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燁凱笑笑道:「我就隨便說說,你別介意。」
余皓點點頭,高考前他甚至沒有目標,奶奶又得了乳腺癌,醫生建議保守治療,為了讓她高興點,余皓決定還是去高考,老人新陳代謝慢,癌症傷害算不上迅猛,這病情況好的話可以撐個兩年。余皓不敢報外地的學校,畢竟也沒法帶著她一起去上學。
就在將近半年前,今年六月,余皓早上去考最後一門,奶奶還給他熱了牛奶,放了麵包。下午考完回來以後她就走了。
先前看病治療欠了不少外債,余皓把房子賣了,還債還差點兒,他決定不上大學,先在本市找份工作,把剩下的欠債還完,再離鄉背井,告別過去,人生從頭開始,找找活著的意義。
結果暑假他送了兩個月外賣,又改變了主意,主管深受學歷之困,朝他說。
「回去念大學,哪怕混個文憑,都比拿著高中學歷找工作強,讀書改變命運,不讀書,你到了哪裡都只能重複自己的老路。」余皓解釋道。
「說得挺好。」陳燁凱說,「不過我覺得,讀書也不全為了命運,朝聞道夕死可矣,讀書體驗是快樂的,而大於它的回報。做什麼事,也別總奔著『有用』去。」
余皓不太明白,但從來沒人告訴他這些,聽了就點點頭。
接下來,他攢了幾個月的薪水,入學了。學費與住宿費都只能先欠著,一月四百生活費,充話費、當家教的交通費、天冷添被褥……眾多名目開銷,得花到放寒假。搬進宿舍時,他曾經是希望與室友搞好關係,重新開始一段人生的。但從軍訓開始,他就漸漸發現,困擾他許多年的問題彷彿永遠都在。
軍訓時室友抽煙,他抽不到一起去;軍訓結束大夥兒聚餐請教官吃飯,一人五十,五十是他四天的伙食費,他也不去。室友叫上他去網吧包夜,一晚上十八,還要吃吃夜宵,二十五,兩天伙食費,去不了。別人說請他,他沒錢回請,也不願意白花人家的。
室友湊錢扯了個網,他是出了,想玩玩免費的手機遊戲,讓生活不那麼枯燥,結果下迅雷的下迅雷,看視頻的看視頻,搞得他惱火死,因為這事兒,和他們吵了一架。
「蘋果手機是奶奶給我買的。」余皓很珍惜這個手機,他在收拾奶奶遺物時,發現了這個包裝好的,準備考上大學後交給他的禮物,上面有摔過的痕跡。
「我準備把它賣了。」余皓說,「拿來當伙食費。」
陳燁凱說:「沒必要,賺錢雖然難,卻也沒到這地步,留著吧。」
余皓終於認清現實,放棄了融入大學這個人情社會的打算,恢復了高中時的生活,把自己封印起來,能不說話就盡量不說話。讀讀書,希望能拿個獎學金,而貧困資助的申請,他把證明備齊了,最後也沒給他。都考這三本學校了,還讀什麼書?裝給誰看?
「助學貸款呢?沒去申請麼?」陳燁凱說。
「還沒批。」余皓答道,「學院說,材料不齊備,需要我媽的簽字,可我媽也不知道去了哪兒……出不了證明。」
陳燁凱「嗯」了聲,說:「回頭問問去。」
後來,余皓在寢室裡受到了孤立,就像一枚陰鬱的野生菌般,總讓人覺得不自在,礙眼。寢室常常有說有笑,他回去就戴著耳機躺床上,室友故意揶揄他,只當他聽不見,其實他全都聽見了。
期中考前,室友想抄他的英語試卷,他沒答應也沒拒絕,大夥兒就默認他答應了,結果開考後,他也沒給人遞紙條,這個行為最終引起了寢室的公憤。當夜熄燈後,他們拿被子把余皓一蒙,把他結結實實地揍了一頓,又倒了幾杯冷水進去。
「!」屏風後正睡覺的周昇終於聽不下去了,一坐起來,走到余皓病床前,問,「哪幾個?405的嗎?老子讓他們好看!」
陳燁凱完全沒想到屏風後居然還有個人在偷聽,怒道:「你給我坐下!」
陳燁凱看上去斯文有禮貌,方纔那話竟是帶著不容置疑的氣勢,周昇不得不給他面子,只得坐在一旁。
傅立群笑道:「紅毛練過拳擊,一個可以打他們一整班。上回我倆在外頭見幾個人對個女孩拉拉扯扯,他上前一拳,對方就躺了。」
「那你打去?反正打傷了人,別人也不好喊你賠,肯定賴著他,去不?」陳燁凱朝周昇道。
周昇一想也是,沒人敢惹他,肯定又要讓余皓背鍋。
余皓看著他們,心裡不知為何,生出些感動。要是當初進學院時分到他們當室友,說不定會好得多。但也許相處久了,他們一樣也會討厭自己吧。
那天晚上,他記得非常清楚,睡到一半,被子一蒙頭,醒來後他終於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揍自己揍了很久,最後一哄而散時,余皓沒有掀開被子,只蜷縮在被裡,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淌。
「讓他們當心點。」周昇朝陳燁凱說。
陳燁凱道:「你才是給我當心點,他們寢室誰被打折腿了,我就找你了,你是第一嫌疑人。」
周昇:「……」
余皓忍不住笑了起來,說:「不用了,謝謝。我都想開了。」
周昇問他:「冤枉你偷東西這事兒,你那寢室裡頭肯定也出了不少力沒跑了。做人怎麼能這樣?就不怕被雷劈嗎?」
余皓說:「不怪他們討厭我,我有時候,其實也挺討厭自己的。」
眾人:「……」
再後來,傅立群替他介紹了那份勤工儉學的工作,緣因見他在球場旁喝自來水,其實余皓自己心裡也清楚,之後就再不去打籃球了。家教一次付他八十,每個月去上四次,他很珍惜這個機會。
學生最開始不大配合,余皓也沒罵她,只在家長面前實話實說。上了七次課,那小學生可能想把他趕走,就把表放他包裡了。他起初沒想明白,發現包裡多了塊表,因為從前的事,一度非常警惕。
他以為是室友塞他包裡,就把表拿出來,擱在桌上,也不吱聲。結果大夥兒注意到那塊表,也沒說什麼。
余皓愈發疑惑,正想把手機賣了,順便帶著表,問了下回收舊貨的,這表多少錢。得知價格後就驚了,正準備在自習室外貼個招領佈告,學生家長就報警了。
他每次去對方家裡,都直接進書房,雖然覺得這家人有錢,但從沒想到表是從這兒來的。他直到警察來之前,始終以為是在自習室上收東西隨手收錯了,或是背後那排的人,把表擱在桌上,不小心正好掉他包裡。
「這些話,你告訴薛老師了嗎?」陳燁凱問。
「有些說了,有些沒說。」余皓疲憊道,「他不信我。」
陳燁凱說:「薛老師是好老師,怎麼這麼說?」
「他的眼神和我初中班主任一模一樣。」余皓答道,「有次老師抓我抽煙,我不抽煙的,吃飯時拼桌,被隔壁桌熏了煙味,老師就認定了是我,他們對我都有偏見,解釋太多也沒用。」
「換我我也不活了。」周昇感慨道,「活著真他媽噁心。」
眾人:「……」
「那你從小到大,就一個朋友也沒有嗎。」陳燁凱不理會周昇,朝余皓說道。
陳燁凱這話,只是為了下一句作鋪墊,說出口後等著余皓的反應。余皓靜靜地想了一會兒,只想搖頭告訴他,自己走到今天,一半是困頓,一半也是性格使然吧。但就在他想說「沒有」時,突然想起了夢裡的將軍。
「還是有的。」余皓說,「我決定好好活下去。」
陳燁凱心想你怎麼不按常理出牌,但還是笑著說:「我也是你的朋友。」
「我也是。」傅立群笑著說,「有些事,別太鑽牛角尖,過了就好了。」
周昇道:「我聽你說的,就想起一部片子,叫《這個殺手不太冷》裡頭有句經典台詞……」
陳燁凱聽不下去了,打斷道:「輸液輸完了,走吧,你感覺怎麼樣?」
余皓好多了,護士過來給他拔針,陳燁凱打算帶他們吃火鍋去,所謂「大夥兒一起慶祝你的新生」。
余皓中午吃的那頓上路飯已消化得差不多了,他隱隱約約,心裡還有點兒難受,是自責的難受,也是對「朋友」關係的抗拒感,彷彿與陳燁凱、傅立群甚至周昇認識久了,他就會漸漸討厭自己。
一切感情只要不開始,就不會有結束,沒有期望也不會有失望。從這個角度上說,余皓寧願剛認識的朋友們,自己去吃火鍋,讓他一個人自己慢慢地走回去。但周昇不由分說,把他拖了過去。
陳燁凱剛點完菜吃了幾口,就接到學院的電話,只得把單買了提前離開;傅立群則打包了兩個炒飯,帶他回學院,免得天黑不認識路。剩下余皓與周昇,對著四人份的菜。
周昇叼著煙,加了瓶啤酒自己喝,給余皓一直夾菜,說:「回寢室你就說,我罩著你,誰再欺負你,讓他等著。」
余皓不知如何與這名社會青年大學生相處,只得拘束地點頭。
周昇又說:「陳燁凱那條圍巾,你猜多少錢?」
余皓:「多少錢?」
周昇說:「夠交咱們一整年的學費。」
余皓:「……」
周昇說:「算了,多吃點吧。」直到兩人勉強把菜全吃完,余皓都快吐了,周昇才把他送到宿舍樓下,讓他回去。
「火機給我。」周昇拿了余皓火機,說,「沒收了,回吧,明天見。」
秋風吹來,一夜間郢市全城降溫,余皓冷得直發抖,回寢室時,室友全出去通宵上網了,他躬身把床下的編織袋拖出來,裡頭有他全部的家當。
房子賣了,剩下幾個裝著照片的相框,裡頭是奶奶和他的合照,還有過塑的,高中畢業時的全班大合照。拍畢業照那天,他在醫院陪奶奶檢查,沒在照片裡。
余皓收好照片,想找件羽絨背心明天可以穿,卻發現了壓在編織袋底下的木匣子。打開匣子時,余皓的手微微發抖。
裡頭是一副象棋。
兵、炮、車、士、馬……
他想起了小時候,父親教他下象棋的那天,教他認哪個是兵、哪個是帥。他喜歡紅字一方,於是它們化作了長城下飛舞的深紅色大旗,勢若潮水,不可抵擋。
他想起了父親死後,奶奶陪他下棋的光陰,總是他贏,而奶奶下象棋,在他的記憶裡就從沒贏過。
「百戰百勝!」小時候的他將了奶奶一軍,奶奶便笑著擺棋盤,重來。
余皓收好棋子,躺上床去,在這空無一人的黑暗裡,進入了夢鄉。
「晚安。」
他對自己說,明天要好好生活,就像讓自己重獲新生的夢境裡,將軍所說的話。余皓始終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出現的時候,恰好是他生命裡的最後一刻,會做這樣的夢,也許意味著他的內心深處,仍抱著努力活下去的一點期待。
「回來了?」將軍的聲音說。
余皓驀然驚醒,大叫一聲,從地鋪上坐起身,將軍單膝跪地,守在他的床邊,猶如一個忠實的守護者。
「怎麼……怎麼又是你?」余皓震驚了。
第一次做夢,余皓只以為是個自然現象,現在第二次進入了夢裡,再次遇上了他。
將軍盤膝席地坐下,抱著胳膊,舉動因一身鎧甲摩擦而顯得有點笨拙。
「你把烽燧點起來以後,暫時是安全了。」將軍認真地說,「不過想找回自己,還得繼續努力。」
「不不。」余皓難以置信道,「等等,這……這是真的?」
他轉頭看週遭環境,自己正置身一個民房裡,木牆木櫃,一張地鋪。
「這是你的夢。」將軍如是說。
「我知道這是我的夢……」余皓有點混亂,說,「可這夢,怎麼跟個連續劇似的?」
「很奇怪?」將軍說,「這裡是你意識世界的固定表現形式。起來,出去看看?」
將軍把手伸向余皓,將他拉起身,示意他推門,余皓推開民房的門,刺眼的光消失後,現出廣袤山嶺、丘陵與沃野,牛羊成群,徘徊於山野之間。天空晦暗,然而比起長城高牆上,已經亮了不少。
余皓怔怔看著眼前這一幕,將軍隨之走出房外,順手關上門,解釋道:「夢的世界很大,隨著你的經歷,邊界也會不斷擴展。」
「我沒夢見過這裡啊。」余皓皺眉說。
「一定夢見過。」將軍低頭調整金屬手套,手指舒展與抓合,隨口說,「你只是忘了,這次我的力量變強了不少,應該能把你平安護送到圖騰前去。」
「圖騰?」余皓轉頭看將軍。
「邊走邊說吧。」
「圖騰,是你內心一直以來堅守著的東西,也是俗稱的『本心』。它所在的地方,就是這個世界的中心,決定了你的『自我』如何表現。」
大草原上牛羊成群,腳下有著土石鋪就的道路,將軍與余皓一路前行。
「你仍然相信希望,只是長久以來越來越邊緣化,被趕到了意識世界的盡頭,差一點點,就掉進潛意識世界裡。記得上一次站在長城邊上麼?」
余皓:「是的,我……我一直想跳下去,感覺到背後不停地有人在推著我。」
將軍說:「現在,你回頭了,所以我要帶你回到圖騰所在的地方,讓你重新掌控這個世界。」
「然後呢?」余皓問,「我會怎麼樣?」
「你會變成一個更好的自己。」將軍簡單地說,「或者說,變『回』曾經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