見這人並跟著他上路以後,自己便迎面撲來的無數歪理邪說淹沒。

赤紅色面具,眉線被誇張地直描到額角,猙獰的獠牙,於開口處露出鮮紅的薄唇,脖頸被緊束的領口遮去大半,一頭長髮隨意用粗繩結起,腰間黑帶束著長袍。腰帶上別著一柄長劍,檀木製的劍鞘古色古香。渾然一副得道劍仙的浪蕩模樣。

這位仁兄告訴浩然,他名叫「銅先生」。

銅先生自數日前於西岐城外,山谷中露面,便把浩然吃得死死的,算定他必會跟著自己前往黎山。

於是浩然便乖乖跟著他走了。

然而這人腳下走路,嘴巴卻不閒著,一張嘴滔滔不絕,能說會道,紂王與銅先生一比,簡直就是個結巴的廢柴,口吃的窩囊。

「你道伏羲為何發明八卦?他原本便是極喜歡八卦的。八卦乃萬物之源,不八卦,毋寧死。」

浩然摔了個大跟斗後,對銅先生的理論就有免疫力了,俗話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然而銅先生卻似是天地間巨怪的祖宗,任你如泰山端坐不動,那突如其來的洗腦言論仍是源源不絕鑽進耳內來。

「軒轅氏也不是好東西,天女旱魃為他采西崑崙烏金,造太古神劍,那黃帝卻過橋抽板,與螺娘娘夫妻上了床,媒人丟過牆,把旱魃關進寸草不生的山海界裡……」

「至於后羿,就更不是好東西了……」

「那個,銅先生。」浩然已被這男人侃得神志不清,扶著一棵樹吐了片刻,道:「天色已晚,剩幾個時辰腳程到黎山,不如我們露宿一夜?」

夕陽西下,照得滿樹林中均是橙紅色光彩,還有一會便天黑了,銅先生也不著急趕路,二人便在樹林中尋了處乾淨地方暫宿。浩然拾來乾柴,銅先生隨手打了個響指,乾柴上便騰騰燃起火焰來。

不需指訣,不需法寶,這人至少比姜子牙道行要高,浩然心想。

「尿尿?一起去?」銅先生問。

浩然大窘,忙朝銅先生擺手,面具男轉到樹後,一陣水聲響過,抖了抖道袍,回來了。剛坐下,又說:「伏羲與女媧本是兄妹,卻結為夫妻,你說這行徑是不是……」

浩然忙道:「停!銅先生!」這沒完沒了,絮絮叨叨的洗腦言語如蒼蠅般在腦邊縈繞已久,若懂得如何操縱真氣,浩然只想「噹」一聲過去,把那搖頭晃腦,說個不停的男人甩出九霄雲外。

銅先生拂了拂衣袖,拂去塵土,道:「如何?東皇鐘,你現下對這三皇五帝的真面目,是否有一個清晰的認識了。我們要通過現象看本質,辯證地,系統的……」

浩然一聽此言,驀然大驚,失聲道:「你是從哪一個時代穿越來的?」

銅先生道:「我從何處來,又去往何處,並不要緊,接下來我再補充幾個要點……」

浩然翻倒了。

「真理往往是掌握在一小部分人手中,然而在真理未曾揭曉之時,這一小部分人就成了……」

「你的真名也叫銅先生?」

浩然終於成功地掐斷了那男人的話頭,面具後的那張臉似是一怔,停了長篇大論。

浩然問道:「你從哪個時代來的,誰送你過來的?」

銅先生沉默片刻,浩然此時思緒已如一團亂麻,並不催問,只是靜靜坐著,半晌後又俯身抬頭,彷彿在面具的雙眼中看到一點晶瑩之色。

銅先生從懷中取出一件巴掌大的蛋形之物,蛋內中空,外殼有六個小孔,吸引了浩然的注意力。

「這是何物?」

銅先生道:「這是『塤』。」(xun)

說畢把塤湊到面具嘴部的開口處,吹了起來。

浩然原沒料到,這小樂器竟能吹出如此高亢的音色,吹響的瞬間,萬鳥齊飛,衝出樹林,於半空中盤旋往復,鳴叫不休。薄暮冥冥,樂聲直傳出幾十里地,卻是那夜殷天子在竹林中為浩然所吹的月前殤。

浩然正聽得動情處,塤聲忽轉為暗啞,銅先生修長十指間彷彿有奇異的魔力,把直衝雲霄的樂聲一扯,高亢嘹亮之樂如輕紗般被拽回手中,最終重重折疊,於那顫音間消失無聞。

鳥雀歸林,日暮西山。一輪明月於黎山後冉冉升起。

「月前殤。」浩然歎息道。

銅先生把塤交到浩然手中,道:「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便是我名由來。」

金霞流轉,旭日東昇,黎山腳下禁衛軍統領殷破敗開路,武成王黃飛虎保駕,率領浩浩蕩蕩的車隊開始登山。

九纓金頂龍車位於隊伍中段,車簾被春風時而撩起,隱隱可見蘇妲己粉嫩的玉臂。此時這隻玉臂正搭於紂王脖上,妲己一張傾國傾城的臉與天子挨得極近,吹氣如蘭,柔柔說著濃情話兒。

黃飛虎回頭看了車旁一眼,數日前因鹿台一事,天子新冊封的國師正半睡半醒,在坐騎上打著瞌睡。國師五短身材,容貌更如十餘歲的小孩般,手裡握著一把骨錐,尖帽歪歪滑到一旁,任此跳樑小丑為國師,殷商顏面何在?

聞太師不知去了何處,否則當一鞭把這小丑般的申公豹抽出朝歌去。

朝露仍凝結於道旁草葉上,行至半山,一縷若有若無的樂聲傳來,龍車內紂王掀開車簾,目現迷茫之色,道「飛虎,停。」

妲己道:「哪個野漢在山中妄弄音律,傳殷破敗去把他抓來?」

紂王一手攬著妲己,笑道:「不妨,且聽聽那是何曲。」

文臣武將於半山中聽了片刻,紂王方詫道:「竟是月前殤。從不知除了孤和太師,還有誰會吹這曲子。」

見妲己不明所以,紂王解釋道:「幼時聞太師教孤習五音,第一曲吹給孤聽的,便是月前殤。然而孤足足學了三十餘年,方理解曲中涵義……」說話間,竟是朦朦朧朧地想起了什麼,卻又想不真切,劍眉緊鎖,滿腹狐疑,道:「我何時……」

妲己忙打斷道:「這樂聲是以何演奏?」

紂王不顧妲己挽得緊緊的手,走下車來,道:「此人是用塤在吹奏,音律生疏,錯音處處,當是新學未久。」一時興起,離了車隊,沿那樂聲尋去。

妲己微有不滿,朝申公豹使了個眼色,黃飛虎正要跟上,卻被天子止住:「你們在此處少等,我片刻便回。」帶著妲己與國師申公豹,穿過樹叢,朝山腰上闊步走去。

是時漫山花紅,清風中只見少年坐於青石上,神清氣朗,風度翩翩,眉目間卻又蘊著一股化不開的哀愁,十指握著一塤,指法生澀,樂音斷斷續續。

紂王立於這微風中,凝望那少年,只覺心曠神怡,許久後方發現,那少年身後還站著一人,背對自己,負手而立,當下心中好奇,索性走近前去。

那少年停了吹奏,並不起身,只朝紂王望來,天子愣住了。

許久後,浩然才打斷了這沉默,微笑道:「山中無酒,不然此時聽聽小曲,斟上一杯,倒是極風雅的。」

紂王方回過神來,正色道:「聽此曲不宜飲酒。」

浩然淡淡道:「為何?」

紂王答道:「我師聞仲教習月前殤時,曾告知曲中深意:古時有一名大將,於那金戈鐵馬,萬里沙疆上遭遇危機,四面是敵;明月朗照,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懷中始終抱著摯愛之人,不忍獨生……」

浩然接口道:「當是以一人之能,力敵天下;捨棄了功名,榮華,富貴,江山;只為懷中愛人的悲壯意味。」

紂王點頭道:「自然也是無裕飲酒的。」

一陣幽香傳來,浩然抬眼望向紂王身後瞠目結舌的妲己與申公豹,笑了笑,深邃如夜的黑眸中現出那二人的身影。旋即微微蹙眉。

他看到妲己與申公豹緩緩跪下,行了一個大禮,繼而默不作聲,退出桃林。

紂王不覺,只問道:「小兄弟可是修仙之人?」

浩然笑道:「他日有緣,必有相會之日。阻了天子祭神,本已是大不敬。大王請回。」說完作了個「請」的手勢,不再理會紂王,把塤湊到唇邊,紂王正欲再說點什麼時,始終背對天子的那男人抬起左手,一陣風挾著萬千花瓣吹來,桃樹倏然合攏,把浩然與青衣男子掩在樹叢深處。

待得紂王離去後,銅先生才轉過身,拂乾淨青石,坐於浩然身側,一手搭著他的肩膀,說:「這本是聞仲——」

「且慢!」浩然打斷道,知道銅先生憋了這許久不吭聲,若任其開口,八成說到天黑也不能閉嘴,搶先問:「蘇妲己、申公豹跪的是你?你究竟是何人?連申公豹都要下跪?」

說完不等銅先生回答,伸手便要去揭其面具,銅先生忙按著浩然那隻手,道:「你只道揭了我面具,便知我是誰?」

又道:「現下正經事未完,殷破敗把山河社稷圖上題詩洗了,你又去寫那混賬東西,不想上媧皇宮去看看百官臉色?」

浩然記起清晨作的一事,險些笑出聲來,忙道:「對對,差點錯過好戲了。」

銅先生面具後的目光隱現笑意,道:「殷受德應該已到媧皇宮,這便走罷。」

媧皇宮內焚起蘇合香,到了萬妖之皇殿中,妲己不敢再挽傾世元囊,遂把它折好小心收入袖內。紂王邁出一步,站於紗縵前,幾名禮官捧著三牲於玉像下放好,眾臣跪妥,妲己與申公豹也跟著跪下,輕聲交頭接耳道。

「怎麼回事?」

「老君為東皇鍾重鑄肉身。」

「我知道」妲己微有不悅地打斷道:「這事你已說過,我問的是為何那人會與東皇鍾在一處……」

申公豹壓低聲音道:「我又如何得知?東皇鍾本已入了闡教,按理不該……」

紂王朗聲念頌祭詞,申公豹與妲己均是一凜,不再說話。

天子聲音洪亮,遙遙傳出殿外,浩然與銅先生此時卻躲在柱後,伸出頭來不時張望,只聽天子念完後,卻不便拜,百官肅靜。

紂王站了片刻,喃喃道:「受德前番題詩,實乃一時精神恍惚,無禮之過,還請女媧娘娘恕罪則個。」

百官一聽此話,面現欣喜之色,議論紛紛,黃飛虎放下心頭大石,笑道:「既然如此,就請大王親手把那不敬的詩洗了罷。」

紂王神色迷茫,不知在想何事,申公豹低聲朝妲己道:「孟天君那碗忘魂湯的效力強極,昏君竟連這事也忘了。」

殷破敗跪著大聲道:「大王年前已派末將前來,把壁畫上的詩洗去了。」

眾臣喧嘩,紂王卻疑惑轉頭,問道:「有此事?孤何以不記得了?」

殷破敗答道:「千真萬確,末將不敢欺君,大王掀開紗帳便知。」

紂王搖頭笑道:「孤確實不記得了。」旋即一腳踏著玉像下的祭壇,伸手去掀那籠於女媧玉像前的紗帳,一時間殿內數百雙眼,齊齊盯在紂王的手上。連妲己與申公豹此時均是忘了交談。

掀開紗帳的一刻,天子笑容凝固了。

只見那先天至寶——山河社稷圖上已不再有褻神的題詩,然而右下角卻多了兩行歪瓜裂棗的大字。

□□:殷受德。

手雞:壹三捌零壹三壹肆伍貳零

《我和妲己搶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