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出戰

那是一片蒼茫的大海, 一望無際,海中均是翻湧的鮮血。天地間, 飄著血雨如絲。

枯骨於血海中載浮載沉, 彷彿自天地初開以來,所有生靈的血肉均被吸入了此處。一具死灰色的骨骸浮出海面些許, 骨骸蜿蜒盤旋,足有千丈,脊骨邊生有肋骨, 如腐化的長蛇一般。

唯一的區別,便是頭顱——蛇的身軀,龍的頭顱。那是一條死了上千年的青龍。

龍頭如屋舍般大小, 空洞的眼窟中, 依稀可見兩個人影。

「飛虎在何處!」

人未到,聲先至, 木吒倏然一驚, 望向那龍尾處沿著脊骨奔來的黑鎧武士,這又是何人?未及細想, 那人已奔得近前, 頭盔下掃來凌厲目光。木吒心頭竟是一凜, 他知道這是誰了。

「孤問你, 飛虎在何處。」

真龍天子獨自一人,來闖紅水陣!木吒知道此時理應作出的回應便是祭起吳鉤劍, 不由分說砍去。又或是把他推下血海, 任由這噬人汪洋把他蝕得屍骨無存。

然而他握著劍柄的手儘是汗水, 手腕顫抖,受這天子威懾,竟是不敢出手。

「不,不知,我與天化入陣,尋黃元帥不得。」木吒捏了一把汗道。

紂王望向木吒腳邊的黃天化,道:「天化受了傷?」

只見天化一張俊臉,觸目驚心地被毀去了左半邊,鮮血順著肩部流下,饒是紂王見大小陣仗無數,亦不由得抽了口冷氣。道:「這是被血水所腐?」

話音未落,海中已斜斜飆射出一道水線,衝向三人,紂王揮起天子劍,大喝一聲,怒吼聲於這龍顱骨腔內震盪,金劍橫掃而去,堪堪抵住那水柱。紂王明白了,天化與木吒入陣後定是被這海中血水所傷。又道:「王天君真身可曾出過聲?」

木吒道:「未曾,自進陣來便……」

紂王倏地心中一動,似是發現了什麼,繼而一手取下銅盔,甩落於地。

銅盔落地,發出大響。木吒尚且不解其意,只聽砰砰聲不絕,幾息間這人間天子竟是飛速卸了盔甲,繼而怒吼一聲,出拳狠狠擊在那龍頭骨腔上!

隨著紂王一拳擊至,龍骨發出敗絮悶響,現出一條裂縫,崩為兩半。紂王一手緊抓著那堪比房屋大小的半邊龍頭,回臂運勁,大喝一聲:「浩然——!」

紂王把破落的巨大骨骸狠狠朝遠處甩去!

木吒又驚又疑,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的瞬間,尚未回神,立足之處去了大半,那灰白顱骨旋轉飛向遠方,紂王微一沉身,借力飛躍,跳向高空之中。

木吒抬頭眺望,看見海中同時飛出五道血水,衝向遠處高空中墜下那人。

浩然身在半空,無法騰挪,卻聽腳下殷受德吼出自己名字,鬆了口氣。

紂王借那驚鴻一躍,身如蒼鷹翱翔,一臂前探,堪堪觸到浩然伸出的那隻手。

指尖輕觸,繼而不由分說地緊緊互握,那力道大得幾乎折斷了彼此的手指,下一刻,他狠狠一扯,把浩然拉進懷中。浩然只覺身體輕震,紂王已抱著他落在了實處。

那漫天血雨與腳下龍骨均打著旋,令他微有點眩暈。

浩然問的第一句話,是:「你怎知我失了太極圖?」

紂王吁了口氣,沉聲道:「孤不知,孤原是忘了。」

一言出,兩人俱是笑了起來。紂王笑道:「先前你若敢用太極圖跑了,令孤撲個空,回去就等著挨廷杖罷。」

這下浩然更是按捺不住,笑了出聲,忙道:「臣不敢,臣絕不敢讓大王摔成落湯雞。」

直至此時,兩人緊緊握著的手方松下,雖身處險境,卻只覺從未有過的安心,彷彿那無窮血海,針雨亂飛,都只是一場須臾可破的夢境。

紂王取了佩劍,辨明方向,力貫左臂,喝道:「去!」繼而朝遠方使力甩出。天子劍如流星般於赤紅天幕上拖出一道金線,消失於茫茫大海裡。

借那投劍力道,龍骨船變了方向,緩慢而堅定地朝青龍的巨大屍骸漂去。

浩然唏噓道:「可惜了。」

紂王笑道:「手中無劍,心中有劍。」

浩然「嗯」了一聲,正要站起,紂王忙阻道:「不可。」手掌兀自擋在浩然額上,又道:「這雨毒性甚大。」

浩然方注意到殷受德手臂上已起了一層紅疹,忙轉頭四顧,才發現周圍均是紅水。答道:「難怪,我剛才便覺這雨水打在身上,似針扎的一般,你沒找到飛虎?」

紂王憂道:「未曾;孤得了消息,便棄萬軍於不顧,逕闖進紅水陣裡,現想起來,卻是魯莽了。」

浩然嘲道:「你向來便是如此,你這昏君。」

紂王反唇相譏道:「歸根到底,還不是你給孤找的麻煩,你這逆賊。」

兩人忍不住又笑了一會,漸漸漂近龍骨,木吒眉頭微蹙,幾次想揮劍偷襲紂王,卻又怕誤傷,終究不敢下手,最後拋出吳鉤劍,鉤住骨筏,讓浩然與殷受德躲進龍頭顱內。

紅水陣內浪潮一頓,海面陷下巨大深坑,又恢復原狀。

浩然把手掌覆在黃天化臉側,只是片刻,氣息便已轉虛,額上現出豆大的汗水。

黃天化推開浩然那手,道:「大敵當前,你,你不可為我耗費……」

浩然忿道:「別掙!」

紂王凝視那血海片刻,回頭問:「如何?」

浩然道:「性命無礙,但這傷……」隨著浩然正氣所至,天化左臉傷口緩慢癒合,然而皮膚卻終究無法痊癒如初。只可惜了天化一張俊臉,竟是被毀了容貌。浩然歎了口氣,卻沒把後半句說出來。

紂王道:「男兒以德服人,以武揚名,以功業稱雄天下;原不必在乎容貌。」

天化冷哼一聲,道:「說得輕巧。」

木吒聽得亦是極為忿怒,這話說得不痛不癢,受血蝕的又不是你殷受德,放那空話誰不會說?唯有浩然明白紂王之言出自真心,忙打眼色,阻住木吒喝斥。

紂王只不予理會,又望向海中,似是發現了什麼。少頃天化體力漸復,搖搖晃晃,搭著浩然肩膀站起。

浩然問道:「如今有何計?」

紂王尋思道:「等。」

浩然蹙眉道:「等?」

紂王答道:「此一時,彼一時,你離碧游宮那會,十絕陣所餘幾陣?」

浩然答道:「只餘這紅水陣。」

紂王道:「那便是了,崑崙已破九陣;傳聞王天君實力居十天君之首,姜尚卻派了兩個廢……兩個三代弟子前來,是以久久未破。然而你細推之,此刻陣外金鰲一脈定是大勢已去,王天君必須速戰速決,方能抽身。」

浩然明白了,暗自讚歎天子縱在此刻仍能沉著應對,心內又微覺高興,彷彿只希望這紅水陣一輩子破不了,二人便可呆在陣內,多相伴一刻,也是好的。

遂微笑道:「橫豎被困,便等罷。」

這廂心念剛起,紂王便有察覺,卻顧忌天化心情,言之不得,只得自尋一處乾淨之地坐了。

浩然縱是千求萬想,此刻亦不敢與殷受德坐在一處,只得把天化安頓好,與木吒並肩坐下,這四人共處一室,直是尷尬無比。

黃天化已恢復如常,唯有臉上蝕出的傷疤驚心動魄,終不能消。知道這時不該與紂王作對,便強自克制,許久後看了紂王一眼,只見紂王目光始終停在浩然身上,心中有氣,便以手肘碰了碰浩然。

浩然正在發呆,見天化眼神示意,遂望向紂王,二人目光一觸,均是臉上一紅,別過頭去。紂王搖頭笑了笑,並不言語,取出懷中黑塤,吹了起來。

背後漫天血雨,指間卻淌出一股啁啾之聲,那曲調極短,像是一隻飛鳥從遠方而來,停在面前,低首鳴泣。

浩然聽那曲子完了,摸出白塤,便學著紂王吹了起來。

浩然所吹之樂卻似春光一現,悠和柔轉;宛若桃林歡語中,另一隻鳥兒緩緩踱到它身旁,以喙輕觸。

紂王沉吟片刻,聲未落便接了音律,塤聲昂揚高亢,隱隱帶著比翼齊飛之氣。

浩然續了曲尾,柔音若有若無,似有嗔意。紂王卻不停下,雙塤之聲從虛無之境中拔地而起,浩然只得以音應和,兩隻飛鳥彼此盤旋,越飛越高,最終如絲飄渺,漸不可聞。

天化聽了半晌,全然忘了敵我陣營,忍不住道:「那是何曲?」

浩然不答,反問道:「你聽出何意來了?」

天化側過頭,看著浩然隱有笑意的亮眸,怔了怔,道:「兩隻鳥兒打架。」

一語出,浩然忍不住笑,道:「兩隻鳥兒……打架?」正要分說之時,卻呆住了。

四人同時望向血海,見那海中隱隱升起一根巨大骨錐,彷彿是什麼猛獸的角,那骨錐上竟是捆縛著一男子。

話說通天遣走浩然,長身而起,目送自己最後一名弟子的身影消失於碧游宮外,輕聲道:「怎會沒有後來呢。」

那故事的後來,縱然過了這一百九十七年四個月零七天,他仍是記得清清楚楚,從未忘記。

通天教主轉身朝碧游宮後殿走去,腳步聲迴響於這空曠冷清的大殿中。

「徒弟,使劍一道,切忌趕盡殺絕,為師劍招本是寬厚圓融之式,怎的到你手中,便變了樣?」

「劍隨人心,人心剛強,劍式自是剛強。」

「徒弟,你不可欺凌妖族;須知妖與人均為這大地生靈,十天君中亦是有妖有人,他們尋釁滋事,實是因你生了歧視之念而起。」

「你不是妖便足矣。」

「徒弟,你修為頗有進境,實是習武的天才。」

「師父教導有方。」

「徒弟,你看這滿園桃花開得甚是爛漫,有何感觸?沒有感觸?那你又知不知道,師父有何感觸……」

「囉嗦!婆婆媽媽,傷春悲秋!」

「徒弟,昨夜我房內多了個瓶,瓶內插了根桃花,你可知是誰放的?」

「不知,休要囉嗦。」

「為師性喜繁華爛漫之物,這性子須得好好改改才是;這麼說來,不是王天君放的,便是姚天君放的;不是秦天君放的,便是金光聖母放的,當然不會是趙公明;公明光知道偷東西,還從來沒見他……」

「閉嘴!」

「師父。」

「怎麼?」

「你若是女子,我便……我便……」

「你便如何了?」

那一吻,正如時光的潮汐捲起了千載滄桑,萬年孤寂;光陰湧來,把他們淹沒。

「徒弟,你已成人,為師從巴蜀帶你回到金鰲,看著你從一個孩子,成長為如今比師父還高的英偉男人,這些年來,為師待你如何?」

「師父待徒兒極好。」

「僅是如此?」

「男兒志在四方,建功立業,報效家國;怎可在此冰冷之地虛度一生?」

「你報的是誰的家?誰的國?為師把你養大,教你武藝,在你心內,竟比不上一個凡人?你且去,看那殷商會如何收場!武乙不敬上天,必招天雷擊頂之禍;子辛題詩褻神,逆天而行,這成湯江山……」

「縱是天要滅我又如何!天已滅了巴蜀!我聞仲從未懼過,這次便要向天討個公道!平我滅門血仇!」

「你……你自下島去,從此你不再是碧游宮座下,你……從此所做之事,與我通天無關!那成湯江山必會在兩百年後……」

「師父,少說幾句罷,打雷了,當心招來天譴。你便龜縮在島上罷了,掌這一教之昌,享那無疆孤單,長生便是囚籠!我便逆天而行又如何?!來日曝屍焦土,蒼天大地,餮狗禿鷹,自會為我收屍!」

「徒弟,為師在朝歌閒逛這數日……」

「回去,上仙不可干預凡間之事,免得招來天劫。」

「為師在朝歌閒逛這數日,竟是發現,你把偌大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條……」

「師父教導有方。」

「等等,聞仲!」

「你是何人?怎會在此處?這鬼面是紅色的?為何我剛看不到你?」

「我是你師公,就是你師父的師父。」

「師父剛走,我去喚他回來。」

「不不,切莫讓他知曉。我早就來了,你看,這紅面具有神通,所以你師父方才看不見我。你喚何名?」

「子辛。」

「嗯,子辛,聞太師教你何技?」

「武術兵法——音律樂藝——讀書識字——思辨道理……」

「好,師公考你,為君之道該如何?」

「為君之道,須得心存仁厚,不可妄動刀兵;大丈夫以……以德服人;武為下道,非不得已,不可行之……」

「很好,師公住在金鰲島,你在朝歌住得乏了,可央你師父帶你上島走走;不過碧游宮向來冷清,只怕……」

通天穿過碧游宮後殿,抬步邁上通往島嶼深處麒麟洞的台階,唏噓道:「只怕此處你住不慣。」

「聞仲百年未上碧游宮一步,今日到師尊座前,不是與宵小之輩逞這口舌能耐,還請師尊念在弟子……」

「說罷。」

通天教主走到麒麟洞外,喃喃道:「念在什麼情份上?師徒?父子?或是?」

「師尊,看在徒兒的份上。」

「那便是明路。」

通天教主輕聲道:「那便是明路,只惜你們都不願走,連帶著我亦不願走了……」倏然提氣爆喝道:「通天有請鎮島瑞獸出洞!且與我同赴戰場!縱是逆天,死而無怨!」

麒麟怒吼之聲撼動天地。

與此同時,遠處崑崙山彷彿立有所感,傳來一聲鳳凰銳鳴,凡人,金仙均被這兩大異獸之聲震得耳膜劇痛。

轟然巨響中,無數岩石移位,碧游宮八卦之眼,玉虛宮四象之眼綻放出刺目金光。爆成千萬符文,籠住了闡截二教的仙島!

又一聲咆哮,大地震顫。金鰲島轟然分解為無數碎片,衝擊波掃塌了佳夢關綿延百里的城牆!

隆隆之聲不絕,那岩石疾速環繞,最終嵌合於一處,金鰲島化為一隻以堅硬岩石構成的巨大麒麟!

蒼天鳴哭,大地震顫,絳紫色天空中嗡的一聲,雲霞盡散,金鰲島狠狠墜了下來。

那黑巖築起的龐大麒麟佔據了方圓百里,頂天立地,昂首大吼,一爪拍地,頓時掀起無數亂石直飛向天,裹在一處,朝那遠方崑崙山衝去!

岐山側峰垮了大半,崑崙山解體,紅光橫飆開去,展開一對鳳凰之翅。

卒的死鬥已近尾聲,如今,是將的戰場了。

《我和妲己搶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