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宅

又一個身影沿著長街衝來, 喊道:「有妖怪!有妖怪!」

馮千鈞進了城內, 一眼看見城南怨氣,馬上趕來支援,被他這麼一喊外加肖山鬧出的動靜, 整條街頓時全醒了, 燈火亮起, 緊接著三名魃王轟然推開磚瓦,化作黑火飛走。

「呼、呼……」陳星扶著項述, 兩人踉踉蹌蹌地朝著城西跑。

「陳星!」肖山的聲音幾乎是大怒道, 「陳星!」

「肖山……」陳星回頭, 見肖山追了上來, 當即停步。肖山手足並用,伏身沿著巷子跑來,到得陳星與項述身前時將路一攔,滿臉怒容,看著陳星不說話。

陳星簡直筋疲力盡,項述卻皺眉道:「讓你待在哈拉和林, 又跟來做什麼?」

肖山氣得說不出話來, 接著大喊一聲, 如旋風般撲上前, 就要打項述。

「快住手!」陳星回頭, 忙道, 「項述現在沒法和你打架!肖山!太好了!」

肖山甩開陳星, 退後幾步。陳星一時卻不知該哭該笑, 問:「你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肖山只不回答,憋得眼眶通紅。陳星回頭看,生怕魃王再來,忙扶著項述,說道:「跟我來,來!快走!這裡很危險!」

三人躲到一座橋下,陳星檢查了項述傷勢,項述疲憊地出了口氣,閉著眼,一動不動。

肖山在旁懷疑地看著兩人。

「你沒事吧?」陳星說。

「心累。」項述方才被魃王那一下傷得不輕,嘴角已溢出血來,想必受了內傷,這下連呼吸也隱隱作痛。

陳星十分焦急,又轉頭看肖山。

「得找個安全的地方,」陳星說,「或是盡快離開會稽。」

入夜時,城內安靜無比,偶有一兩聲鴉鳴響起,橋上忽然又響起腳步聲。

「陳星!」馮千鈞的聲音喊道。

「噓。」陳星馬上探頭出去,馮千鈞下到橋底,鬆了口氣:「追兵全跑了,街上的百姓都醒了出來了,項兄弟,你情況怎麼樣?起來,到我家的錢莊去先湊合過一夜……咦?你又是誰?」

陳星示意沒時間解釋了,看項述這模樣,似乎變得更嚴重了,得想個辦法,把他暫時送回建康去,不能再待在這裡。事情再重要,也不比項述的安危重要,哪怕過後再來調查也使得。

馮千鈞把項述胳膊架在自己肩上,這下陳星的負擔立即輕了許多。匆匆出得橋底,眼前則是靜謐裡的城西住宅群,連著一年的瘟疫,令所有人家都顯得暮氣沉沉,猶如被一股不祥之氣壓住了無法翻身,到得夜朗星稀之際,竟是幽若鬼城。

「得穿過中街,」馮千鈞說,「往北邊去,至少得走一個時辰,加快速度,能在天亮時到西豐錢莊……」

「等等,」陳星忽想起吳騏所述,曾經的項家宅邸就在柳橋畔,而柳橋正是方才躲避的橋,於是說,「跟我來。」

陳星到得一戶人家門口,敲了門,門上掛著「方府」的燈籠,門旁又插了一把辟邪除穢的桃木劍。購下此宅邸的主人姓方,曾是大戶人家,後因男女主人與一眾孩子染了瘟疫,遣散了家中下人,更平白花費了不少財物,本以為須得等死了,這病卻不上不下地吊著,只得續一天是一天。

到得這時,方家中唯一老僕、一少年對坐,陳星說明來意,自己是借路之人,同伴生病,想借住一夜,對方便欣然答應,去開啟打掃過的客房。馮千鈞本想使點銀錢,對方卻堅決不收,主人家已染病在床,悲其同類,能幫就幫,權當積點陰德也是好的。

陳星檢查過項述,對敵之時,乃是臟腑受到巨力震擊內出血,所幸傷得不重,以銀針通了經脈,項述便好了些,依舊坐著出神。

馮千鈞說:「為什麼選這兒?有特別意義麼?」

陳星於是將一路上的事交代了一次,肖山也不理會他們,坐在榻畔發呆,與項述一大一小對坐,像極了兩個互相看不順眼的人。

馮千鈞沉吟片刻,項述終於說:「信了你,誰說屍亥的手下不會來江南?」

馮千鈞叫苦道:「我怎麼知道?這毫無徵兆!」

陳星說:「他們是怎麼知道咱們離開建康來會稽的?連路途都算準了。」

建康南下,就只有這麼一條路,在必經之路上埋伏是不難,唯獨那三名魃王,是如何無聲無息來到江南的?建康城中,說不得有人接應。陳星想來想去,毫無頭緒,馮千鈞又檢查了一次門窗,將能關緊的全部關緊,並窺探了方宅之內是否有烏鴉。

「待天亮時,」馮千鈞說,「我便讓宅中管事到本地西豐去送信,大夥兒盡量不露面,免得被魃王追蹤。再親自到郡守府走一趟,我就不信把軍隊派出來,還奈何不得那三隻死人。」

陳星心想為今之計,求助於官府似乎是最安全的選擇,然而怕就怕魃亂再起,萬一再演變成長安情況,自己一行人難辭其咎。而現如今,他們這邊除了馮千鈞外,又增添了一名生力軍也即肖山,若做足準備,興許也還能一戰。

「肖山,你能用蒼穹一裂了?」陳星朝肖山問。

肖山側靠在榻上角落裡蜷著,先前不時偷看陳星、馮千鈞等人,陳星一朝他說話,肖山的目光便轉走了。

馮千鈞示意陳星解釋,怎麼多了這小孩,問:「你倆啥時候有了個兒子?這神態和項兄弟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

「夠了。」項述正煩著,不想再陪馮千鈞插科打諢。

正在此時,外頭傳來人聲,問道:「你們需要什麼藥材不?我看那位兄弟彷彿受了傷。」

陳星心念電轉,前去開門道謝,見是守宅少年,說道:「正想求點活血的藥,主人家有就正好了。」

方府主人得了這病,什麼方法都用過了,家裡更買了不少藥材,更要求家中下人平日多積德,那少年人便挑著燈,帶陳星進了庫房內給他找藥。

陳星說:「實不相瞞,我確實是大夫,明日待你家老爺醒了,我想給他看看。」

「那當真是多謝了。」那少年人說道,「你那兄弟長得真好看,怎麼受了這麼重的傷?」

陳星心中哀歎當真人生苦短,說來話長了,又想或許明日讓馮千鈞先護送項述回建康去,自己與肖山留下調查,肖山那爪子看似挺厲害,說不定能幫上忙……忽然心念電轉,這可不就是項家曾經住過的宅子麼?於是岔開了話題,問道:「先前聽說你們家裡,拿了些古物去賣,有這回事麼?」

那少年人忽然一怔,說:「兩天前,從建康來了一位中書監的林大人,問的也是此事,你們什麼關係?」

陳星趕緊拿出謝安的文書,少年就著燈光看完,說道:「這宅子我們搬來時,原本是項家的,項家已經沒人了,官府便收回又賣,才到老爺手上。不怕說實話,我家老爺、夫人得病太久,家裡陸陸續續,沒了銀兩花用,只得找些值錢物事去當了,我見那竹簡邊上鑲了金,想必能值幾個錢……」

陳星果斷打斷道:「當初你們清理這宅子時,還找到了別的東西沒有?」

少年說:「都在西邊那裡頭呢,你若要看,我帶你看去就是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你怕鬼不怕?」

陳星哭笑不得道:「走吧。」

少年又道:「當真的,我有時半夜過這園子,聽見了人聲,你可不能不信邪。」

穿過這宅邸的另一邊,陳星才忽然發現這宅子很大,不少地方尚未修葺,西園中黑暗裡,廢宅的木柱、梁、門已爛完了,於暗夜中死氣沉沉,如同噬人的鬼魂,卻能看出數百年前,這是何等金碧輝煌一大宅。

宅內未曾上鎖,也無人來一戶染了瘟疫的人家偷東西,陳星稍一推門便進去了。少年人將燈放在桌上,顯然膽子不大,說:「我先回去歇下了,有事你再喊我。」說著便急急忙忙地跑了。

「我倒是想有什麼鬼魂,」陳星喃喃道,「這樣一來,也好問個清楚。」

陳星把燈放在一張廢棄的歪案上,祭起心燈,照亮了四周,這是一所主人用來待客的雅閣,閣前臨湖,閣中放了幾個書架,書架上堆放著雜亂的卷軸,大多已腐朽了。

陳星打開一卷捆好的竹簡,牘繩早已朽爛,「嘩啦」一聲落了滿地,陳星躬身,撿起其中一根,上面寫著一行字:地脈靈竅綱要。

項家是驅魔師!陳星曾經的猜測終於被證實,馬上打開另一卷,抽出卷首那根,只見其中寫著:洞天福地十觀。

「找什麼?」項述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陳星:「啊!」

陳星冷不防被嚇了一大跳。

項述:「……」

陳星喘得不行,斷斷續續道:「你……你來做什麼?」

項述眉頭深鎖道:「怕你又被抓了去!」

陳星啼笑皆非道:「就算魃王現在抓我來了,你也沒辦法啊,快回去歇著吧。」

陳星只是隨口一說,項述的臉色卻驀然變了,頓時被氣得發抖,卻不想在此地與陳星吵起來,說道:「你說得對,我走了。」

陳星意識到自己無心之言傷了項述,忙道:「我不是那意思……對不起,項述……述律空!」

項述轉身就走,陳星看著他的背影,忽然內心沒來由地生出一股酸楚之意。

「項述,」陳星說,「你聽我說……項述……你來看看,我找到了什麼……」

項述一語不發就要離開,陳星攔在他的身前,忽然一把抱住了他的腰不放。

項述:「!!!」

項述頓時整個人不自在起來,要掙扎,奈何全身無力,掙不開陳星,於是終於也被陳星控制了一回。

「快……快放開!」項述慌忙道,「又做什麼!滾!」

項述推了幾下陳星的腦袋,只推不動他。

陳星側頭,靠在項述肩前,此刻他既難過,又感動,難過的是項述武力盡失,自己卻口不擇言,傷了他的心。感動的卻是哪怕項述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時候,最在意的,依舊是他陳星的安危。

「對不起,對不起啊。」陳星低聲說,「謝謝你,述律空。」

「痛!」項述不耐煩道,表情帶著幾分苦楚,「快放開!你現在是想報復我麼?」

陳星這才放開他,兩人面對面站著,卻都不自然地錯開視線,彷彿一時不想對視,生怕洩露了自己內心的想法。末了,項述忽道:「你在這裡找什麼?」

「呃,我……」陳星一時仍心潮澎湃,不知為何,在這個暗夜裡,他就這麼突如其來地明白了,許多自己所讀到的古籍上,所提及的驅魔師與護法武神的故事裡,那些字裡行間,更深之處所透出的複雜情緒。

「你給我坐著不要動,否則待我恢復力氣,第一個教訓的就是你。」

項述一指案後,步伐仍有點踉蹌,走到一旁,抬頭看書架上的卷軸。陳星只得在滿佈灰塵的室內坐下,心緒仍在方才一剎那的情感中翻湧,彷彿有股衝動在驅使著他大喊出聲:

述律空你這個混賬!你真好啊!我太喜歡你了!

項述:「?」

陳星馬上別過目光,手裡無意識地亮起心燈,不知為何,今夜心燈彷彿伴隨著他的感情而動,強光無止無盡,洶湧澎湃,竟是從廢宅的四面八方投射出去,照得房中猶如白晝。

「快住手,」項述皺眉道,「想把敵人引來麼?」

陳星又挨罵了,只得趕緊收法力,項述又正色道:「你的法力會對身體造成傷害,能不能規矩點?」

陳星只得答道:「哦,我只想給你照照。」

事實上方纔那一刻,陳星的心裡只覺暖洋洋的,彷彿是不受控制地想把心燈祭出來,就像想表達自己的情感一般。

兩人又沉默一會兒,項述拿著先前陳星看過的竹簡低頭看。

奇怪,項述不是看不懂篆文麼?陳星心想。

果然,項述並未看出什麼究竟來,又起身去檢查書架,將書架翻得亂糟糟的,彷彿也在用動作宣洩內心的某種情感,陳星終於看不下去了。

「這家主人,生前也是驅魔師,」陳星解釋道,「似乎專攻方向,是天地脈的流轉,以及洞天福地……你在找什麼?拿過來我給你看。」

項述終於恢復鎮定,說道:「找族譜。」

陳星忽然想起來了,說:「你覺得你娘是這家人麼?」

項述沒有回答,深呼吸,忍著隱隱作痛的傷勢,在書架最高處取下來一個匣子,從匣子中打開一卷發黃的絹帛。

陳星驚訝出聲,正要起身,項述則已拿著那匣子,在案上鋪開,陳星馬上以心燈照亮了這絹帛,看著絹帛上密密麻麻的一行行蠅頭小字——全是名字。

「這是漢人的家譜麼?」項述說。

陳星說:「不,這是……項家人通過驅魔司武選後,擔任驅魔師的名錄。」

這是項家自大漢建朝以來,延續數百年的榮譽,若放在驅魔世家中,當真是名門之後。光看這一行行字,陳星便想起了師門中留下的,得以在司內立傳的,記錄驅魔師事跡的別冊。

每一個名字前面,都有進入驅魔司的年頭,其後則跟著掌管的法器。從漢高祖乙未年開始,幾乎每隔數年,都有項家子弟入選。及至漢武帝劉徹承位,有了年號,建元年間,更是湧現了大批的年輕驅魔師。

項述一行行地往下查,陳星本想說項家百年前就已人丁寥落,還須找家譜才能確認,忽然間,項述不受控制地發著抖,臉色蒼白,呼吸急促起來,彷彿溺水的人一般,目光停留在一行字上——

——永平元年:項語嫣,落魂鐘。

「永平元年,三百……三百一十七年前。」陳星茫然道,「三百年前?三百年!」

《定海浮生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