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布達拉宮,
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流浪在拉薩街頭,
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
——倉央嘉措
黃昏時分,一騎越過縱橫交錯的水流,馬蹄踏起四濺泥濘,朝遠方村落馳去。
浩然迷迷糊糊地睜眼,體內寒毒未盡散,言間仍帶幾許瑟縮之意:「這是哪裡?」
紂王答道:「西岐北面。」
浩然抽了口冷氣,坐直身子,只見茫茫草原上,零落立著幾個村莊,紂王猜到他心中所想,又道:「西侯軍定會在岐山以東堵截,唯有沿路向西北,繞過西岐方有逃生之算。」
險境反能求生,浩然明白了。此乃「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道理,正思忖間,紂王一勒馬韁,眼觀那草原上村落,問:「你寒毒緩了?」
浩然「嗯」了一聲,漸覺體內真氣與寒毒相消,一如冰雪溶於日照,身上只是乏力,神智已是無礙。紂王翻身下馬,道:「你在此等候。」
片刻後天子回轉,牽著馬韁,二人進了村,尋到一處食店坐下。
紂王身著青銅甲冑,滿身泥水,披風濕透裹在浩然身上,揉成一團,客棧內人等只道是西岐來的尋常武士,並不多問。
天子策馬疾奔一日,此時已疲憊得無以復加。隨手解去盔甲拋在地上,那護肩,護腕,胸甲落地,竟是「砰」的一聲,顯有四五十斤重。浩然一聽之下,不由得暗暗咋舌。心想幸虧紂王體壯如牛,否則若是半路昏了過去,自己也得被這鐵罐頭壓扁。
紂王道:「笑什麼。店家,來兩碗麵,與他們的一般。」指向隔壁桌。
那老闆應了回身,浩然只伸手解開綁在紂王腹上的那條繃帶,長途跋涉,馬上顛簸牽動傷口,那劍痕隱約又有血水滲出。當即蹙眉按著天子肋下,把所餘無多的真氣竭力運去。
紂王又道:「仙家真氣究竟不同,孤……我看你受那一劍,不到半日竟是已好轉。等等,算了,浩然!」
浩然本就失血過多,此時一運真氣,更是臉色蒼白,紂王眉頭緊鎖,握著浩然的手,道:「莫要胡來。」
少頃店家把兩碗熱騰騰的湯麵端來,紂王方放開浩然手掌,憂道:「我不過是皮肉傷,無大礙,你不能……」
浩然笑答道:「好好,你越來越囉嗦了。」
紂王取了筷子,從自己碗裡挾了些許到浩然碗中,搖頭笑道:「孤怎覺這短短一日,竟是如相識已久一般。」
浩然笑而不答,奔波已久,飢寒交迫,二人不顧半點君臣儀態,各自狼吞虎嚥,淅瀝呼嚕,把面吃了個乾乾淨淨,連湯也喝了個底朝天,正意猶未盡時,紂王又問道:「再來一碗?」
浩然實是吃了一人份還有多,撐得難受,忙笑著擺手道:「算了,省點錢……」
倏然二人笑容均是僵在臉上。各自伸手去摸腰包,浩然先是訕訕道:「大王……我沒帶錢……」
紂王探手去掏隨身腰袋,卻不知客棧內人聽到「大王」二字,已有人交頭接耳。
「那便是西岐追尋的殷商天子?」
「不像,不可妄動,在此處穩住那二人,待我去與西岐守軍傳信……」說話間便有人奔出客棧,去找那村鎮守兵報信了。
紂王渾然不覺,取過腰袋抖了抖,是時商朝以青銅刀幣為通貨,那腰袋中非金非玉,叮噹作響,浩然忙伸手奪了過來,倒在桌上,頓時大失所望,袋內是一個通體漆黑的塤,與一把金光閃閃的短劍。
黑色玉塤卻是聞太師所執之物,果然紂王笑道:「出征前,聞太師交予我的。這短劍卻是孤何時獲得?」
浩然正色道:「大……那個,老大,先不要懷舊,怎麼辦?」
紂王臉上一紅,尷尬無比,天子出門不帶錢可以理解,畢竟天下都是他家的,然而放到此時,卻是個大麻煩了。浩然哭笑不得,下意識地朝懷中摸去,除了新得的煉妖壺外,別無他物,總不能拿上古神器去抵兩碗麵錢,遂瞥向紂王那套青銅甲冑。
紂王會意,雖不情願但也只好如此,道:「可惜了,孤的戰甲遠遠不止……」便取過護腕來,招呼客棧老闆道:「這枚青銅護手,抵我們……」
浩然正好笑,接口道:「我們父子。」
紂王怒道:「抵我們兄弟的飯錢。」
浩然笑得拍桌,那店家面露憂色,說:「客官,不是小人不願,這村裡哪有典當之處?且看這護手……」
天子無計,只得又取來一個護腕,道:「這兩件都予你罷了,莫多言了。」
浩然剛吃飽便被笑得肚疼,不想紂王平日威嚴無比,也有出這大糗的時候,一國之君與這客棧老闆爭來爭去,實在看不過眼,忽想起胡喜媚得了煉妖壺許久,那壺又似是有吸納萬物之能,籮莉會不會在壺中藏了值錢物事?
浩然忙掏出煉妖壺,翻轉壺底,朝下抖了抖,期望能「噹啷」一聲抖出金燦燦之物來,至不濟,幾條銀塊也是將就。
這邊之事未完,那客棧外頭卻又喧嘩起來,只聽馬匹嘶鳴,刀兵交響,人聲鼎沸,隱有人喝道:「別讓他們逃了!」
紂王二話不說,一掌推上桌沿,把木桌與那客棧老闆推得直飛出去,一手抓過盔甲,另一手亮出短匕,擋在浩然身前,沉聲喝道:「快走!」
「啊?」浩然轉過頭去,只見數十西岐兵士,各自手執長戟戰刀,源源不絕從客棧門外擠了進來,浩然尚未回過神,手上仍持煉妖壺,壺口朝下。
三、二、一。
東皇鍾從煉妖壺裡倒出了一隻夔蛇。
朝歌王宮·九間殿。
九爪真龍金像輝煌,龍椅上卻坐著一個矮子,矮子兩腳在椅外來回搖晃,若有所思地望向九間殿外,午門上空陰雲密佈的天際。
矮子抽了抽鼻子,聞到女人的氣味。片刻後,女人從柱後轉出,笑吟吟地看了申公豹一眼。
一國之後挽著傾世元囊,幽香盈殿,慵懶無比,打了個呵欠道:「你膽子真不小。」
申公豹笑道:「我不過好奇,這龍椅是怎麼個舒服法。」
妲己放眼望去,九間殿上空空蕩蕩,紂王親征,午門外連御林軍也不見幾個,又道:「怎麼個舒服法?」
申公豹斂了笑容,正色答道:「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旋即站起,扶正尖帽,走到殿前回頭望去,「就連殷受德自己,也坐得甚是不舒服。」
妲己又問:「百官都放假了?」
「不放假,等著朝拜你這狐狸娘娘?」申公豹調侃道。
妲己又打了個呵欠,盈盈笑道;「既是放假,那奴婢也回家省親去了。待得聞仲平叛歸來,國師你可得好生擔待著,岐山一戰,損兵折將不說,連天子都戰丟了。」
申公豹接口道:「堂堂正正對戰,我不是聞仲對手,耍點陰招總是可以的。」
妲己失笑道:「虧你倆還是教主座下,自窩裡還鬥成一團。也罷,朝中就請國師多費心了,我這時回家,不定還能救駕。」
待妲己走後,申公豹方朝那空蕩大殿嘲道:「教主座下?聞仲和老不死的都想得太簡單了。」
小山個頭的夔蛇現出真身,一尾拍下,客棧登時垮為一堆瓦礫,浩然眼冒金星,已被不由分說拖上馬背。又一通疾馳,把慌張哭喊,磚瓦陷落之聲拋在背後,奔出了村莊。驚鴻一瞥,窺見村外正張貼著天子的畫像。
「孤就知道喜媚那個惹禍精……」
「有你的畫像。」浩然忍不住指道。
紂王頭也不回,馬上顛簸,一手緊緊攬著浩然,笑道:「下次出門該帶著高友乾。」
浩然先是一楞,方大笑道:「高有錢已不知死活,有再多的錢也沒用了……」
戰馬朝著夕陽的方向奔去,浩然疑道:「向西?」
紂王「嗯」了一聲,解釋道:「西岐在方纔那村鎮的東南面,接到信報後,定會遣來先行官,沿東追捕孤,此行西北,不易撞上。」
但一路朝西北方,只會離朝歌越來越遠,何時才能回都城?
紂王似是猜到浩然心意,又道:「到了安全之處,再沿北繞行向東,只要抵達王后之父蘇護領地,便能脫身。」
日已在荒野的盡頭沉沒,漫天紫光朝著地平線斂去,北極星現出光輝,沿路野草稀少,離了人煙之地,竟是進入了廣袤大漠。
戈壁東面,一輪明月緩緩升起,紂王拾來幾截枯木,尋了一處小河邊,在背風的戈壁攤上燃起一堆火。
遠方天空中,似有一座巨大浮島,矗立於黑暗之中。又似是雲團,朦朦朧朧,看不真切。
浩然走到河邊,彎腰把手中披風浸濕,起身時抬頭看了一會,問:「那是何物?」
紂王緩緩道:「那便是仙家正統,一群名門正派聚集之處。」
浩然失聲道:「崑崙山?我們到崑崙山下來了?」
紂王笑道:「怕了?」
與姜子牙翻了臉,此時卻站在闡教的老巢下,浩然料想身為東皇鐘,元始天尊當奈何不了自己,天子卻是闡教中欲捉拿的第一人。不由得心生畏懼。
紂王正色道:「來時之路凶險,此地卻是最安全之處。孤便在他們眼皮底下來去,無人能發現。」
這膽識令浩然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得沉默不語,轉身回到火堆旁。紂王髮色濃黑,頭髮頗短,未披到肩,浩然解去紂王發上細繩,以濕布小心揉拭。又把天子脖頸上塵泥擦乾淨,順著肩背一路抹下。
紂王起身,解下腰甲,除掉戰靴,竟是□□,浩然心神蕩漾,強自收斂,為天子細細擦乾淨全身,天子胸膛上那道劍傷已癒合,唯剩一條淡淡紅痕。
篝火燃到盡頭,頹然滅去,赤身裸體的紂王站在月光下,銀輝流轉。戈壁灘上只餘漫天月光,與輕柔風響,紂王掏出聞仲所贈之塤,試了試,吹起曲子,又是那首月前殤。此刻再聽,比起竹林那時,卻更為婉轉,溫柔。
浩然聽得動情時,心中哀傷忽生,碧游宮前,通天教主座下,那句「既是如此,這江山社稷,自由得祖師處置」恍惚仍在耳邊。當即雙手環過紂王的腰,把頭伏在天子肩前。
許久後,曲停。天子呼吸在額前亂了節奏,再抬頭時,只見紂王凝神看著自己,眼神迷離,伸出手指,輕揉浩然眉毛,小聲道:「浩然,孤似是想起了何事。」
浩然輕聲答道:「臣不敢,臣再不敢看那伯邑考一眼了。」
旋即紂王虎軀微震,那正是半年前,二人於御花園中的最後一句話,此後浩然受天雷所殛,真身被三清帶走,一吻已近隔世。
天子心中一蕩,低下頭去,輕輕觸了觸浩然雙唇,那吻淡漠,卻又堅定。浩然把手臂環過紂王脖頸,忘情吻了起來。
頃刻間二人情難自禁,呼吸急促,正抱於一處時,卻聽戈壁遠處有男人戲謔聲依稀傳來。
「縱使是天地所化的靈物;在崑崙山下做這事,也有點不太妥當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