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阿卡與黑石在雪地裡行走的第六天。
周圍荒無人煙,他們先是穿過一座小森林,再從森林裡走出來,現在進入了一座巨大的山脈。
阿卡身上的挎包已經轉移到了黑石的手中,就連這樣,阿卡都有點氣喘吁吁,無法負荷白天的行走。走到山脈斷口處,他甚至要趴在黑石的背上,讓他帶自己攀爬過去。
「這裡是整個星盤的屋脊,」阿卡說,「鏡川。」
黑石依舊是一臉冷漠地聽著。坐在火堆前,阿卡把捕捉到的野狐吃完,味道又騷又臭,而且還沒有鹽,吃得他快吐出來。
「星盤就是我們的世界,」阿卡朝黑石解釋道,「一個大的星盤,引領著十七個小的星盤。每個大陸,都是一塊獨立的島嶼,就像齒輪一樣,彼此嵌合。」
黑石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問,「休息完沒有?」
「沒有,」阿卡無奈道,「拖累你了,真的很抱歉。」
阿卡這句話確實是出自真心—黑石實在太強壯了,他不畏酷寒,膂力過人,走一天的路都不用休息。當然,作為補充,他也吃得很多。畢竟是三千年前的人類,在那個時代,人類的基因都是最優質的,被稱為黃金時代。不像阿卡他們這些在黑鐵時代生存的人,掙扎在機械政權的統治下,弱不禁風。
阿卡一路上總是在觀察黑石,想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最後,一個直接的證據令阿卡確信黑石是人類:排泄。
是人就要進食,當然也要排泄。黑石會出汗,也會想洗澡,他洗澡的方式是脫了衣服,光溜溜地站在雪地裡,直接用雪朝身上抹擦,偶爾也會排泄,但大部分時間會避開阿卡,這種羞恥感似乎是與生俱來的。
阿卡某天遠遠地看著黑石,黑石剛擦完身體,簡單地洗過澡之後,便跪在雪地裡,一動不動,古銅色的肌膚在閃爍的陽光下,猶如一尊完美的古代男神雕塑。阿卡只見過蹲著或是坐著的,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跪著小便。待他走後,阿卡過去看了一眼,卻被黑石拖回來,扔在雪地裡。
連阿卡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變態,他只好落荒而逃。
最後,阿卡認為,黑石除了脾氣不太好和有點暴力之外,總的來說,還是一個很好的同伴。
「你見過青銅時代的人嗎?」阿卡問道。
黑石眉毛一挑,阿卡便意識到自己或許令他生氣了,結結巴巴解釋道:「我不是想問你的……你的過去。只是好奇。」
「沒有。」黑石道,「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黃金、白銀、青銅、黑鐵時代,」阿卡說,「我是第四代人類了。聽說在黃金時代以前,還有更古老的本源人種。」
黑石沉默地聽著,這些天裡阿卡會時不時告訴他一些事,黑石看似沒有動靜,但阿卡知道他應該都聽進去了。
「本源人創造了這個大陸的一切。」阿卡說,「包括克隆技術、計算機與人工智能,一萬四千年後,他們的身體進化得越來越強壯。」
黑石說:「後世把他們稱作人類的黃金時代。」
阿卡點頭道:「那是人類最輝煌的時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像你一樣的黃金人類,可能理想國或者西方的柯蘭人類聯盟,會有黃金人類。」
黑石淡淡道:「有又怎麼樣?」
阿卡熱心地說:「說不定能搞清楚你的使命?」他撿了一根樹枝,在地上畫地圖,「攀過鏡川,從這片高原上翻過去,抵達艾佳海峽,我們說不定就能等到通往柯蘭的船隻。」
黑石隨口道:「也可能會被機器人抓住,射成馬蜂窩,你的計劃我已經聽了第六遍了。」
阿卡無奈聳肩,忽然間,黑石的表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似乎聽到了什麼。
「留在這裡。」黑石吩咐道,繼而扛起他的大劍,從山坡上滑了下去,揚起一路雪塵。
聲音越來越清晰,連阿卡都聽見了,那是飛行引擎的轟隆聲,與機槍掃射的聲音,還有女人的尖叫和男人驚慌失措的吶喊聲。
機械體追來了!阿卡心裡一慌,他沿著小路下去,看到鋪滿積雪的山谷中,一群人類正在沒命地奔跑、躲藏,兩台機械巡邏者懸空朝著人類追去,邊追邊發射子彈。
山崖上,一個人影在峭壁間縱躍,那是黑石。
黑石張開雙臂,手持巨劍,從高處一頭墜下。
「小心!」阿卡吼道。
黑石沒有絲毫回應,落在一台機械巡邏者上,懸空的殺人機器轉身,飛射的子彈調轉了方向。阿卡果斷將背包一翻,「嘩啦」一聲倒出所有零件,抬頭時手上不停,飛速組裝起磁場發生器。
逃亡的人類朝著山坡上衝來,黑石按著一台機械巡邏者,猶如控制一頭難以馴服的烈鳥,機械巡邏者撞上了山巒。第二台機械巡邏者轉頭朝黑石飛去,攤開機槍匣,瞄準黑石,即將掃射。
阿卡用螺絲起子「卡嚓」一聲蓋上磁場發生器的盒蓋,拴上一根繩索,快速打了個結,揪著繩索的尾部,高速甩起圈,繼而拋了出去。
閃耀著灰色金屬光芒的機械盒「嗡」一聲飛向高空,繼而感應到金屬體,朝另一台機械巡邏者飛去,發出輕微聲響,貼在它的機體上。
緊接著「嗡」的一聲,磁場的藍色電光閃爍,黑石轉身飛撲,躍向峭壁,第二台機械巡邏者的反重力引擎失效,撞上了山崖,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山巒崩了一塊,雪崩了。
「快跑!」阿卡吼道。
黑石被傾倒的暴雪衝了下來,人們衝上高地,兩台機械巡邏者閃爍著電光,發出爆炸聲,再次引起了連鎖反應,鋪天蓋地的雪埋下,山巒屹立,折射著絢爛的陽光。天崩地裂的響聲後,世界安靜了。
「咳、咳、呸!」阿卡從雪裡艱難地爬出來,黑石快步爬向他,一手抓起阿卡衣領,把他拖出雪地。
逃亡的人類紛紛從雪裡鑽出來,死裡逃生,個個心有餘悸。
阿卡朝他們點點頭,發現從雪地裡爬出來的人有七個。兩個女人,四個男人,一個小女孩。
大家坐在陽光下的雪地裡,都是疲憊不堪。
「你們什麼時候逃出來的?」一個女人問阿卡。
「七天前。」阿卡說,「我叫阿卡,他是黑石。」
「謝謝你們。」一個男人感激地說,「我們被這兩台傢伙追了一路……」
黑石冷漠地說:「我只是保護自己。」
阿卡有點尷尬,笑笑道:「別這麼說,大家都是人,是人就會互相幫助。」
眾人笑了起來,黑石走到一旁去。遠處還有幾個男人,正在朝雪地裡挖。
「朋友!幫個忙!」一個男人在遠處喊道,「這裡還有個傢伙,把他弄出來!」
阿卡過去,躬身看,幫助他們把裡面的人拉出來後,他怔住了。
那是個克隆人。
克隆人一臉冰碴,艱難地起身,就被身邊的人類一拳揍在臉上。
「你欺騙了我們!」那男人憤怒地說。
「哎!等等!有話好說!」阿卡被嚇了一跳,看到克隆人剛出來便被揍倒在地上。
男人們紛紛圍過來,一人拿著槍,抵著克隆人的頭,冷冷道:「為什麼朝機械兵團發訊號?」
「我沒有!」那克隆人憤怒地說。
為首的男人怒吼道:「你在聯繫兵團,想把我們抓回去!」
克隆人道:「我只是想收聽總部的消息……」
阿卡道:「先別……先把話說清楚。」
「跟你沒關係,夥計。」那為首的男人以手臂攔著阿卡,要讓他走開,阿卡一個踉蹌,退後。黑石原本正站在一旁,觀察與他們隨行的小女孩,這時忽然敏銳地察覺到衝突,轉身朝他們走來。
「什麼事?」黑石冷冷道。
數人都看著黑石,目光繼而轉到他手上的闊劍,沒人敢說話了。
為首那男人道:「我叫塔普。」
黑石點點頭,阿卡示意先放開那克隆人,朝諸人問道:「他犯了什麼錯?」
塔普朝黑石說:「我們一路上好心收留他,他卻在隊伍裡偷偷朝機械兵團發送訊號……」
克隆人怒道:「沒有!是我一時好心,把他們救出機械之城,路上我只是想收聽總部的消息而已!收發器被他們毀了不算,還忘恩負義,想殺我!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人類……」
克隆人一時情緒激動,要與塔普拚命,卻被那群男人制住。
「他用什麼聯繫機械兵團的?」阿卡朝塔普問道。
塔普轉身示意,另一人拿出一個電訊號收發器。
阿卡看了一眼,便朝他們解釋道:「這個只能接收,不能發送消息。他沒有騙你們。」
「可也是他把機械巡邏者引過來的。」一名男人不服氣地說,「他在收發消息,被追蹤了。」
阿卡耐心說:「不能發送訊號,機械巡邏者就發現不了訊號源,所以不會是他引來的。」
克隆人看著他們,眾人都十分尷尬,短暫的沉默後,塔普說:「帶著他太危險了,把他殺了吧。」
「你們!」那克隆人簡直是難以置信,阿卡卻道:「慢著!為什麼要殺他?」
塔普道:「克隆人和咱們不是一夥的,誰知道他們有什麼詭計?」
阿卡憤怒道:「不能殺!」
阿卡望向黑石,黑石不置可否,塔普等人似乎有點畏懼他倆,最終阿卡道:「把他交給我,我有話要問他。」
阿卡伸出手,克隆人拉著阿卡的手,借力起來,阿卡帶著那克隆人與黑石一起走了。
「等等!」塔普在背後叫道。
「還有什麼話要說?」阿卡轉身問。
塔普打量三人,似在評估黑石與阿卡的戰鬥力,最終放棄了某個打算,說:「你最好小心那傢伙。」
「謝謝你的提醒。」阿卡答道。
夜幕降臨,阿卡、黑石與那克隆人坐在山洞裡,升起一堆火,其餘的人類則留在山谷中暫作休憩,在背風處躺著。
「李布爾將軍死了,」克隆人說,「革命失敗了,『父』正在重建機械之城,並派出機械巡邏者,搜尋逃跑的人類和克隆人兄弟們。」
這實在是一個壞得不能再壞的消息,阿卡問:「總部有什麼消息?」
「你似乎對我們的行動很清楚,」克隆人漫不經心道,「參與弒父計劃的人類不超過十個,你是怎麼知道的?」
阿卡道:「碰巧而已。所以現在都失敗了嗎?」
「還沒有,」克隆人看了眼黑石,「總部讓餘下的殘兵都逃過艾佳海峽,到安多利亞去,和柯蘭的人類組成聯盟,再想辦法反攻。」
阿卡沉吟,點頭。
黑石道:「在機械之城裡的人都死光了?」
克隆人歎了口氣,說:「也不算完全的失敗。至少這麼一來,『父』要修復自己需要至少十年的時間。我們為最後的總動員爭取到了不少時間。」
「安多利亞是什麼?」黑石冷漠地問道。
「克隆人之國。」克隆人答道,「在那裡有我們克隆人的祖先,三位根源之人,原本克隆人有四位始祖,但其中一位在多年前參與了某個計劃,計劃失敗後被『父』囚禁了。是他留在機械之城,策反了所有的克隆人,並發動了這一場戰爭。」
阿卡歎了口氣,克隆人的話透露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至少是現在,他們還置身於危險之中。
克隆人反覆擺弄那個小機械裝置,疲憊地說:「聯絡不上總部,收聽器被那些愚蠢的人類弄壞了。」說完這句後,他意識到阿卡與黑石也是人類,「抱歉,我不是說你們。」
阿卡點頭,問:「你怎麼沒有號牌?」
「所有的克隆人在革命開始時,就不再承認機械政權給我們的號牌了,我們都給自己起了獨一無二的名字。」克隆人說,「我的名字叫飛洛。」
「我叫阿卡。」阿卡朝他點頭。
「黑石。」黑石道。
飛洛的加入,終於令阿卡不用再每天對著一塊鐵板似的黑石了。他們翌日起來後,另一處營地裡的人類便過來通知,問阿卡是否與他們一起走。阿卡的三人小隊便加入了這個人類的逃亡陣營。
他們翻山涉水,前往艾佳海峽,並期望在那裡遠渡重洋,去一個新的大陸。
在阿卡所接觸過的克隆人裡飛洛算是脾氣很好的了,他對黑石十分客氣,黑石也從不像對阿卡那樣對他。
「謝謝你們救了我。」某一天,飛洛在路上忽然說。
「不客氣。」阿卡對克隆人群體始終還是抱著一定的好感度,畢竟與黑石逃出牢籠時,是克隆人救了他們。如果沒有這個盟友,他們一定會死在機械之城裡。
「我現在發現,」飛洛感慨道,「要改變這個世界,始終還是得靠人類。」
阿卡喃喃道:「人類嗎?」
克隆人的革命居然是人類所發起的,這多少有點出乎阿卡的意料,但仔細一想,卻又都在情理之中。人類有豐富的情感與複雜的智謀,這是鋼鐵之軀無法達到的。但人類也因情感與智謀彼此牽制,互相構陷,並壓迫其餘的種族。造物主在賦予人類光的一面時,又無情地留下了許多缺陷。
整個世界因人類而發生改變,或許造物主在創造這個世界之時,便已將圓規的支點安在人類的身上,而另一足,則劃向廣袤的未知之中。
人類之間千差萬別,每個人都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個體,最後就連克隆人也都在追求個體化。就像飛洛,會給自己起名字,將外套反過來穿,又或是把草稈插在帽子上,以示自己與其餘個體的區別。
「我聽一位克隆人大哥說,這是『我』的意識覺醒,」飛洛朝阿卡說,「你們每一個人類,都有『我』這個意識,而我們沒有。所以先知喚醒了我們的自我意識,才發起了革命。」
「那你現在覺得,『我』是什麼概念?」阿卡好奇問道。
飛洛搖搖頭:「說不清楚,但至少可以明白一件事,我和從前不一樣了。」
阿卡本能地覺得這個話題非常深奧且複雜,每一個人都有自我意識,他們都是獨立的,大到成人,小到小孩子……他望向人類的隊伍,看見那唯一的小女孩,好奇地跟在黑石身邊問這問那,黑石則三不五時地點頭,或搖頭,大部分時間沉默,只是觀察這個小女孩。
「小孩子是很神奇的生物。」飛洛又評價道,「我們一出生就已經具有成年人類的形態,沒有經歷過童年。人類的幼年階段,似乎總是很快樂。」
阿卡道:「我已經記不清自己的童年了,感覺也快樂不到哪裡去。」
黑石背著小女孩前行,阿卡走在他的身邊,逗了逗那女孩。
阿卡:「你叫什麼名字?」
「安。」那女孩怯生生地答道。
阿卡笑了笑,正色道:「安,加油,我們會找到希望的。」
女孩點了點頭。
日出日落,這是一段漫長而沒有盡頭的道路,在雪山中穿行的環境非常艱苦,找不到食物,所有人都絕望而煩躁。只有阿卡仍堅持不懈地利用磁場發生器,布下磁場陷阱,偶爾能捕捉到一兩隻落網的鳥雀,又或是狍。
他把吃的交給女孩與女人先吃,黑石最初十分奇怪,後來也就漸漸習慣了阿卡的做法。
就在所有人都快撐不下去的時候,在飛洛的帶領下,所有人離開了雪域,進入了一塊廣袤的草原,再朝前走,就是西部內海的海岸了。
足足走了近半年時間,在所有人都筋疲力盡之時,他們終於看到了曙光。這個時候,大家的衣服都破破爛爛,黑石的上衣破得最厲害,一路走來,披荊斬棘,全是他在開路。黑石索性打著赤膊,將布條般的上衣繫在腰間。
飛洛在路上為了救那小女孩,被毒蛇咬了一口,幸而是克隆人,不受毒素影響。
阿卡也徹底狼狽了,一身衣服殘破不堪,挎包的布條也斷了。只好朝黑石借了兩條布,打了個結,把它繫在身前。
路上有兩個人病死了,阿卡無能為力,只得帶著剩餘的人走到這裡,更要命的是,病死的一個女人,是小女孩安的母親。
安一路上總是問她的母親去了哪裡,而飛洛則答道,她的母親已經到前面去探路了。安不叫,也不鬧,便從那幾個人的陣營中脫離出來,跟著阿卡的小團隊在一起。
這是一片非常廣闊的平原,是星盤核心上最古老的地方,它與雪山以及山下的原始森林接壤,隔開了機械之城與西海岸的區域,名字喚作「遠古之心」。古代將此處稱為「造物主的實驗室」,只因草原上的物種多樣。遠古時期的暴龍在草原上肆虐,就連機械兵團都奈何不了此處。
補給線太長太困難,導致多年前的人類逃離機械之城後,來到西海岸邊緣,只能零星地建造自己的棲息地,並取名為「反抗者聯盟」。
然而這一切都只是暫時的,大家都知道,遲早有一天,「父」的機械兵團會來到此處,侵佔整個西海岸,只有離開這塊大陸,漂洋過海前往遠方的國度,才有活路。
生存在遠古之心邊緣的人類,不得不同時提防草原上的古代生物襲擊,以及來自更遙遠的東方大陸上的機械兵團,每天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
阿卡曾經在蟻巢中聽說過此處的傳說,當時他覺得,自己根本不可能抵達此處,也不可能從這裡出海前往西大陸。經歷了這麼多之後,他漸漸地意識到,當初自己駕駛著K,妄想越過大海,去尋找傳說中的理想國的念頭有多可笑。
飛洛說:「越過平原的警戒線,就是瑪莎鎮了。」
一群人風塵僕僕,站在平原的山坡上朝下看,所有人久久無語。
整個平原的邊緣地帶,佔地上百平方千米的空地上,一眼望不到頭,全是密密麻麻的人類。人類或坐或臥,或聚集在鐵絲網前,等候瑪莎鎮的接納。鐵絲網猶如一道攔腰圍起的國境線,在最後的希望邊緣,無情地拒絕了任何人的靠近。
阿卡也沒有想到,居然會有這麼多人。目測至少有數十萬。
從機械之城革命那天開始,想必有不少人類逃出了鋼鐵國度的牢籠,他們各走不同的道路,散向大陸的四面八方。阿卡以為他們翻過高原,抄近道已經算是快的了,不料卻還有這麼多人,沒有歸宿,無處安置。
「放我們進去!」人類聚集在鐵絲網前高喊道。
後面是清一色的反抗軍武裝部隊,手持武器朝向平原上的逃亡者群體。
阿卡遠遠地看著,一臉茫然。
「怎麼辦?」阿卡問。
黑石聳肩,漫不經心的模樣,掃視整個平原。
飛洛道:「別急,我去交涉看看。」
平原上的人類聚集成群,很快就入夜了,冬天晝短夜長,寒風凜冽。飛洛帶著小女孩與阿卡等人來到鐵絲網前,鐵絲網後的反抗軍馬上用槍支指著他們,警惕地問:「什麼人?」
明晃晃的燈光照過來,落在眾人的臉上,飛洛以手指梳理髒兮兮的頭髮,露出額頭與靛藍色的雙眼。
「自己人。」飛洛說,「七號部隊的。」
「七號部隊已經解散了!」對方說道,「機械之城裡的弟兄都死了!」
飛洛沉默了一會兒,四周湊過來不少武裝士兵,推高了頭盔,各自露出靛藍色的雙眼,全是克隆人。
「有人類嗎?」阿卡問道,「我有幾句話想說,我們都是從機械之城裡逃出來的。」
一名克隆人士兵答道:「這裡所有人都是機械之城的逃難者。不稀奇,在外面等吧。」繼而以槍口指指飛洛,「你,你是我們的人,可以進來。」
飛洛朝阿卡與黑石說:「在這裡等我一會兒。安,走,咱們先進去。」
鐵絲網的小門打開一條縫,飛洛讓安先走進裡面去,安有點害怕,轉頭看著他們,黑石道:「去吧,你會安全的。」
這個舉動激起了不少人的不滿,紛紛叫嚷起來。飛洛鑽進鐵絲網內,朝阿卡點頭,示意安心,帶著安走進了夜色之中。阿卡被背後的人擠得實在受不了,轉身想找個空位坐下,卻邁不開步子,最後被黑石揪著衣領,提了出來。
數人在一處空地上坐著,鐵絲網高處的氙燈照得夜晚如同白晝。塔普等人還留在阿卡身邊。
塔普不屑地說:「那個克隆人不會放咱們進去的。」
「我相信他會。」阿卡心裡還想了另外一句,但沒有說出來,他覺得飛洛會救他與黑石,可不一定會救這些暫時的人類同伴。畢竟,塔普等人最初想殺了飛洛。
遠方傳來古代野獸的吼叫,夜幕下的平原深處,彷彿埋藏著不為人知的危險。
長夜到來,天空閃爍著璀璨的星河,平原陷入了沉睡。
阿卡從睡夢中被驚醒,四處看著。
「跟我來。」一名克隆人壓低了聲音對他說道,「別驚動其他人。」
「黑石呢?」阿卡問道。
那克隆人茫然道:「誰?」
「黑石!」阿卡發現黑石不在自己的身邊,這是從離開機械之城以後,黑石第一次離開他,阿卡頓時緊張起來,喊道,「黑石!」
「噓……」那克隆人馬上摀住阿卡的嘴,小聲道,「別驚動其餘人,跟我走!」
「我的朋友……」
「這是飛洛中校的命令!有什麼話,等你見到飛洛再對他說!」
阿卡停止了掙扎,迷迷糊糊地被帶到了鐵絲網前,鐵絲網打開一條縫,讓他進去,克隆人朝守衛點頭道:「就是他。」
克隆人把阿卡帶到一個庫房前,阿卡不由得警覺起來,克隆人又說:「待會兒飛洛會在外面等你,進去吧。」
阿卡硬著頭皮走進了庫房,卻發現那是個由倉庫改裝的浴室,這時候他終於清醒過來了,暗道原來是讓他洗澡。奔波許久,身上癢得十分難受,一身都是泥,總算能好好洗洗了。
阿卡擰開熱水,「唰」的一聲,浴室內充滿了蒸汽。熱水淋上來時,阿卡從頭到腳都在戰慄。霧濛濛的浴室裡,他看到了一個身影。
「黑石?」阿卡欣喜道。
黑石站在一側,解下自己的衣服,開始洗澡,他轉頭打量阿卡,阿卡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朝一旁讓了讓。黑石的身體他見過好幾次,已見怪不怪,但自己全身這樣被黑石打量,尚屬第一次。
阿卡頭髮濕漉漉的,不住有水淌下來,朝黑石笑道:「太好了,我還以為你……」
黑石面對阿卡,注視著他,什麼也沒有說。
「一路上,謝謝你的照顧。」黑石突然說。
阿卡聽到這句話時有點意外,笑道:「是你在保護我……」
隨即黑石伸出一隻手,把阿卡抱進了懷裡。
猛的一瞬間,阿卡的心臟劇烈地跳了起來,浴室內蒸汽氤氳,他貼在黑石健壯袒著的胸膛前,感覺到了他火熱的身軀與胸膛下,有力的心臟起搏。
「你……」阿卡忽然間有種不祥的預感。
黑石只是簡短地這麼一抱,便即分開,把一手覆在阿卡的耳畔,看著他的雙眼。
「謝謝你。」黑石的雙目深邃,猶如埋藏在地底千萬年的黑曜石,閃爍著迷人的光芒,「以後照顧好自己。」
「黑石?」阿卡問道。
黑石抹去臉上的水,轉身擦乾身軀,穿上衣服離開。
「黑石!」阿卡匆忙穿上衣服,追著他出來,黑石已穿上了克隆人的軍服,走得很快,在那一刻,阿卡隱約感覺到了什麼。
「等等!」阿卡焦急地追在黑石身後,朝人多的地方走,那裡站著飛洛。
「快!上船了!」飛洛等在碼頭另一邊,碼頭前有不少人正在排隊,四週一片寂靜,碼頭上打著刺眼的白燈,不少人回頭看,他們的交談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尤其明顯。
「告別完了?阿卡?」飛洛問道。
黑石朝飛洛點頭,兩人之間的默契馬上證實了阿卡的許多猜測,阿卡道:「你要留下?」
飛洛解釋道:「他還有事情要辦,讓我送你先走。到這裡來……別說話……」
「他要做什麼?」阿卡難以置信道。
飛洛沒有回答,帶著阿卡穿過人群,飛洛的表情明顯複雜而不安,阿卡問道:「因為只有一個人能被送走,所以他自願……」
「沒有!沒有!」飛洛忙回答道,「阿卡,不要再問了,相信我,黑石他只是……」
阿卡無論如何都放不下心,答道:「我把他從海裡救出來,怎麼能在現在扔下他?我必須和他一起走,否則我也不走!」
正說話時,黑石終於忍不住了,問道:「你對我這麼關心做什麼?」
阿卡鬆了口氣,繼而瞬間就怒了。剛才還為黑石的表現有點感動,現在一聽這話就完全不想管他了。
「隨便你。」阿卡沒好氣道。
飛洛笑了起來,黑石朝阿卡道:「我有些事要去處理,有緣再會。」
阿卡的心又提了起來,他看著黑石,想從他的表情上辨認出他是否在說謊。遠處的渡輪響起汽笛聲,打破了三人之間的尷尬,飛洛忙道:「上船了。來,派西!」
飛洛帶著一個小男生過來,夜色中阿卡看不清那孩子的容貌,只知道他比自己還要小一點。
「這是派西。派西,這是阿卡。」飛洛為雙方介紹,解釋道,「阿卡,派西就拜託你了,到了鳳凰城以後,請你把他交給人類遺孤收養所。」
阿卡有點莫名其妙,但既然飛洛把這個孩子托付給他,他便牽起了這人類孩子的手,飛洛道:「快。」
飛洛帶著他們從偏僻處登船,阿卡從船舷朝外望去,看見黑石在碼頭的聚光燈下孤身站著。
「我們不會再見面了嗎?」阿卡忽然問道。
黑石抬頭,看了阿卡一眼,沉默地轉身離開。
這傢伙……阿卡心裡五味雜陳,卻不知該說點什麼。短暫的沉默後,他從衣兜裡掏出一塊芯片,那是他們一起逃出機械之城時,地底被幽禁的老博士交給阿卡的。他曾經囑咐阿卡,讓他把這塊芯片帶到反抗軍陣營內,並交給李布爾將軍。
然而革命已經失敗,這塊芯片如今阿卡也不知道交給誰,或許芯片本身,能給黑石做個紀念,也或許黑石能解讀出芯片的內容,交到應該給的人的手裡。
「幫我交給黑石。」阿卡如是說,「留個紀念。」
飛洛接過收好,朝阿卡道:「好好照顧自己。」
阿卡拉著那少年的手,被帶到船艙下層,這裡有不少逃難的人類,都擠在一起,飛洛帶他們到一堆箱子後,讓他們坐好,單膝跪地,朝派西道:「派西,爸爸走了。」
阿卡:「……」
派西伸出手,抱著飛洛的脖子,頗有點迷戀他。許久後,飛洛歎了口氣,掰開派西的手,又囑咐道:「聽阿卡哥哥的話。等事情一忙完,爸爸就到鳳凰城來找你。」
阿卡聽到這話時才約略放下了心,朝飛洛問道:「黑石也會來吧?」
飛洛道:「會的,一路順風。」
飛洛離開了船艙,腳步聲離去。大船已起航,載著滿船的人類移民,馳離了中央大陸,前往海外未知的島嶼。
月光下,阿卡仍在擔心黑石,他從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第一天,就彷彿隱藏著某種不為人知的秘密。船外只有起伏的海浪聲,安靜的月光灑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照著阿卡與孤獨的派西,所有人都熟睡了。就在這時,派西輕輕地牽著阿卡的手,晃了晃。
「黑石是你的好朋友嗎?」派西低聲道。
「戰友。」阿卡朝派西解釋道,「我們並肩作戰,從機械之城裡逃了出來。」
派西點了點頭,雙手摸索著自己隨身的挎包,阿卡道:「我來吧,你要找什麼?」
阿卡幫派西翻找他的挎包,翻出一把小匕首,一塊巧克力,一個便攜式淨水器,以及一個發報機,裡面還有一張派西與飛洛的照片:兩人並肩站在陽光下,背景一片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