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

這話倒是把陳星給問住了。

「什麼關係?」陳星也說不清楚, 說驅魔師與護法武神罷, 項述可從來沒答應過。是朋友嗎?相處起來也不能說是朋友,隱隱約約,陳星能感覺到, 項述內心依然是在意自己的, 只是這若即若離的感覺十分複雜。

「我和他不熟。」陳星想來想去, 一方面不想讓車羅風覺得自己與項述關係密切以挾持他作為人質,另一方面, 他直到如今, 仍不明白項述心裡在想什麼。

末了, 他又補了一句:「這話你該問他才對。」

他們自打相識那天起, 就維持著這若即若離,有時候像陌生人,有時又覺得「似乎還行」的關係。

車羅風對此嗤之以鼻,明顯不相信陳星,陳星索性道:「不,你真的誤會了, 我與他結伴, 只是為了調查你們的事情而已。」

說著, 陳星將他與項述結識的整個過程約略說了一次, 某些關鍵信息卻適當隱去, 當然他不會傻得告訴車羅風, 自己準備對付屍亥與這群魃王魃將魃兵的細節。車羅風聽完經過, 臉色終於稍鬆懈了些, 卻終究帶著疑惑,但就在聽見項述父親述律溫,在臨死前也服下了與他一樣的藥,最後變得不人不鬼之時,車羅風雙眼中現出了一絲恐懼與擔憂。

陳星觀察他的模樣,現在已經可以推測出,製造這等活屍有三種途徑。

第一種,是對付毫無武力的、死在戰亂中的老百姓——似乎是以帶有怨氣的法寶,即這撥浪鼓,把死人化為可行動的活屍。

第二種,則是讓活人服下帶有魔神血的藥劑,直接讓他們還在活著之時漸漸轉化為能行動的屍體。

第三種,就是在隆中山所看見的,那面具神秘人,也即是屍亥一夥,搜集怨氣注入晉時八王的屍身之中,把他們直接復活,這幾名黑鎧魃王,則是目前看來最強的。

「其實你大可不必在乎我,」陳星老實道,「我知道你喜歡述律空,可我不會與他在一起的。」

「廢話,」車羅風冷冷道,「他是大單于,他要娶妻生子,你還以為他會與男人成婚不成?」

「不是這個意思。」陳星解釋道,「雖說我倆不是你想像中的關係,但哪怕是,我也不會與他在一起,過了這段時間,頂多兩三年,我就得走了。」

車羅風懷疑地打量陳星,陳星說:「你看,我都快死了,有什麼必要騙你?而且你看述律空,對我也沒有半點意思……」

車羅風冷冷道:「他對你意思多著呢,是你不領情。誰會讓他在這等天氣單騎北上去找回來?」

陳星:「他是大單于,隨便一個人,只要是你們的族人失蹤了,他都會……」

「放屁!」車羅風不客氣地斥責道,「我與他結為安答十四年,你在十一月北上,這是找死的行為!各族族長反覆勸說,有阿克勒那老不死跟著,那天述律空知道你獨自走了,還是……罷了!」

陳星:「……」

陳星一直沒認真去想那段時間的經過,直到今日才知道,對塞北諸胡來說,他們有一套獨特的生存規矩。其中一條就是嚴禁在酷寒季節離群打獵,寒冬更不允許獨自北上,這簡直無異於自殺。諸胡為了避免族人出事,單騎出敕勒川,從來就不予支持,規矩更是禁止救援,以免死更多的人,讓不規矩的人死就死了,免得有無聊之輩效仿。

但項述那天,則是親自打破了這規矩。

「輪到我了。」陳星說,「周甄是怎麼復活的?他朝你說了什麼?他們想在塞外做什麼?」

「他?他早在死去的那天,屍亥大人便已賜予了他新生。」車羅風冷淡地說。

數年前,那場柔然與阿克勒人的血戰之後,在大單于述律空的調停之下,雙方收斂了屍體,並發誓不再尋隙生仇,代價也即判由多與周甄二人有罪,不得天葬,必須土葬。

而數月後,車羅風前去祭奠周甄時,發現墳墓有被人動過的痕跡,掘開方發現,周甄的屍體消失了。

就在今歲冬天,他在前往卡羅剎打獵時,彷彿看見了周甄的身影,一路窮追不捨後,卻被道路旁突然躥出的黑影以利爪驀然開膛破肚。

周甄出現在卡羅剎附近?他去做什麼?陳星忽然疑惑起來,總覺得這其中有什麼事,自己還未曾搞明白,某個關鍵性的謎團,隱藏在一片迷霧裡,始終窺不見輪廓。

在與阿克勒王北上時,一定有什麼重要的事被他忽略了。

車羅風打量陳星,看出他更加疑惑了,只隨口答道:「我只是聽他們的安排行事。」

「為什麼要這麼做?」陳星說,「你與阿克勒族就有這麼大的仇恨嗎?哪怕是,你報仇也就算了,何必朝整個敕勒川,甚至自己的族人們下手?」

車羅風怒吼道:「省點罷!你這雜碎!你又知道多少我們之間的恩怨?!」

車羅風盯著陳星直喘氣,而後深呼吸道:「柔然才是敕勒川真正的主人,述律空就是個懦夫!苻堅已經入關了,慕容家也亡國了!再不趁著現在一鼓作氣攻陷關中,要等到什麼時候?」

「你們漢人有句話叫『坐井觀天』,」車羅風恨恨道,「述律空徒有一身武藝,平日卻只知道當這些雞零狗碎之事的和事老,哪一族爭水草打架,他去調停。什麼人沒飯吃,他去接濟,骨子裡已成了個軟弱無能的懦夫!」

「原來是這樣嗎?」陳星喃喃道,「所以你想當大單于?帶著敕勒古盟南下,去與苻堅分一杯羹?可是你問過族人們的想法沒有?」

「苻堅當上中原皇帝,」車羅風反問道,「問過氐人的想法了嗎?」

「那倒是的,」陳星向來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笑道,「比起你們心懷不朽功業、萬世江山的帝王之材而言,我當真是鼠目寸光了。」

車羅風自然聽出陳星是在譏諷他,然而柔然人逞起口舌之能來,遠遠不是陳星這等機辯之人的對手,晉時推崇清談,陳星從小讀慣什麼「白馬非馬」,真要與車羅風辯起來,能把他說到吐血,只是現在目的不在吵架,便不與他東拉西扯。

「那麼問題來了,胡人能當中原皇帝,我沒有意見。」陳星轉念道,「可是,胡人也就算了,死人也能當皇帝嗎?這倒是新奇。」

車羅風:「……」

陳星這一路上已大約知道屍亥的陰謀,似乎是打算復活蚩尤,建立一個全新的人間,可是這群活人成了死屍之後雖然不怕死了,卻終究會腐朽。把神州弄成全是死人的地方,有多大的意思?最後反而一個人都沒了吧?

車羅風欲提氣反駁,一口氣卻梗著,死活上不來,臉色漸漸地變了。

「喂!」陳星馬上道,「不要生氣……有話好好說,車羅風?」

項述還沒來,車羅風倒是先不行了,緩緩躺倒下去,司馬瑋卻看也不看他一眼,彷彿早已習以為常。

「車羅風!」陳星親眼看見了車羅風從活人朝活死人轉化的這個過程,馬上起身,拖著鐵鏈要去檢查他的身體,司馬瑋卻解開了鐵鏈,攥在手裡,並不阻止他,任憑陳星靠近車羅風。

車羅風從先前與陳星交談之時,便不停地喘氣,一時上氣不接下氣,到得此刻,陳星探他鼻息,發現已漸弱下去。

車羅風的雙眼逐漸呈現出渾濁,陳星拖著鐐銬,俯身聽他的心跳,再按他的脈搏,拿起箭鏃,輕輕地刺穿他的皮膚,嗅了下氣味。

屍毒——與被活屍咬傷後中毒的情況相類,只是來得更猛烈,短短數日,已腐蝕了他的全身,也與陸影身上的氣味完全一樣。看來活屍抓咬所散播出的毒素,最初的來源就是魔神血,只是毒性發作快慢的區別。

司馬瑋拖了下鐵鏈,意思是讓陳星不要靠近他。

車羅風一反常態,顫聲道:「我……我冷……好冷啊,周甄……你在嗎?周甄?」

山下遠遠地傳來喊殺聲以及號角聲,陳星敏銳抬頭,感覺到項述正在率人登山營救自己,周甄此刻一定正忙著對付項述,一旁還有東海王司馬越掠陣。

「車羅風?」陳星看著車羅風,忽對敵人生出了少許同情之心。

「好冷。」車羅風已陷入彌留之際,意識不辨外物,終於說出了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竭盡全力,結結巴巴道,「述律空,救我……我……我不想死……我……後悔了……」

陳星:「……」

陳星心情頓時十分複雜,握著車羅風的手。

「那杯酒,」車羅風說,「我起初不想喝的,我害怕,述律空……述律空……對不起……」

車羅風的雙眼漸渾濁起來,眼裡竟是淌下了兩行淚。

陳星頓時明白了,周甄再出現在車羅風面前時,一定是讓他飲下了攙有魔神血藥劑的酒,而車羅風一時意氣,只怕剛飲下不久就後悔了!

但他已再無回頭的機會——於是越陷越深,直到如今境地。

陳星一時竟不知是否該救他,車羅風屠了阿克勒全族,乃是罪大惡極,但若非周甄的引誘,想必最後也不至於演變至此。左想右想,陳星終於把心一橫,無論如何,試試看吧,先保住他的性命,讓他就這麼死掉也太便宜他了,車羅風是項述的安答,最後須交給項述來制裁。至少得將他押回敕勒川,讓他謝罪再殺。

「守住你的本心,如果你還有本心的話。」陳星低聲道,繼而祭起心燈,朝車羅風的胸膛按了下去!

忽然間,司馬瑋猛地轉頭,朝陳星與車羅風望來。

陳星閉著雙眼,全身籠罩在光華之中,按住車羅風的胸膛,就像那日在卡羅剎喚醒項述一般,怨氣已纏繞住了車羅風的全身,唯獨陳星手中那點心燈之力,被強行注入了車羅風的心脈之中!

剎那車羅風痛苦地大喊起來,體內心燈的力量與魔神血劇烈纏鬥,瘋狂爭奪著對生死的控制權,魔神血將他拖向死亡的黑暗深淵,心燈卻猶如一把利刃,緊緊地勾住了他的三魂七魄,車羅風的性命就在這兩股力量之下被不停拉扯,靈魂幾乎要被撕成碎片!

「讓我死了吧!」車羅風慘叫道。

陳星驀然一鬆手,心燈之力撤出,繼而司馬瑋馬上大步走向陳星,拖住他的衣領,把他從車羅風身前拖開。

車羅風翻滾片刻,側身躺著,不動了。

死了?陳星心道,待會兒還會有什麼變化嗎?就在他目不轉睛注視車羅風時,司馬瑋忽然說話了。

「你干預了他化魃的過程,」司馬瑋的聲音不似司馬越般嘶啞難聽,竟是帶著幾分活人的語氣,「你將他的最後一點人性,封在了心脈裡。」

陳星:「!!!」

陳星驀然抬頭看司馬瑋,司馬瑋卻將鐵鏈拴在了石柱上,讓他不要再亂動。

陳星:「司馬瑋,你還記得生前的事嗎?」

司馬瑋做了個簡單的動作,似乎想摘下頭盔,但車羅風開始抽搐,司馬瑋便忽然停下動作。

只見車羅風緩慢地從地上爬起來,雙目渾濁無神,盯著陳星看。

「述律空……述律空……」車羅風喃喃道。

山下喊殺聲、馬匹嘶鳴聲越來越近,背後一隻鐵爪輕輕地撓了下陳星,陳星差點就要回頭,卻按捺住震驚,不住後退。

肖山戴著龍爪,悄無聲息地攀上了陰山頂峰,陳星退到柱子旁,眼望車羅風。

車羅風端詳陳星,喃喃道:「我要……殺了你。述律空,是我的……誰也……搶不走……」

車羅風的神志彷彿已經錯亂了,陳星不知道這是不是剛才他使用了心燈造成的結果,但看車羅風模樣,彷彿十分執著,抓著匕首,預備隨時要撲上來殺了陳星。

司馬瑋抽出長劍,擋在陳星面前。

與此同時,山下的戰鬥聲已越來越近,陰山峽谷內彷彿又出現了大軍,只不知道是己方還是敵方,陳星退到平台盡頭,打了個響指。

頃刻間背後肖山化作虛影,唰地掠過,司馬瑋馬上轉身,意識到有敵人靠近,棄了車羅風,出劍!

然而肖山那鐵爪只是在鎖鏈上一撞,竟是「叮」一聲碰撞,並未割開鐵鏈!

糟了,這鐵鏈不是凡物!肖山再猛地揮爪斷鏈,絲毫不動!司馬瑋一劍已到兩人身前,陳星馬上推開肖山,喊道:「快跑!你割不斷它!」

「我去救他!」肖山翻身上了石柱,朝陳星喊道,「我去救他!等!」

陳星馬上明白過來了,肖山的意思是「我來救你,別著急」,而司馬瑋到面前的一劍竟是及時收住,飛身上了石柱,肖山像條狼般彈跳開去,伏身於另一根石柱上朝著司馬瑋齜牙嘶吼。

「先別管我了!」陳星喊道,「叫項述上來!快!」

司馬瑋化作一道黑色旋風捲去,肖山只得在石柱上後空翻,飛下了平台,司馬瑋卻窮追不捨,隨著飛了下去。

保護陳星的司馬瑋一被引走,頓時再無人能制車羅風,車羅風抓住匕首,朝陳星緩慢走來,眼裡帶著迷茫。

「殺了你,殺了你。」

陳星心想項述怎麼還不來?!當即以鐵鏈猛力撞擊石柱,喊道:「項述!項述!我在這裡!」情急之下連催心燈。

項述已經距離不遠了,推進卻十分緩慢,陳星感覺到他了!就在距此地不足百步的峽谷中。

車羅風不斷靠近陳星,陳星喊道:「述律空!你再不來我就要被你的安答砍死了!」

峽谷內一聲怒吼道:「閉嘴!」

車羅風聽到項述的聲音在峽谷中迴盪,頓時發了狂,不受控制地朝陳星撲來,吼道:「我先殺了你!」

陳星以鐵鏈一擋,「叮」的一聲招架住了車羅風一匕,再退後時已到了山崖邊上,被車羅風一撞,頓時一腳踏空,朝著懸崖下直墜下去,發出一聲大喊。

「啊——」

項述已殺到峽谷腹地,抬頭看時,只見二十餘丈的峰頂,陳星的身體墜了下來。

項述剎那如遭重擊,然而陳星墜落不過瞬間,便在半空中停下了。

「手好痛啊啊啊!」陳星大喊道,被鐵鏈拴著,吊在峭壁上蕩來蕩去!

「撐住!」項述運足真氣,一聲大喝,「我來了!」

陳星轉頭,正要大喊救命時,倏然就愣住了。

只見周甄號令柔然千軍萬馬,在峽谷中不停地圍剿衝鋒,司馬越則站在山石上,手裡拿著一把黑黝黝的法器觀戰,峽谷內已殺得屍體遍地,雪地上全是黑血。

而在峽谷中酣戰的,只有項述一個人。

是的,一個人。

陳星:「…………………………」

項述身披鎧甲,手持重劍,徒步四處衝撞,所到之處,便掃飛敵軍,敵人足有數萬,卻都近不得他的身。

「項述,你瘋了嗎?」陳星馬上改口,喃喃道,「項述,快走!你快走啊——!你瘋了嗎?!怎麼只有你一個人?!」

項述頭上、臉上全是鮮血,摘下頭盔,扔在地上,抬頭望向高處在峭壁上蕩鞦韆的陳星,吼道:「當心頭頂!」

車羅風在峭壁上現出半身,開始射箭,箭矢擦過陳星臉龐,陳星只得盪開避讓。剎那間肖山已甩開司馬瑋的追擊,撲到峰頂,迎面給了車羅風一爪。

車羅風頓時被抓破胸膛,朝後摔去。

肖山大喊一聲,將鐵爪勾進石柱底部,開始猛撬,陳星抓著那鐵鏈,不停往上爬,匆忙之間依稀意識到,項述竟是決定就這麼與肖山兩個人,貿然前來營救自己。敕勒川的族人們呢?!都去哪兒了?他們不會又出什麼事了吧!

「項述!」陳星邊爬邊轉頭,朝山崖下喊道,「你別著急!我能保護好我自己的!你打不過就先跑!別逞強!」

《定海浮生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