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澤你自己看看這稿子。」副總編說, 「這不是你們以前的報社!你給我記清楚!第一天來我就告訴過你了!地方媒體那一套不要帶到這裡來!」
上面是余皓出的兩份稿子,劃出了不少句子。國慶前余皓交給林澤,林澤轉給金偉誠,金偉誠還沒看, 林澤以為他看完了,問余皓有沒有問題,余皓說「我覺得應該沒問題」,林澤也沒細看就交了。但余皓那句的語境是「我覺得我交給你的稿子沒問題」, 而不是直接上版沒問題。
「他是實習生不懂。」副總編又道,「你也不懂?!」
林澤忙道:「是我的責任, 一定不會再出這樣的毛病。」
余皓進來就被劈頭蓋臉一頓, 整個人都蒙了,副總編指著他,說:「你, 你到外面去!當著整個編輯部站好!把你的稿子讀一次!你自己讀!你有沒有臉讀?!你到底學沒學過新聞傳媒?」
林澤說:「他是學心理學的。」
副總編道:「那你為什麼進這行?我看你不適合當責編,回去重新考慮吧。你這處變不驚的, 臉皮厚得能比長城了, 去當心理咨詢師不好?」
「這個……總編,」林澤也有點受不了了, 說, 「我會督促他改進。」
「我看是你,林澤!你最需要改進!」副總編道, 「林澤!你招的什麼人?」
余皓沉默不語, 林澤收起稿子, 說:「這就回去讓他修。」
「你們的版面暫時取消。」副總編道,「什麼時候稿子能過二組審校了再來找我重新申請,就這樣。」
林澤關上門,帶著余皓出去。
最後那句簡直是致命的,余皓差點一時沒喘過氣來,林澤一語不發,走在前面。
「抽煙嗎?」林澤拿出一包煙。
「我不會抽。」余皓說,但還是接過了林澤的煙。林澤隨手給他點了煙,一臉煩躁。
「版面取消是什麼意思?」余皓不死心地還想再確認下,說,「我是不是給你闖禍了?」
「人事原因,派系鬥爭佔八成。」林澤說,「稿子質量佔兩成,是我自己疏忽了。」
余皓說:「有挽回辦法麼?」
林澤沒說話,抽了一會兒煙,余皓也抽了一口,劇烈咳嗽起來,看看手裡的煙,皺眉。
「別聽他說的。」林澤說,「沒有人天生就適合做哪一行,都是學出來的,對自己有點信心,回去改稿子吧。」
余皓看著遠處北京的一片濛濛霧霾,想起了司徒燁的照片,漂亮的日出,歎了口氣,起身回去改稿。
「不至於吧。」司徒燁看完稿子,說,「他是不是陽痿啊,這麼大火氣?這稿子很好了好嗎?」
林澤也煩:「別說了,幹活吧。公眾號別再出錯了,現在流量還沒導多少進來。十月一開始,社裡有關注數指標,做不到就有人等著接手了。」
司徒燁飆了一串流利的重慶髒話,問候了副總編的祖上,余皓道:「我真不知道怎麼改,我真的覺得這稿子……」
林澤看了眼余皓,金偉誠出去採訪了,司徒燁道:「金老師的字寫得漂亮,思路也很清晰,但上版文本一直是短板,你不花點時間教會余皓,他沒法把思路轉過來。」
林澤道:「關鍵我文本也是短板好嗎!」
余皓道:「那我去問總社的責編。」
「我先來一次,你注意看。」林澤拿了紙稿,與余皓坐在一起,說,「你要把思路換到採訪稿上來,你這稿子跟肖妹學的?發網媒勉強可以,發報紙上確實有欠缺。我以前做地方媒體,副總編說的確實也沒錯,也沒想到這邊審查這麼嚴。」
余皓折騰個稿子折騰了一下午,翻來覆去的,都快認不得上面的字了。
林澤說:「這樣應該差不多?」
余皓為了保險,再去找總社的責編,司徒燁還特地提醒他,別貪圖輕鬆,找小女生幫忙,免得惹桃花。余皓心神領會,專找大叔責編,然而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對帥哥的友好是共通的。別人都願意教他一點,只要別太招人煩。
結果是,余皓髮現林澤過過一次的稿子,仍然被挑了不少問題出來,有些意見與林澤還完全相反的。
六篇稿子,改得余皓筋疲力盡。假期結束第一天,余皓加班到凌晨四點半,下班出來時,看見環衛工正在大路旁唰唰地掃葉子。這一刻他心裡有種無奈感,這稿子改來做什麼呢?版面都被裁撤了,林澤要拿著回去重新申版?
但第二天,他的稿子上了公眾號,底下還有署名:「實習編輯:余皓」。
余皓看見那一行字時,整個人彷彿活過來了。
「哦,還有署名啊?」余皓道,按捺不住,心裡開滿了花。
「本來你的崗位是記者。」林澤以為余皓對「實習編輯」的頭銜有意見,說,「可現在沒責編,你湊合著先頂下吧。正招著呢。」
「招毛啊招。」司徒燁道,「在北京一個月四千五,沒編製,有人來嗎?清潔阿姨一個月都有六千八呢!」
「清潔阿姨家裡六套房。」林澤耐心地說,「你怎麼就知道招不到那些家裡有十幾套房又沒事做,還有理想的好青年呢?」
余皓開始習慣了這種吐槽,自然而然地接上了,答道:「那你得把目標瞄準我們這些富養的,騙到一個是一個。」
司徒燁道:「那倒是的,富養的小孩最好騙了。」
調查記者部一致同意,余皓道:「什麼時候出去調查?」
「珍惜現在的時光吧。」林澤道,「現在部門還不算真正成立,等出去做專題的時候,你就知道什麼感覺了。」
司徒燁道:「在這兒坐著不會被狗咬,我也覺得挺好的。」
余皓:「我覺得金老師確實很適合當調查記者。」
司徒燁說:「金老師以前是鞍報籃球隊的,跑起來飛快,我現在發現,調查記者一定要跑得快,這是基本保命技能。」
余皓頗有點躍躍欲試,很期望什麼時候能去採訪一下,畢竟自己來這社裡的動力,就是為的採訪。然而看林澤與司徒燁,卻都有點受夠了,最近的採訪任務全派給金偉誠,半點不想出去。
「寫稿子吧。」金偉誠回來以後把本子扔給余皓,上面都是些小事件,又朝林澤說:「主編,總編室找你。」
林澤起身走了,準備去參與宮鬥,司徒燁買了個電飯鍋,在辦公室裡給他們做飯吃,余皓開始整理金偉誠的稿子,按理說這稿子該記者自己寫好,交給余皓,余皓審完改完,再拿去總社裡發。但現在林澤申請回來的版面被撤,大家都很窩火,幸而還有個公眾號。
「這樣寫不行。」金偉誠坐在旁邊看余皓整理稿子,余皓打了一行字又刪了,換了風格。初稿總是很凌亂,想到哪兒寫到哪兒,金偉誠又一直打斷他,令余皓很鬱悶。磕磕碰碰的稿子出來以後,開始改稿,余皓現在最煩就是改稿,一篇稿子翻來覆去改個無數次,簡直想摔電腦。
每次當他覺得「這次行了吧」,又會被金偉誠給出一堆意見,最怕的是意見還很空泛。
余皓:「我覺得這些都是小新聞,不太好發揮。」
金偉誠說:「小事件,大情懷,你要從裡頭尋找打動人的點,不要總是想著搞個大新聞。」
余皓改完最後一稿,以為滿足了金老師的要求時,對方卻說:「你放一晚上,明天再來看,就覺得不行了。」
司徒燁在電飯鍋裡燜好臘腸,說:「吃飯了,吃完下班吧。這公眾號點擊怎麼老上不去,太鬱悶了。」
余皓那脾氣上來了,今天一定要改完這稿子,否則晚上睡不著。與周昇交流幾句後,周昇的意思是花錢給他請個槍手?余皓當然堅持自己做,周昇便也去開會了,今天得聽財務報告,聽到晚上十點。
【我散會前你必須得下班回家。】周昇留了條消息,【否則這事兒沒完。】
余皓:【好了知道了。】心想這是不可能的,我就不信我今天做不完。
周昇:【你要不回去,我就不上班了。】
余皓:「……」
周昇總是拿不上班來威脅他,余皓只得答道:【八點就回去,你好好上班,聽話。】
來北京後,余皓幾乎不與朋友吐槽自己的工作,畢竟再苦再煩再累也是自己選的。而且余皓的朋友幾乎全是男生,好兄弟之間,只要聽見對方抱怨,所領會的訊號往往不是安慰,而是「這是一種求助」,於是大家會給出解決方法,或力所能及地進行干預。
就像余皓朝周昇說帶他的老師要求太嚴格了,自己常常覺得無所適從。如果交了女朋友,對方將進行傾聽,並安撫他躁動的情緒。而男朋友的話,則是「給你找個外包幫你寫?」或是「找人把那老師打一頓」這類解決方案。當然所有問題到了最後都是「算了辭職吧不做了我養你吧」。
七點時,外頭敲了敲門,林澤進來,說:「你有朋友來看你了,余皓。」
余皓正塞著耳機,一臉不耐煩地抬頭看了眼,看見陳燁凱站在門外,手裡拿著個盆栽。
「陳老師!」余皓馬上扯掉耳機起身。
陳燁凱朝林澤點點頭,林澤朝余皓道:「你先下班回去?」
「一起吃飯?」陳燁凱說,「我今天過來學校報到,正好來看看你。」
余皓看見陳燁凱時,突然覺得整個世界就這麼毫無徵兆地平靜了下來。
陳燁凱的一輛保時捷停在外頭路上,說:「上車,想吃什麼?」
余皓:「你又買新車了?這車牌哪兒來的?」
陳燁凱:「學校借我用的車牌,車我自己買的。」
余皓又不是很想見到陳燁凱了。
「想吃什麼?」陳燁凱又朝余皓問了一次。
「隨便吧。」余皓無力道,「我就不和你AA了,A不起。」
陳燁凱說:「A什麼A,咱倆還AA?私房菜可以嗎?」
陳燁凱把余皓帶去了一家私人會所,是個四合院裡頭,非常幽靜,一張桌,兩副餐具,外頭有個小池塘,錦鯉游來游去。陳燁凱拿著毛巾擦手,說:「應該忙得吃不上什麼好吃的吧?我猜你第一個月幾乎沒出去逛過。」
余皓看著陳燁凱,這傢伙總是那麼帥氣,更有種泰山崩於頂而不變色的淡定感。今天他吃了一小碗司徒燁做的臘腸煲仔飯,剩下大半鍋全被金偉誠解決了,現在只覺得更餓。
「你來出差嗎?」余皓道。
「崗位調動。」陳燁凱道,「咱們學校和這邊學校建立了交流關係,青年講師交流一年。」
余皓說:「咱們學校的學弟妹們估計得心碎了。」
陳燁凱勉強笑道:「那我可沒辦法。喝點酒麼?」
余皓忙擺手:「待會兒還得回去寫稿子。」
陳燁凱眉目間帶著不悅:「怎麼瘦了這麼多?」
前菜上來了,余皓三兩口吃完,兩人又繼續閒聊,陳燁凱問的無非是能不能勝任工作,余皓沒怎麼如實回答,一切很好。陳燁凱也看出他在逞強,便沒說什麼。服務員依次上菜,余皓已經很久沒吃過正常伙食了,雖然這吃的比周昇做的差距很大,但總比食堂的好,余皓餓得也厲害,一時便有點風捲殘雲,陳燁凱給他倒水,讓他慢點喝。
「你心情不好麼?」余皓觀察陳燁凱臉色,他今天幾乎不怎麼說話。但明明拿著盆栽來辦公室時,還與林澤聊得挺高興。
「沒有。」陳燁凱答道,「想到一些事,我最近也沒課,在北京又人生地不熟的,明天還來找你吃晚飯?」
余皓道:「我明天得跟老師出去採訪了。」
陳燁凱想了下,說:「那,你什麼時候不加班,我來找你。」
陳燁凱又開車把余皓送回家,到得樓下,陳燁凱說:「不請我上去喝杯咖啡?」
「下次吧。」余皓說,「房裡沒收拾,太亂了。」
陳燁凱像想說什麼卻沒說,余皓趕緊抱著電腦回去,繼續改稿子。深夜周昇那邊似乎喝醉了,又給余皓髮視頻,余皓說:「你這臉紅得像個猴子似的,喝了多少?」
「我想你啦,老婆。」周昇倒在床上,領帶扯開些許,襯衣凌亂,皮鞋也沒脫,稍稍側著,英俊的臉上帶著醉酒後的紅暈,怔怔看著余皓。
余皓那一刻心疼得有點受不了,差點就哭了。
「我……」余皓看了眼電腦上的稿子,再看了眼周昇。
「你忙你的,別管我。」周昇自言自語道,「我就看看你……這樣就好,挺好的,嗯,真好。」
余皓沉默不語,與周昇安靜對視。
「凱凱今天去看你了嗎?」周昇手指間玩著金烏輪,像個硬幣般繞來繞去,還很靈活。
「你知道他來了?」
「我讓他去的。」周昇道,「怕你又加班不吃飯,他帶你去吃好吃的了嗎?」
余皓一臉鬱悶,看著周昇。
「你什麼時候過來?」余皓又問,「我想你了。」
「下個禮拜吧——哎。」周昇翻了個身,朝著天花板,閉上雙眼,按著自己的眉眼,按了幾下,打起精神,再趴著朝余皓鼓勵地笑,「老公洗澡去了,都十二點了,你照顧好自己啊,早點睡,乖。」
說著周昇關了視頻,余皓吁了一口長氣,假期後,北京的天氣漸涼了下來。
余皓澡也沒洗,東西也沒收拾,耳塞也忘了戴,就這麼睡著了。
又數日過去,余皓在辦公室裡對著電腦改新的稿子。
司徒燁給他的盆栽澆了點水,又給林澤的腦袋澆水,林澤大喝一聲要搶,司徒燁趕緊閃躲,林澤也十分煩惱地說:「這公眾號的閱讀量總是上不去,有什麼推廣辦法麼?」
余皓則在想另一件事,這個念頭在他心裡存在好幾天了。
「阿澤。」余皓突然說。
林澤:「?」
余皓看見司徒燁與林澤的感情,但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說:「我找我朋友想想辦法?」
「行嗎?」林澤也不太確定,看司徒燁。
司徒燁道:「那個開保時捷的嗎?」
「你又知道?」余皓心想多半是林澤告訴他的,倆上司一定私下討論過。
司徒燁正色道:「我還知道他心疼你太累了。」
「沒有這回事。」余皓說。
司徒燁又說:「不然為什麼進門好好的,看見你臉就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