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氣

月色下, 余皓與周昇離開教師宿舍,走在操場上,周昇朝余皓伸出手,萬籟俱寂,兩人就這麼牽著手晃蕩。

「不想回寢室。」周昇說。

「去小樹林嗎?」余皓笑道, 「會被保安抓的。」

周昇也笑了起來, 兩人現在想親熱總是得很小心, 在寢室裡怕傅立群被暴擊,在外頭又怕被偷拍, 簡直上哪兒都不行。

「我有種感覺, 凱凱確實喜歡你。」周昇朝余皓道。

余皓:「哎,不可能。他怎麼會看上我?」

周昇說:「他像是在塑造你,你沒發現?」

余皓:「什麼?」

余皓一時沒明白周昇說的, 周昇放開余皓的手,轉身面朝他, 倒退著走在前面:「你沒發現麼?凱凱總在教你東西, 引導你,讓你變成他期望中的樣子。」

說到這裡時, 周昇有點黯然。

余皓隱約明白了周昇之意,陳燁凱確實對他非常關注,且知道他不願意接受物質上的贈予, 於是總會設計些巧合來引導他, 讓他學會更多。他在塑造自己的價值觀與人生觀, 更引發他不斷地思考。

余皓道:「我本來今天想告訴他咱們在一起了。」

周昇道:「這話該找個合適的時候, 由你自己對他認認真真地說。余皓,我要是能再強大一點就好了。」

余皓怔住了,他突然明白了周昇最近有點奇怪的原因了。

「像凱凱這樣嗎?」余皓說。

「魚我所欲也,熊掌,我所欲也。」周昇無聊地說,「二者不可得兼,捨生取義。」

余皓:「???」

周昇抬眼看余皓,有點傷感地笑了笑,余皓不知道為什麼周昇突然會毫無來由地說出這麼一句話。

驟然間,余皓一道念頭閃過,猶如在某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層面上,隱約猜到了周昇的小糾結。這種類似的時機出現了許多次,似乎自從他把圖騰交給周昇,成為他意識世界裡的一部分後,便常會偶爾靈光一閃,獲得兩人之間那心意相通的共鳴。

周昇在確定關係後,希望好好努力,照顧自己,給他最好的物質享受;但一旦周來春知道兒子是個同性戀,一定會逼著他們分手。堅持與余皓在一起,就意味著,未來將遭到周來春的反對。

到得那時,周昇會與父親爆發出極強烈的衝突。而生日那天,周昇與父親談完以後,明面上雖不再多言,余皓卻知道周昇內心已經接受了周來春話糙理不糙的觀念。

余皓道:「想告訴你爸嗎?會不會太早了點?」

周昇笑了起來,說:「早?咱們不是從認識第一天就在一起了嗎?」

余皓一時不知道怎麼接這話,周昇摸了摸余皓的臉,想了想,又說:「你覺得畢業再告訴他合適,還是現在說合適?」

如果讓余皓選的話,一輩子都不想讓周昇父母知道,也不想有什麼牽扯,但大家心知肚明,這根本不可能。周來春明擺著就是要來干涉兒子的生活。現在說與畢業後再說,並沒有多大區別。

周昇又說:「我不能像嫂子一樣,這樣對咱們不好……」

「嫂子不一樣。」余皓答道,「她早就說了,只是家裡不支持。」

岑珊的情況是在高三畢業時就被知道了,自然遭到了父親激烈的反對,甚至在醫院裡躺了半個月,差點被岑珊氣中風。岑珊只得與傅立群一邊繼續談著,一邊消極抵抗,奈何岑父下了最後通牒,岑珊為了父親身體情況著想,只得騙他自己已經與傅立群分手了。

傅立群非常煩躁,說出「那就分吧」的話來,於是才有了去年冬天喝醉酒,又去求復合的一幕。

周昇耐心地說:「你覺得什麼樣的情況是最好的呢?」

余皓沉吟片刻,周昇又說:「咱們從一開始就設下了一個前提,在一起這件事,我爸媽鐵定不能接受。」

「是的。」余皓點頭道,他相信周昇的爸媽不可能接受自己兒子和一個男生談戀愛這件事。

「如果他們能接受呢?」周昇說,「我可以去他公司幫忙,做他想我做的事,他們也能接受你。這是不是最好的結果?」

這樣一來,周昇的未來,以及他與余皓的未來,就從此解決了。

余皓說:「我覺得你爸一定會被咱們氣中風的。這不是說說。」

「我要給他們一個心理陰影。」周昇道,「沒理由只有他們給我心理陰影,這也是我的反擊。」

余皓:「……」

「我知道他們一時間絕對沒法接受。」周昇認真地說,「揚言斷絕關係,我也不在乎啊,他還能怎的?光明正大地承認以後,反而就沒什麼好怕的了,還會把他倆給梗著,梗個好幾年,而最後呢?」

余皓不得不承認周昇的設想還是很周密的。

「最後他們都會慢慢服軟。」周昇說,「要是不服軟,那就大家老死不相往來唄,和現在能有多大區別?」

余皓明白了周昇的意思,他非常認真地對待著他們的關係,並將朝父母挑明當作了一場心理上的攻防戰,不是賭運氣,而是一步一步地設法讓他們不得不接受。

「這話不能讓薛隆去捅,也不能讓黃璟雅的爸去捅,咱們得握有主動權。」周昇又說,「否則一等到畢業,咱們得找工作,主動權就在老頭子手上了。」

余皓想了很久,而後道:「你決定吧,只要你下定決心,無論做什麼我都陪著你。」

周昇沒說話。

余皓道:「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也常常想我們的未來啊,責任在你身上,也在我的身上。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著,好嗎?」

周昇驀然不說話了,端詳余皓。余皓還有許多話想說,他想說的是人生在世,是像你師伯一樣,開家小餐廳卻做出了很好吃的小炒重要,還是像你爸一樣成為富甲一方的企業家重要?

你想要的,真的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嗎?余皓不禁又想到了周昇的媽媽,比起周來春,他其實要更喜歡周母一點,她與周來春就像活在兩個世界裡,神經病得我行我素,但相比之下,余皓更喜歡她。當然,她的意見對於周昇來說更不重要,至少不如周來春的重要。

因為他有錢,他可以左右兩人未來的生活,而周昇媽媽不可以。於是哪怕周昇在討論未來時,大多數重點也集中在父親身上。

「那……我再認真想想吧。」周昇說。

兩人停下腳步,周昇抬頭,望向頭頂的月亮。

「你膽子真大。」余皓想說的話終究沒有說,「換我,我覺得我沒這個勇氣面對他們。」

「什麼也錘不了我。」周昇抬頭看月亮,「因為我有一面盾牌,今天月色挺好吶。」

「是的。」余皓快步追上,周昇卻轉身開始快跑,余皓在田徑場上追他,喝道:「給我站住!」

「來追我啊,來追我啊。」周昇笑道,跑跑停停等余皓,余皓追上去,周昇卻一個輕巧轉身,把余皓按在草地上,余皓雙眼十分明亮,倒映著天際的滿月,環過周昇的脖頸,與他躺在草地上放肆地接吻。

回到寢室時,周昇還在給余皓掃頭上的斷草。

傅立群則躺在寢室床上。

「吃了嗎?」余皓問,「給你煮泡麵?」

傅立群奄奄一息:「餓過了……不想吃。」

周昇:「第一天打工,有什麼感想?」

傅立群:「錢難賺——屎難吃——想去搶銀行——」

余皓總感覺自己的人生彷彿給了傅立群與周昇過多的壓力與煩惱,迫使他們過早地去思考一些本來不該在這個時候思考的問題。周昇煩惱他們的未來,傅立群則煩惱與岑珊的未來。只有餘皓自己心情不能再好了,他知道周昇有許多小糾結,但這代表著,彼此的出發點,是在一起共度一生。

「性格裡的陰暗面永遠是我們靈魂中的一部分。」余皓對黑暗周昇說,「我們都做不到完全地拋棄負面念頭,人是怎麼樣的,只取決於對自己的哪種期望佔了上風。」

黑暗周昇說:「所以黑暗人格不能被毀滅,只能被放逐。」

余皓與黑暗周昇坐在競技場的貴賓席上,余皓有預感,周昇這場比試一定會獲勝。

是一起面對家人的決心給了他力量,還是周昇心裡已經想通了?余皓不由得又想起了金烏輪的來歷,事實上直到現在,金烏輪的能力依舊是個謎。

美杜莎在場邊不斷游移,嘶啞的聲音道:「你又來了,小爛仔……」

周昇道:「小爛仔也會長成好男人,倒是你,陰魂不散這麼多年,也該滾蛋了吧?」

美杜莎縱聲嘶吼。

「將軍!」余皓突然在觀眾席上喊道,「你的未來不是只有你自己,還有我!」

周昇朝觀眾席投以一瞥。

「我們一起。」余皓道,「別忘了!」

美杜莎霎時衝了上來,周昇果斷舉盾,「噹」一聲抵擋美杜莎的利爪。

「在這個世界上。」黑暗周昇端著一杯長島冰茶,說,「不是什麼事情都這麼萬事順遂、心想事成的,如果僅憑意志與勇氣就能解決大多數事情,人間怎麼會有這麼多無奈?」

余皓緊張地看著周昇與美杜莎游鬥,喃喃道:「但許多事總要先去做,才會知道結果。」

周昇躲避到場內角落,美杜莎開始了她瘋狂的進攻,狂風暴雨般的利爪狠狠抓在盾牌上,周昇全靠那盾抵擋,毫無反擊的機會,金屬敲擊聲如雷鳴般陣陣傳來。

坐騎黑龍則虎視眈眈,不敢上前,彷彿對美杜莎有著天生的恐懼。

周昇一身鎧甲,余皓看不見他的表情,卻知道他一定應付得相當艱難,他緊張得快要無法呼吸了。

被鎧甲包裹的周昇驀然揚手,瞅準了機會,手中現出一把長劍!

那是余皓第一次見他時,周昇以「將軍」的身份出現在自己夢裡,所攜的配劍!自從有了金箍棒後,周昇便幾乎沒再用過它,此時劍刃閃光,隨著他轉身,一劍掃去,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光。

美杜莎慘叫一聲,飛掠開去,左爪上長指甲被劍斬斷,鮮血飛濺,落在地面上時,冒出陣陣青煙。

鐵甲將軍在空中旋轉,盾牌盪開,長劍掠過,美杜莎落地時卻聚力尾部,朝著他閃電般地一彈,利爪揮去,將軍瞬間後退,頭盔被打飛出去!

余皓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美杜莎雙目射出石化光束,周昇以盾一擋,長尾從地面掃來,將他掃得摔在地上,同時黑龍終於從美杜莎背後衝來,美杜莎一轉身,黑龍頓時嚇得退開。

周昇胸鎧被抽得凹陷,一手摘下護腕與手套,扔在地上,發出噹啷聲響。雙手活動手指,將盾牌一抖,化作金箍棒,左手劍,右手金箍棒交叉,警惕地看著美杜莎。

美杜莎現出猙獰笑容,朝周昇游移而來,周昇狂喊一聲,朝美杜莎衝去,就地一翻滾,劍與金箍棒齊出,將她挑了起來,繼而一劍揮去,美杜莎鋒銳的右爪上,指甲隨之斷裂!

美杜莎身在空中,長尾倒捲,未等周昇使出致命一擊,已將他捲住,蛇尾將他揮上半空,再狠狠摔下地面!

周昇幾乎是頭先著地,余皓彷彿聽見了他的頭骨撞上地面的聲音,差點就站了起來!

「別忘了美杜莎的武器,可不是只有一雙爪子。」黑暗周昇緩緩道。

觀眾席上響起排山倒海般的呼聲,周昇趴在地上,艱難掙扎,爬向他的盾牌,口鼻溢血。

美杜莎翻身而起,環繞周昇,觀察他的反應。

「我看他今天是不想放棄了。」黑暗周昇道,「不過沒關係,他死了,我還在。你要先離開這裡不?」

余皓亮出匕首,在指間旋轉,看也不看黑暗周昇。

「加油……」余皓顫聲道,「周昇,站起來。」

周昇發著抖,一手仍緊握著劍,另一手抓住了盾牌的邊緣,一身鎧甲被撞得扭曲破碎,竭力支撐起身。

「勝負已分!」黑暗周昇朗聲道,「美杜莎,好好塑造你的戰利品吧!」

余皓握著匕首的手不斷發抖,只見美杜莎以蛇尾纏住周昇咽喉,將他高高提起,帶著殘忍的微笑,睜大了雙眼——

「去吧!」余皓一聲大喊,匕首如銀色流星,刷然飛向場中,周昇左手以盾牌一擋,右手舉劍,劍身在空中接住匕首,唰拉拉旋轉著將它朝地面狠狠一釘,將美杜莎的蛇尾牢牢釘在了地上!

黑暗周昇驀然轉身,余皓起身退開,橫持另一把匕首。

「我沒有破壞規則。」余皓沉聲道,「你看,我沒有參戰,不是麼?我的圖騰可以交給周昇,我的力量自然也可以。」

剎那匕首發出強光,美杜莎不斷掙扎,周昇用盡全力,抵住盾牌朝向天際。

「來……吧……我……召喚……你們……」

雲層的巨大裂縫中,十餘枚銀色飛火轟然墜地,競技場上一片混亂,余皓展開翅膀,飛了起來,躲避黑暗周昇。流星越來越多,墜地的同時化作余皓夢境中的NPC衛士!

整個大地都在隨之顫動,美杜莎狂吼一聲,轉頭射出石化目光,NPC紛紛舉起明亮的反光盾,射出勾索,從四面八方纏住美杜莎,成為一張巨網!

霎時間強光在盾陣前跳躍,余皓只覺眼前一亮,暗道不好,當即躲開。黑暗周昇憤怒無比,將案幾一掀,觀眾席上頓時石化,轟然垮塌下來!

競技場下一片混亂,周昇得以脫身,一閃身藏進了NPC大陣中,美杜莎被氣昏了頭,不斷衝撞大陣,身上勾索卻越來越多。美杜莎不斷拉扯身上的勾索,卻意識到鋒銳的利爪已經被周昇覷機斬斷!

美杜莎以石化目光四射,所過之處,繩索粉碎斷裂,奈何勾索越來越多,重重纏繞在身上,形成一張網,而黑龍展翅衝來,一頭撞進網中,龍爪抓起繩索,拍打翅膀,將她提得飛了起來!

周昇不住咳嗽,拄著金箍棒,狂吼一聲!

周昇身上鎧甲如浮雲般消散,現出束身金鱗鎧,緊接著一腳踏上觔斗雲,吼道:「受死吧——!」

周昇掄起金箍棒,唰地射上半空,連人帶武器衝向美杜莎,一棍掃去!

NPC士兵同時大喝,朝著四面八方,將勾索猛地一拉!

美杜莎摔向地面,周昇則一棍直挑,那當頭巨力上下錯合,一聲悶響,將美杜莎週身勾索全部扯斷,蛇女飛上空中,五官扭曲。

「最後一招當然得用……」

周昇左手盾右手劍,身在半空中,以盾格擋,再從盾下一劍揮去,美杜莎的身體在空中噴發出漫天鮮血,頭顱如流星般墜下大地!

「成功了!」余皓大喊道。

余皓展翅,飛向場中。

在那震耳的歡呼聲中,周昇墜落地面,不住喘息,艱難站直,與余皓抱了個滿懷。

美杜莎的頭顱與身軀化作青煙消散,黑火熊熊飛出,接二連三飛向周昇手中的利劍,與劍融合,現出奇異的花紋。

「夢境的主人對戰美杜莎,獲勝。」

又是一陣歡呼。

「我需要修改規則。」黑暗周昇一身黑火飛繞,現出撒旦身形。余皓看得出撒旦極力按捺著憤怒。

周昇幾乎快站不住了,整個人倚在余皓身上,提起劍,指向撒旦。

「少廢話。」周昇道,「下一個。」

余皓驚道:「還下一個?」

「讓我看看是什麼。」周昇有氣無力道,「滿足下好奇心不可以嗎?」

撒旦懸浮空中,注視周昇。

「很好。」撒旦朝競技場四周道,「夢境的主人,將軍,想挑戰下一個對手!讓我們來看看,他即將對抗的是什麼!」

黑火砰然消散,現出牢籠,牢籠內出現了一隻足有十米高的黑色怪獸,頭上長著閃光的獨角,一身披著滿是倒刺的外殼,血盆般的巨口中,尖牙往外翻著,尾巴末端還在燃燒。

余皓:「這……還是算了吧,將軍,做人也不一定要那麼地十全十美。」

撒旦道:「來吧,我很想看看,你如何打敗饕餮。」

余皓:「走!周昇!這傢伙打不過的!」

周昇只得道:「後會有期!我們會回來的!」

說著召喚觔斗雲,帶著余皓,「唰」一聲飛出了競技場。

上得雲端平台,余皓給周昇療傷,周昇眼裡儘是笑意。

「好啦。」周昇說,「困擾我多年的心結,終於解開了。」

周昇躺在平台上,千萬流星紛紛飛進金烏輪,回去自己的世界,那場面絢爛無比,只有短短幾十秒,余皓卻被這場景震撼了。

「我覺得你在現實裡,早就已經解開了。」余皓說。

「真的解開了,還會有這麼多顧慮嗎?自從決定和你一起以後。」周昇攤開手腳,如大字形安靜躺著。

《奪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