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皓在校長辦公室裡時, 還在心有餘悸,剛才那一幕實在太驚險了,傅立群卻抬起手,與周昇擊掌,大喊一聲:「耶!」
校長、教導主任與班主任千恩萬謝, 又懇求肖玉君先別發稿子, 畢竟這事可大可小, 三中已經有很多年沒出過這種事了,學校裡最怕的事之一就是學生自殺。肖玉君明顯也心神不定, 只能點點頭。
「現在呢?」余皓朝周昇問。
「你說吶?」周昇笑道。
校長發現周昇似乎是他們的頭兒, 連記者也聽他的,又問:「要怎麼表達謝意……」
「有錦旗嗎?」傅立群期待地問。
「哎對,給個錦旗吧?」周昇說, 「舞個獅,放放鞭炮, 敲鑼打鼓地送過來?」
「這個……我們學校沒有舞獅隊。」校長明顯get不到周昇的冷笑話。
教導主任趕緊出來救場, 連聲答應,周昇知道余皓想去見見歐啟航, 便示意先走。余皓從天台上下來後就明顯心不在焉,歐啟航的話對他來說,造成了不小的震撼, 這令他心情相當複雜。在這種時候說同情, 簡直就對歐啟航的侮辱。
「下午記得回來練球。」傅立群提醒道, 「我先回了。」
肖玉君在學校外打電話給黃霆, 拈著另一個耳機,示意周昇與余皓誰聽,周昇接過戴上。
「這案子現在牽涉到三個派出所。」黃霆說,「已經不是我能干涉的了,玉君,回去先把新聞按著別報,你們領導也一定會朝你施壓。」
肖玉君說:「我就問一句,黃霆,會有轉機嗎?」
「我不知道。」黃霆答道,「希望吧,等所裡通知你過來領東西,應該快招認了,周昇沒走的話,通知他與余皓,這兩天準備過來,指認昨晚搶劫的細節。」
周昇安靜聽了一會兒,黃霆沒多說,掛了電話。
肖玉君看兩人:「那……先這樣?」
周昇點了點頭,肖玉君昨天腳踝扭了,還有點一瘸一拐,周昇說:「君姐,我給你叫個車。」
肖玉君正想推遲,余皓卻已經叫好了,把肖玉君送上車去,余皓心裡突然有點不是滋味,彷彿有股鬱悶感沉甸甸地壓著,卻說不出來鬱悶在哪兒。
「都傷成這樣了。」周昇道,「回去分點藥酒和特效藥給她。」
宿舍裡有常用的藥酒,是岑珊托人給傅立群帶的,體育生扭傷是常事,余皓昨天也沒發現肖玉君扭得這麼厲害。
「她想存錢買房。」余皓答道,「平時真的很省,和我以前差不多,午飯就吃個從報社裡拿的蘋果和酸奶,晚飯吃個餅或者兩塊錢的包子。」
余皓一直很能理解肖玉君,她也是個沒有安全感的人。
「一百二十萬,」周昇說,「就能買歐啟航父子兩條命,這世道。餓了嗎?吃午飯去吧?」
一輛SUV停在郢市三中外,余皓只覺得有點眼熟,周昇卻逕自過去,拉開車門,余皓看見駕駛座上那人——周來春!
「喲,風聲收得挺快嘛。」周昇說,「這就過來了?」
周來春還穿著睡衣,一言不發,車裡氣氛緊張得令余皓心臟狂跳,他沒接兒子的話,也什麼都沒問,把車開上江邊環道。周昇卻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低頭玩手機,給余皓髮了條消息。
周昇:【今天風和日麗的,不如咱們給他來個大驚喜怎麼樣?】
余皓:【我覺得有點恐怖,你別亂來。】
周來春那臉色徹底黑著,把車開進江邊一家餐廳的地下車庫,這裡還在裝修,落地窗已裝好,視野非常寬闊。
「又來一家?」周昇站在空空蕩蕩、本該是豪華包廂的餐廳裡,地上還擱著雜亂的電線與鋁合金條。
江風把門「砰」一聲吹上,發出巨響。
「你搞什麼?」周來春上前要揪兒子衣領,周昇的反應卻很快,說:「老頭子,你現在不是我對手了,真要在這兒打架?」
「叔叔!」余皓開口道。
「是你幹什麼。」周昇道,「綁架嗎?」
「我要問你!你到底想做什麼!」周來春的聲音如同驚雷,余皓心裡忍不住吐槽這句「你幹什麼」真是老少皆宜,連這暴躁的兩父子都不能免俗,估計待會兒又要開始對loop「你幹什麼」,一時半會兒進不了主題,於是到落地窗邊的木箱前坐了下來。
「小心木頭有刺!」周昇道。
余皓擺擺手,讓他專心吵架,周來春簡直怒不可遏,抄起一塊木板,吼道:「你找死?」
余皓心想:「這麼快就結束了?」
「你和歐偉紅的兒子混在一起做什麼?」周來春道,「那滾刀肉自己的命都能不要,你不知道輕重?」
「哦。」周昇道,「那讓他死麼?!腦袋著地,再拍照傳到網上去,把你的後台們搞下來?」
周來春幾乎是咆哮道:「摻和這事,你想沒想過你老子我怎麼交代?!」
「那是人命!」周昇也怒吼道,「你知不知道人命是什麼?!」
兩人一對吼,余皓的耳朵瞬間就要聾了,這吊腳樓裝修房裡剛封上隔音玻璃,空曠又有回聲,周來春與周昇說話胸腔力量本來就強,連玻璃都快被吼碎掉。
「別吵了!」余皓回頭道,「就不能好好說話?!」
周來春被余皓一吼,有點愣住了,余皓皺眉道:「周昇!好好說話!」
周來春做夢也想不到,居然有人敢在他面前替他管教兒子,頓時一臉錯愕。
然而更令他震驚的是,周昇的氣逐漸平息下來,壓抑著憤怒,說:「行,好好說話,老頭子,你給黃柏光送了多少錢?」
「關你屁事。」周來春冷冷道。
這句話頓時又激怒了周昇,余皓馬上一個眼神,制止了周昇繼續發怒,周昇道:「你說清楚,你和黃柏光有什麼牽扯,會被抓去坐牢不?」
周來春靜了一會兒,周昇又道:「你要能送得進錢,也不用我去談黃柏光女兒,是不是?」
周來春看周昇,那眼神裡帶著恨,又帶著不情願,最終沒說什麼,掏出一包煙,點煙抽。
周昇招了招手,也接過一根點了。
周昇說:「雲來春在郢市的這幾塊地,都是誰給你批的?和歐偉紅有關係沒有?送了多少錢?」
「沒有。」周來春道,「歐偉紅去年冬天跳樓,雲來春今年春節後才進郢市,你自己不會算?幾塊地走的全是正規手續。」
「真的正規嗎?」
「正規。」周來春說,「歐偉紅跳樓後,人心惶惶,你倒是告訴我,誰還敢在風口浪尖收錢?」
周來春彷彿重新認識了自己的兒子,冷笑兩聲。
周昇:「做生意就做生意,我他媽也不想過歐啟航的日子,收斂點吧,別太狂,日子還長著呢。」
「你他媽的是在給我拆台!」周來春又怒了,喝道,「你是想逼著我也去跳樓你才甘心?」
周昇頓時被梗住,氣得渾身發抖。
「我爸走得早,但如果還活著,」余皓突然說,「他一定不會像你這樣說話,叔叔。」
余皓今天的舉動實在超出了周昇的意料,聽見這話時,周來春與周昇同時靜了。余皓的聲音雖然平靜,措辭卻帶著怒氣,自從進來以後,他便始終面對江景,彷彿在思考著措辭。
「跟他沒啥好說的。」周昇有點疲倦地說,「咱們走吧,以後我再也不想說什麼了。」
余皓從木箱上起身,走到周來春面前去。
「余皓?」周昇愣住了。
「我對我爸的記憶不多。」余皓朝周來春道,「我只記得他以前在石料廠上班,每天去工作,都是樂呵呵的,從來不說為了我,生活有多累、多辛苦這種話。」
「余皓。」周昇道,「別說了。」
周來春眉頭深鎖,看著余皓,眼中帶著不解。
「我爸的工作很辛苦,而且掙不到幾個錢。」余皓道,「長大以後才知道他很不容易,我家裡是窮,可他努力賺錢養活我,雖然他只是萬千平凡人之一,但對我來說,他和你一樣成功,他賺不到你的身家……」
周昇眉頭深鎖,怔怔看著余皓。
「可我奶奶也教過我,世上有沒有比錢更重要的東西?有啊,就是自己的愛人和家人,是這樣嗎?」余皓又說,「你給周昇留下了再多的錢,萬一自己卻去蹲了牢房,對他而言,他只會覺得更難受吧?」
周昇安靜地站著,周來春拈著煙,手指輕輕發抖。
「叔叔,你真的很有錢,也很成功。」余皓望向窗外江邊,「可在子女的眼裡,錢和愛,兩者必須取其一,我們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幸福的家庭。寧願沒有錢,父母卻相親相愛,沒有爭吵,沒有暴力,沒有出軌……」
「這是再多的錢也換不回來的,可如今我們都已經注定失去了,結束了,過去了,它成為了一個不會實現的期待。」
「父母常說,為了小孩,湊合過吧。可我們其實都尊重父母的選擇,只希望他們快樂,哪怕離婚了,重新開始生活,也沒有怨言,對不?所以,至少未來,周昇希望你和阿姨各自都好好生活,別出什麼事,他愛你,這就是他想說的。」
「我希望我的爸爸還活著,我猜,啟航他應該也無數次這麼想過吧?為人子女,一無所有,連身體髮膚都是父母給的,我們的意見很不重要,可哪怕是這樣,我們也希望父母能夠認真地聽一句啊,不要到失去了以後,才……」
周昇不住發抖,走到外面去,關上了門,周來春沒有再說話,走到落地窗前。
余皓推門出去看周昇,周昇疲憊地坐在走廊角落裡,余皓在他身邊背靠牆壁,坐了下來,側頭靠在他的肩上。
周昇怔怔看余皓。
「你想你媽嗎?」周昇突然問。
「她離開我以後只要過得好,就挺好的。」余皓答道,「以後有你了不是麼?這就是我們的家庭。」
「咱們回去吧。」余皓被周昇這麼抱著,怕被周來春看見,說,「我去朝你爸說聲。」
周昇點點頭,掏出煙盒,搖了搖,表情有點呆。
余皓推門進去,看見周來春正在落地窗邊抽煙。
「我們走了。」余皓說,「叔叔,再見。」
周來春卻說:「余皓,你讓我想起了我師兄。」
余皓有點不解,看著周來春。
周來春彈了下煙灰,說:「我和師兄都在炊事班裡待過,當初說好,退伍了一起創業,後來因為一些事,沒合夥成。那天帶你們出來吃飯時,我看你倆說話,就想起以前我也有過這麼鐵的哥們……」
余皓想起那個小炒店裡的老闆。
「平心而論,」余皓笑道說,「我覺得他做的飯真的比你好吃。」
「單論做飯,我確實不如他。」周來春有點出神,又靜了一會兒,末了,他轉向余皓。
「謝謝你,余皓。」周來春說,「周昇有你這樣的朋友,是他的運氣。」說著有點傷感地扔了煙頭,彷彿在那一刻,又恢復了原本的模樣。
余皓心想你要是知道我倆關係,說不定當場就要在這兒摁死我吧……不禁開始慫了起來,剛剛理直氣壯的氣場全沒了。
「周昇呢?」周來春想起兒子了,說,「你給我進來!」
外頭沒答話,余皓說:「下午還有訓練,我們得走了。」
周來春想了想,知道周昇在外聽,便朝余皓說:「那孩子哪怕真跳樓死了,也沒法把一群人拉下馬來。叔叔話糙,你別嫌棄,可這事兒我得解釋清楚。」
周來春耐心地朝余皓說:「上頭真要拿掉你,你吃飯、喝水、去足浴中心洗個腳,摸下男服務員屁股,都是理由,上頭不想動你,有的是辦法保你。中國真不是法治社會。」
余皓沒有回答,只安靜地看著周來春。
「歐偉紅的兒子今天要真死成了,大夥兒自然各忙各的,刪帖的刪帖,通知的通知,走關係的走關係,總能壓得下去,多的是人想辦法。我不知道你倆怎麼就和這小子扯上了關係。歐偉紅死了以後,大夥兒都注意著他兒子呢。周昇是我兒子,當官的消息靈通,沒一會兒全知道了,不過被你今天這麼一說……」
周來春歎了口氣。
「回去吧。」周來春想起了什麼,問,「最近缺錢不?」
余皓忙道不缺,周來春又說:「錢花完了給叔叔說一聲,都別虧待自己。」
「你看,」余皓說,「沒有金烏輪,我們也能解開很多東西。」
「那是因為,你就是金烏輪。」周昇撕開泡麵,看了余皓一眼。
「他想當市政協委員。」周昇買來兩碗泡麵,與余皓坐在江邊吹風吃泡麵,余皓已經餓得不行了,今天周來春居然忘了請吃飯。
「真了不起!」余皓驚訝道。
但認真想想,周來春要是當上政協委員或人大代表,他倆的阻力只會更多吧。余皓心想有個厲害的老爸,有時也不是什麼好事。
「當官就像在唱戲。」周昇如實說,「唱哪一出,演哪一幕,手裡頭都有劇本,摁頭按著劇本演就是了。」
「也不一定吧。」余皓說,「像王老師還是很好的,大家都是現實的一部分吧。」
「哪兒又蹦出來個王老師?」周昇不知道王虹雁的事,把泡麵桶扔了,帶著余皓回校去,時刻注意著手機。下午傅立群又帶著兩人練球,不停地說:「集中注意力,你倆今天是怎麼了?」
「我很正常啊!」余皓道。
「我說周昇!」傅立群拍了幾下球,問,「少爺,你沒事吧?」
周昇一直在走神,不耐煩地說:「來來放馬過來!還怕了你了?」
傅立群:「錦旗什麼時候能到?」
周昇道:「這就命令他們加急辦理一下。」
「行!」傅立群道,「小周啊,你辦事我放心!」
翌日清晨,余皓收到了黃霆的消息,收拾書本從教室後門偷溜出來,周昇正等在門外,出校門打了個車,直奔市局。接待他們的是另一名刑警,根據筆錄,重新確定了兩人的口供。
肖玉君領完包出來,歐啟航的媽媽一臉憔悴,忐忑不安地等在外頭,正朝肖玉君道歉時,肖玉君卻低聲道:「阿姨別難過了,我不生氣。」
說著肖玉君輕輕地抱了下她,歐啟航母親又開始抹淚,她是一家國企的中層主管,昨夜開始就等在市局,大致已猜到了發生什麼事。打了一輪電話,卻完全沒人出面,甚至找不到正主,全是秘書接聽的。
歐啟航的舅舅正在趕過來,審訊室通道裡,黃霆出來,朝余皓與周昇說:「跟我來。」
黃霆帶兩人穿過市局的小院子,朝余皓說:「歐啟航一直說想見你,他把玉君的電腦密碼試出來了。」
周昇說:「你把人折磨一天一夜了?」
黃霆顯然也很煩躁,答道:「關我屁事,我也想快點解決,從那天晚上開始,老子就沒睡過覺,沒想到轉了一圈,這事兒最後又回到我手上。」
馬上就要到二十四小時了,余皓大致知道歐啟航搶劫行為已經成立,因為從宿舍裡搜出了肖玉君的包。但他想做什麼,多半還沒有留下口供。
「外頭出現什麼傳聞了麼?」周昇說,「都準備好刪帖了吧?」
黃霆說:「他讓他的朋友,把他跳樓的一刻拍下來發到微博上,現在既然沒死,就不會有什麼大面積的負面輿論。」
余皓想到歐啟航朝自己說的,他與網友約好,要用自己的死來引發一場轟轟烈烈的大事件。
「所以,他想找我聊聊?」余皓問。
「他的母親想給他辦取保候審。」黃霆說,「但我們必須問出關鍵性的問題,才能給他辦這個手續。」
「別人不招你也沒辦法不是?」周昇道,「再過幾個小時就得放人了。」
「可以拘留。」黃霆說,「搶劫是沒跑了。」
周昇無所謂道:「那你拘留啊。又不是拘留我,隨意!」
余皓倏然明白,黃霆身上有任務,上頭要求他,必須問出歐啟航的詳細安排與動機。
「他會沒事嗎?」余皓說,「你讓我做這件事,我總得確保他的安全吧。」
「沒人想和一個高中生一般見識。」黃霆忍住煩躁,低聲說,「只要他把原因、動機、被牽連的人,統統交代清楚,不會對他怎麼樣的。監視他想必是免不了了。」
周昇道:「那可不一定呢,出爾反爾的人我見多了。」
「搞他有什麼好處?」黃霆停下腳步,說,「上頭下了死命令,息事寧人最重要。」
余皓突然說:「還挺有用。」
黃霆:「什麼?周昇,你笑什麼?」
周昇道:「我笑有人在怕,怕一個手無寸鐵的高中生。這不挺有趣的麼?」
黃霆認真說:「他們怎麼想我不管,我想他活著。」
余皓動動周昇,示意他放過黃霆吧,周昇便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