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庫

陳星只約略一看,便將環首刀歸鞘,還予馮千鎰,笑道:「太好了!原來你們也是驅魔師!」說畢又遺憾道:「有關它的傳說,在古籍上曾有過記載。只可惜,現如今萬法歸寂,一切法寶都成了廢鐵。」

說著陳星出神回憶,馮家究竟是驅魔師中的哪一支?但曾經在師門中讀過的文獻記載裡,大多只有人世間妖怪、神兵、法寶的圖譜,極少提及驅魔世家譜系。畢竟歲月淵長,各世家起起落落,又因中原動盪而改姓遷籍,考究出身並無太大意義。

「一切法寶?」馮千鎰眼底明顯現出了懷疑神情,問道。

陳星聽見馮千鎰自報家門,是十分欣喜的,就像下山前師父所言,人間一定還有驅魔師世家,只是受萬法歸寂所限,一切法術、法寶都已沉睡。

假以時日,只要天地靈氣盡復,這些驅魔世家便將成為抵抗天魔的中堅力量。陳星絲毫不懷疑,自己在完成艱巨任務後便已死而無憾,餘下的事,自然有仍然留存在這世上的驅魔師們去煩惱。

「除去心燈。」陳星索性把話說開,大家既然都是自己人,也不瞞馮千鎰,想必馮千鈞已告訴了兄長,便主動亮出手中光芒,解釋道,「心燈以人為寄宿體,存在我的三魂七魄中,所以勉強還能發發光。」

說著,陳星又忍不住看馮千鈞,心想你可是瞞了我好久呢。

馮千鈞認真道:「對不起,天馳兄弟,愚兄受了嚴誡,有關驅魔師的家承,絕不可貿然朝任何人提起。事實上這些年來,馮家的產業、族人,都有責任在身,就是守護這把神兵,等待它恢復光彩的一天,先父過世前將它交給我,我也有我的苦衷。」

陳星點點頭,大方地說:「沒關係,謹慎一點,總是好的。」

馮千鎰輕描淡寫地說:「如今天下是什麼情況,小兄弟您也看到了。這些年來,馮家一直在為光復中原而奮戰,山長水遠地將千鈞從姑蘇喚來此地,也是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若森羅萬象果真是件所謂的『上古法寶』,那麼我們的光復大業,便將迎刃而解。小兄弟,我記得,您是漢人。」

馮千鈞聽到這裡,終於插了句話:「大哥,天馳正在想解決這一切的辦法。」

陳星打量馮千鎰,再看馮千鈞,笑道:「這才開了個頭呢。」

馮千鎰馬上道:「只要能幫上忙的,請儘管開口。」

「那我就不客氣了。」陳星答道。

馮千鈞示意陳星先別急著高興,讓自己來說,他朝兄長解釋了陳星來意,陳星便趕緊在廳內鋪開於工曹內取來的建築圖,解釋道:「根據我的調查,漢末之時,長安驅魔司總署就在這松山之中,只不知道西豐錢莊與松柏居選址時,有沒有挖出來過什麼東西?譬如說古地圖、信件一類的……」

說著,陳星抬眼觀察馮千鎰神色,再看馮千鈞,馮千鈞攤手,示意自己什麼都不知道。馮千鎰卻是神色如常,答道:「西豐錢莊乃是我們的曾祖父所創辦,當初在長安建址時,此地是一片荒山,你確定曾經的驅魔司總署就在山裡?」

陳星說:「如果圖紙沒有騙人的話。」

長安城經過漢末董卓、李儒等人幾番焚燒踐踏,三國時幾乎荒廢殆盡,晉時幾次擴建,城市擴大後,又遭五胡南下洗掠,匈奴人、漢人、氐人輪番入駐,燒了推,推了填,填了建。三百年來早已再難覓當初的一磚一木,但陳星仍然抱著些許希望,只因驅魔司總署的卷牘間是在地下。

「就在此處。」陳星指著當初建築的一塊地方,那是地底的施工圖,解釋道,「當年有關萬法歸寂一事,先輩們一定留有資料。這將是非常重要的線索。」

馮千鈞端詳圖紙,望向兄長,兩兄弟交換了一個眼色。

陳星:「?」

陳星試探著問:「能讓我沿著圖紙所指方位去看看麼?」

馮千鎰沉吟良久,馮千鈞說:「我帶天馳去罷。」

「你進不去。」馮千鎰答道,「罷了,既然是自己人,進一次也不妨。」

陳星懷疑地問:「這地方,很重要麼?」

馮千鈞想說什麼,卻被兄長制止了。

馮千鎰終於道:「西豐的庫房,連著地底下,全是放錢的地方。」

是夜亥時,馮千鎰拄著輪椅,將陳星帶到一間大宅外。馮千鈞只來到門前,便停下腳步,示意陳星跟著進去就行,自己在外守候。

陳星接過馮千鈞遞給他的燈,回頭看看,馮千鎰彷彿猜到陳星所想,淡淡道:「千鈞的責任,是守護西豐聯號,歷來庫房,唯有當家主與大掌櫃能進。」

陳星馬上致謝,跟著馮千鎰從大宅的一個銅門進去,第一扇門是用鑰匙開的,入了斜坡,兩側走廊內全是生鐵鑄的架子,架上系滿木牌,上頭碼著成堆的銅錢。轉入第二層,馮千鎰依舊是一把鑰匙開了第二道門,門後則是擺放白銀的庫房,提燈照去,近乎滿室生輝。

這是陳星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這麼多錢,成山成海,光是從銀子中走過去,就花了足足一刻鐘時間。

「這地形不對啊。」陳星低頭對照圖紙。

馮千鎰答道:「先祖從晉時,東海王司馬越手中購得這塊地,為了建造此處,用三十萬斤鐵水,重新鑄起了庫房的四壁。」

陳星在銀庫中四處看看,問:「當時清理的廢墟,裡頭東西還留著麼?」

馮千鎰說:「不清楚,沒有留下過任何記載,再帶你進下一層看看?」

陳星倒不懷疑,只任憑馮千鎰在前,自己跟著邊走邊看地圖,到得又一道門前,馮千鎰依舊以鑰匙開了門。

「接下來,就是金庫了。」馮千鎰又說,「小兄弟出去以後,請務必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陳星知道馮千鎰讓自己一個外人,進到西豐錢莊最機密之地,已是看在彼此都是驅魔師的分上,給夠了面子,忙再次致謝。但就在金庫這道門打開之時,陳星忽然間發現了一件事。

手中的提燈火苗稍稍搖曳,彷彿有一陣無形的風穿體而過。

這是什麼?陳星馬上警惕起來。

「請進。」

燈光照亮了庫房,這裡的金子全被鎖在箱中,共有三層。

陳星下到最後一層,忽又燃起些許希望,說:「底下還有麼?根據圖紙,這裡應當就是卡在山腳間的驅魔司總署了。」

驅魔師前輩們選擇這裡作為總署,一定有他們的理由,陳星曾在書上看到過,天地靈氣尚未消失前,天地擁有自己的靈脈,天上靈氣流動的方向被稱作「天脈」,而大地上相對應的,則是「地脈」,地脈有眾多節點,偶有薄弱之處,便有靈氣洩出,也即風水堪輿中所追尋的「洞天福地」。

陳星把燈放在一張矮桌上,將兩人身影投上牆壁。馮千鎰沉默片刻,而後又說:「再往下走,確實還有一層。」說著推動輪椅,繞過架子,來到一面牆壁前,牆上鑄著一面漆黑的小門,門上有一輪|盤。

陳星惴惴道:「方便讓我進去嗎?」

「請您先轉過身。」馮千鎰客氣地說,伸手覆上那鐵輪|盤,嘗試轉動。

這應當是個機關,陳星便轉過身去,背對馮千鎰,聽見背後傳來鐵輪摩擦之聲。

「真是太感謝您了。」陳星說道。

馮千鎰答道:「小兄弟客氣話,聽說您現在住在未央宮中?這圖紙輕易不讓外人翻閱,想必是有苻堅的特許了。」

陳星:「差不多……苻堅嘛,除了第一面,就再也沒見上了。我也是昨夜才到長安。」

果然,馮千鎰一邊校正那輪|盤,一邊漫不經心道:「您家中遭遇戰亂,想必這次上長安,也是抱著報仇的決心來的了。」

陳星聽到這話時,頓時一怔,答道:「那倒沒有,憑我這點本事,怎麼報仇?何況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馮千鎰在那校正輪|盤的輕微聲音中,又道:「小兄弟,雖說你我今日初識,此話說來不妥,但我仍冒昧問一聲……」

陳星沒有答話,只疑惑地聽著。

「……既住在宮中,又與大單于述律空交好,想必能為我等提供少許協助,胡人入關,多少漢人流離失所、家破人亡,晉廷隔江相望,國仇家恨,從未敢有忘。愚兄不敢讓小兄弟涉險,只是這麼問上一問,是否有可能……」

「馮大哥,」陳星聽到這話時,轉過身,面朝背對自己、坐在輪椅上的馮千鎰說,「不行,這件事我不能做。」

調校輪|盤的聲音停了。

馮千鎰說:「我不是想讓你去刺殺苻堅,只是在方便的時候,將我麾下死士,設法掩護進宮,為兄擔保,絕不會讓你有所牽連,大事若成,定有重謝。」

陳星認真答道:「馮大哥,驅魔師的第一法令是什麼?您想必不會不知道。」

「我不知道。」馮千鎰放下手,淡淡道,「我在接任大當家之位時,只知道馮家曾有過無比風光的過往,若森羅刀威力尚在,什麼時候輪到胡人鐵騎蹂|躪我關中大地?」

陳星有點意外,聽馮千鎰語氣,似乎他對此全不知情,畢竟時間隔得實在太久,口氣便緩和了些,答道:「師父在我下山前,再三耳提面命,身為驅魔師,第一條,絕不得介入人間朝廷紛爭之中。正所謂『鬼神之道歸鬼神,凡人之道歸凡人』,對不對?」

不待馮千鎰回答,陳星又勸說道:「第二條,則是……」

馮千鎰口氣已有不善,說道:「三百年前的法令,如今又有何意義?你就從來不曾質疑過?」

陳星說:「當然有意義,馮家和我一樣,大家都有更重要的使命去完成,那就是守護人間。若咱們運氣好,真能找回失去的法力,到了那時,我也許早已……早已,總之,以後你就知道了。」

馮千鎰停下動作後,便沒有再抬手,陳星想再轉過身去時,馮千鎰卻道:「既然如此,我也再沒有幫你的理由了,這就請回罷。」

陳星:「……」

「哪怕你家人、親人,」馮千鎰轉動輪椅,面朝陳星,擋在最後一級庫房的門前,說,「盡死於氐人之手,你也不想為他們報仇麼?」

陳星:「是不是我不答應你的條件,你就不讓我進去?」

馮千鎰沒有回答,只抬眼看著陳星雙目。

「說實話,我確實想過,但現在我既沒這個閒工夫報仇,也明白報了仇沒有用。」陳星開始意識到,馮千鎰明顯不怎麼在乎「驅魔師」的這重身份,先前是自己想得太簡單了。別人的目標是扳倒苻堅,聯繫到馮千鈞那欲言又止的表情,陳星覺得馮千鎰一定提過這要求,只是被馮千鈞拒絕了。

「苻堅死了,只會換人當皇帝,又得引起新的內亂。」陳星說,「北方好不容易戰事方休,天地間所容納的怨氣已臨近極限……」

說到這裡時,陳星忽如其來生出一個念頭,方才燈裡搖曳的火苗……

馮千鎰的聲音卻冷冷道:「哪怕宇文辛親手絞死了你的父母,你也從未想過動手報仇麼?」

那句話頓時如同一個炸雷,在陳星耳畔綻放。

「什……什麼?」陳星退了半步,難以置信地看著馮千鎰。

馮千鎰反而有點意外,兩手手肘擱在輪椅扶手上,手指搭在一處,懷疑地打量陳星:「你不知道?是了,陳喆的獨生子在晉陽城破當天便不知所蹤……這些年裡,你去了何處?」

「你再說一次?」陳星喘息道,「宇文辛殺了我爹娘?」

「你看,」馮千鎰坦然道,「你也並非完全對仇恨無動於衷,對不對?只是刀子沒有割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痛。陳天馳,只要你答應……」

「不可能,」陳星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陳星已亂了方寸,甚至一時忘了來到此處的意圖,腦海中全是宇文辛的表情,頓時全身發冷,如墜冰窟。在馮千鎰的注視之下,一股突如其來的寒意充滿了整個庫房,四處蔓延,提燈中的火苗漸微弱下去,兩人映照在牆上的黑影彷彿正在漸漸化開。

然而就在這一刻,腳步聲由遠及近,金庫大門一聲震響。

「陳星!」馮千鈞的聲音響起,剎那間燈芯火苗恢復,影子恢復正常,馮千鎰與陳星一同轉頭,望向門口。

「你不該出現在此地。」馮千鎰的聲音裡明顯帶著怒氣。

陳星只是茫然看著馮千鈞,馮千鈞提起燈,道:「事出有因,陳星,跟我上去,再待一會兒,我怕整個錢莊都要被拆了,快走!先給個交代!」

松柏居中燈火通明,上千名武士如臨大敵,或手持強弩,或持劍對峙,內裡又有家丁,裡三層外三層,將大門前圍了個水洩不通。

項述坐在一塊石頭上,一旁扔著被折成兩半的牌匾,膝上橫放著一把從馮千鈞手裡繳來的環首刀,身邊點了一炷香。

「大單于,」西豐錢莊六十歲的大掌櫃客客氣氣地說,「我松柏居與敕勒古盟向來井水不犯河水,聖明天子在位,長安有長安的法令,何至於此?恃武行兇,砸我招牌,哪怕今日盡數葬身此地,我等又有何懼?天底下的漢人,你們是殺不完的。」

項述也不搭理他,隨意一瞥身邊的燃香,香已近盡頭,眾武士竟是稍稍後退半步。

大掌櫃見過太多戰爭與殺戮,臉色凝重,項述夤夜強闖西豐錢莊,馮千鈞趕來,一個照面連家傳寶刀也被收走,聽聞此人昨夜連皇宮也闖了,惹惱了他想必全莊上下全都要交待在此處,早已做好慷慨赴死的準備。

幸而馮千鈞終於帶著陳星,快步從正門出來。

「你幹嗎?」陳星終於回過神,一看這陣仗,便怒了,「我只是來找馮兄辦點事!」

項述不答話,將森羅刀隨手一扔,刀光化作一道銀盤唰地迴旋,射向馮千鈞,馮千鈞馬上伸手抓住刀柄,然而那力度卻是出奇地大,「登」一聲頓時刺穿木柱。

馮千鈞拔了兩下,方艱難扯了出來。

馮千鈞與項述短暫當了大半月的旅伴,知道此人喜怒無常,卻沒想到他半點面子也不給,為了找出陳星,竟直接動手。

「先跟著大單于回宮去,」馮千鈞說,「改天我登門再敘。來人!備車送陳兄弟回宮去!」

項述找到人,轉身離開,陳星快步追出,站在松柏居門前,簡直氣不打一處來,說:「項述!你什麼意思?」

項述已策馬走遠了。

馮家套好馬車前來,陳星只得鑽上車去,滿肚子牢騷,踢了下車內軟椅,忿忿坐下。

《定海浮生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