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巹

「看上哪家的姑娘呀?」周母溫和笑道。

「橋家。」孫策笑著說,「喂,公瑾,你要跪到什麼時候?」

周瑜靜靜跪著,臉上的燒燙不知不覺地褪了,孫策的聲音彷彿異常遙遠。

「是橋家。」周瑜一笑道,「我說呢。」

周瑜拍拍袍子上的灰起來,坐到一旁去,後面孫策說的什麼,「空空空」地在耳畔響,一會兒離得甚遠,一會兒又彷彿就在耳邊。孫夫人拉著周瑜的手,孫策時而拍拍周瑜的肩,大家又一起大笑,具體說什麼,周瑜再記不得了。

夜裡,冬雨綿延。

周瑜按著周母的脈門,周母拿著一本書,老眼昏花,說:「瑜兒,這寫的什麼?你給我唸唸?」

周瑜看了眼,那是張昭給孫策寫的禮數,說:「不必看了,雜事。成婚時要準備的東西,什麼時辰開始,什麼時辰結束?」

「恰好有這麼一天,」 周母倒是樂了,說,「能合上你和策兒的八字,與那橋家兩姑娘也不衝著,真是天意。」

周瑜長歎一聲,問:「頭還疼不?」

「不疼了。」 周母說,「就是膝疼,近日陰雨。」

周瑜取了藥箱過來,給母親施針,周母驟聞兒子將成婚的消息,唏噓不已,又說:「當年我與孫夫人指腹為婚時,萬萬沒想到今日。策兒長大了,我的瑜兒也大了。」

「你們還指腹為婚了?」周瑜抬眼看著周母,問。

「嗯。」周母說,「當初說的是,若一男一女,便結門親家,現下你倆結了連襟,也是極好的。」

周瑜說:「瞧你們樂呵呵的,還搞得我和伯符成親了一般。」

「你不知道,」周母笑著,摸了摸周瑜的俊臉,說,「你爹去得早,我一直擔憂你的婚事,沒個交代,策兒放在心上,再好不過,你爹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周瑜沒有回答,眼睛漸漸發紅,許久後,眼淚悄然無聲地流了出來。

「好了好了,」 周母笑著說,「這不是喜事嗎?」

「我不成婚。」周瑜哽道。

周母說:「別說傻話,你倒是說說你怎麼不成婚了?」

周瑜搖搖頭,捏著針的手不住發抖。末了,周母伸手過來摟,說:「可不能再說孩子氣的話了……」

周瑜伏在周母懷裡,艱難地哽咽,背脊不住發抖。九尺男兒,哭得像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吳縣太守府內,一夜間變了色彩,灰濛濛的長牆、瓦片俱換了新,紅綢映著燈火,盡數化作解不開的火雲。那一縷紅壓著莊重肅穆的黑,猶如一張鋪天蓋地的錦被,披上了遼闊大地,令人的精神緊張得無法喘息,不能翻身。

孫策特地讓人運來寒梅種了滿園,梅花開得香氣撲鼻。

這一天侍衛張燈結綵,孫策的臉色卻比婚袍還黑。

孫權私自帶兵的事終於兜不住了,消息傳到府內,孫策瞬間大發雷霆。

周瑜正在試婚服,曹操的禮一來,周瑜馬上轉身,到廳堂內跪下。

「反了你了!」孫策穿著新郎官的紅黑婚袍,上前去一腳踹在茶案上,點心、杯盤落了滿地。

「主公,」魯肅在廳外說,「此事周都督並不知情。」

「不知情?!」孫策怒吼道,「這就是你一手辦的事!你將呂蒙派到丹陽去做什麼!這個時候跟我說不知情?!」

「是我辦的,」周瑜說,「先斬後奏了,請主公治罪,要麼斬了我吧,這婚我也不成了。」

孫策萬萬未料周瑜會這麼說,周瑜摘下肩上紅紗,扔在一旁,轉身逕自走了出去。

「做什麼?」孫夫人正好從廊前經過,說,「又吵架?」

孫策那模樣,簡直是眉眼裡、心裡、身上都憋著怒火。

「馬上派人去把孫權給我綁回來!」孫策喝道。

然而已經晚了,官渡一戰已經打完,孫權與曹丕率軍突襲烏巢,在趙子龍協力相助下,袁紹終於因輕敵、傲慢招致大敗,這名四世三公的袁家最後繼承人,逃向遼東,托庇於公孫瓚。

曹操大獲全勝,擁冀州、司隸、長安、徐州等地。

孫策擁吳郡與交州、夷州。

劉表倨荊州,劉璋統領益州,中原歷經連年刀兵之禍,終於隨著一場官渡的大戰而落下了帷幕。

夜裡,周瑜穿著婚袍,站在地圖前,朝一眾人說:「如今北邊已定,曹操送來了修好文書及成婚之禮,劃江而治,我們的大敵,袁術、袁紹兩兄弟已去。陶謙敗亡。」

「曹操大戰一場,元氣已凋。」魯肅說,「十年內,無力再發動戰爭了,恭喜主公。」

「恭喜主公。」張昭笑道。

「賀喜主公與周都督。」張紘道。

曹操獲勝,周瑜押下去的這一把,顯然是贏了個滿貫—吳軍襲擊袁紹後方,兵力總計丹陽一千,壽春兩千,三千兵起到了扭轉整個戰局的作用。曹操特地派人封來大禮,以賀孫策與周瑜的婚事。

孫策起初臉色還不好看,群臣都識相轉了話頭,孫策才緩和了點。

「主公料敵機先。」朱治笑道。

「這麼一來,可以騰出手對付荊州了。」周瑜又說。他知道攻打荊州,是孫策最要緊的事,從入住吳縣以來,孫策便念念不忘,惦記著給父親報仇。

「我建議明年年初就向荊州用兵。」魯肅說,「曹操那邊有聯姻的意向……」

「不行。」孫策說,「我就算有女兒,也不會嫁給曹家人。」

周瑜朝魯肅使了個眼色,魯肅便不再說,答道:「那麼我這就去回絕。」

魯肅起身,朝孫策行禮,走了。

魯肅辦事總是乾淨利落,一被反駁,就馬上去做,周瑜不得不承認,自己沒他這個本事,就算現在答應下來了,過後也會設法說服孫策。

孫策還有個妹妹在長沙,名叫孫尚香,是最小的胞妹,若那邊願意,兩廂情願的話,下次曹丕來了,將孫尚香接過來看看也不妨。但這畢竟是孫家的家事,自己不便插嘴。

群臣又說了些道賀的話,議定明年水軍、陸軍同發,與劉表開戰,便各自散了。周瑜收拾文書要走,孫策卻說:「站住。」

周瑜看著孫策。

「我們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孫策沒有看周瑜,眼睛卻瞥向別的地方。

周瑜緩緩歎了口氣,說:「是我不好。」

孫策說:「有人說得對,你和我,都是當主公的人。」

周瑜聽到這話時不禁色變,心想是誰在搬弄是非?然而未來得及細想,孫策卻又說:「你不服我的主意,我也不服你的,你考慮得多,看事情也比我清楚,這不錯。」

周瑜想說你太倔強了,許多事,沒有誰對誰錯的區別,但最後他還是沒有說出口。

「我不想做什麼主公。」周瑜說,「也沒有這個本事。」

「他們都說,你聽得進勸,我聽不進。」孫策終於抬眼看周瑜,又說,「這些日子裡,我也想過,我終究不是這塊料,我是將才,只適合帶兵打仗,不適合當一城之主,要不然,咱倆換換,如何?」

周瑜那一驚非同小可,馬上放下文書,跪在孫策面前。

「臣不敢……」周瑜顫聲道,「主公若這麼說,臣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不管孫策說這話是試探,還是出自本意,臣子僭越,後果都極其嚴重。

周瑜一句話不敢說,心裡閃過無數個念頭,最後說:「伯符……」

周瑜的眼眶通紅,苦忍著心裡的痛苦,彷彿有一把劍,割裂了孫策與自己過往的某個聯繫。

是那個一襲白衣的孫策,還是那個神情落寞,送走了父親,走在潮濕山路上的少年?

「當初你說,讓我輔佐你。」周瑜說,「在函谷關下的話,我還記得。」

「我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周瑜的聲音一直在抖,說,「我以為輔佐的意思,是幫你將未做的事做了,幫你將做得不夠的事做好……時而越權斷事,俱出自本心,念著當年你我的約定。」

孫策看著周瑜,忽然也有點過意不去。

孫策說:「你也會哭?」

周瑜跪在地上,看著自己的影子。

孫策說:「是我不好,起來吧。」

孫策上前來扶,周瑜起來了。

孫策反倒笑了,說:「我以為你會板著臉,數落我一頓,教訓我幾句……」

「饒了我吧。」周瑜此刻只覺心累得不行,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你才滿意。」

「我不知道該怎麼在你面前說話。」周瑜索性看著孫策,心裡堵得不能自已,最後把話一次全說了,「自打進吳郡來,我就覺得自己說什麼,都容易讓你發火,做什麼都是錯的。」

「是我不好。」孫策說,「罷了,只是近日裡有點心慌。你先回去,待會兒過來陪我喝點酒,成不?」

周瑜點了點頭,不敢多說,馬上離開了廳堂。出去後便馬上找到魯肅,問:「我不在的時候,誰和主公走得最近?」

「被說什麼了?」魯肅問。

周瑜深吸一口氣,頗不定神。魯肅說:「他不曾猜疑你,放心吧,你不在的時候,他反倒天天念你。」

周瑜將孫策的話轉述了一次,魯肅道:「張昭是老狐狸,不可能說這等話,其餘人知道你倆要好,更不會來挑事,此時乃是多事之秋,府裡一半人向著你,決不會出此事。」

「我倒是猜測,」魯肅朝周瑜說,「他說『有人說』,乃是托他人之口言之,多半他就是這麼想的,你要是實在放不下心,就問問他罷。」

深夜裡,周瑜過去找孫策時,孫夫人卻在房中訓話,聲音傳到外頭來。

「你為何不聽公瑾的?」孫夫人說,「你爹也說了,孫家的家事,就是大夥兒的事,要能把尚香嫁過去,她自然也是願意的。」

「別說了!娘!」孫策不耐煩道,「這時候還要教訓我嗎?我都快成婚了。」

孫夫人又說了幾句,周瑜不便再聽下去,轉身走了。當夜孫策被其母嘮叨了一夜,周瑜在廊下等著,困得支撐不住就睡了。夜半孫策還來看過,把他領進去,給他蓋了被子。

第一場雪直至臘月才姍姍來遲,周瑜與孫策的婚期將近,橋玄的女兒住在城中,預備完婚成禮。

孫策踞坐高堂上,周瑜與管事最後一次確認婚程。孫策今天心情甚好,還朝周瑜打趣道:「待會兒要麼把新娘子放著,咱倆先洞房了?」

周瑜想起那天溫泉裡孫策胡鬧,不禁又滿臉通紅。

「先教你不?」孫策說,「過來,來我這兒坐著,哥哥先教你進了洞房怎麼辦。」

周瑜將本子一摔,一臉正經想把他的話頂回去,忽然轉念一想,忍不住說:「那天我回去想了一夜,究竟是誰說的這沒上沒下的混賬話?」

「什麼話?」孫策早已忘了。

周瑜答道:「說你適合做什麼,我適合做什麼的。」

孫策笑著說:「許貢,你還記得不?」

周瑜頓時怔住。

孫策吩咐人去取了文書過來,朝案上一扔,說:「這是許貢密告朝廷的書信,上表天子,說我為人殘忍暴虐,不足為一地之牧,治理吳郡,且不如你。」

周瑜心裡咯登一響,許貢這招極狠,無異於釜底抽薪,且送密信上朝廷,將落在誰的手裡?無非就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了!曹操一旦得到信,說不定真會摘了孫策的將印,任命周瑜當吳郡太守。

畢竟曹丕也從孫策這裡吃過閉門羹,曹操應當知道,孫策與曹家非常不對付,與其留著釀成後患,不如早日下手挑撥再除去。

周瑜說:「許貢呢?」

孫策道:「正想找個由頭殺了他,讓人帶上來吧。」

「不行。」周瑜說,「擅殺朝廷太守,此事追究起來,沒完沒了,留他一條性命罷。」

孫策說:「就知道會是這般。」

說完孫策便不再吭聲了。周瑜心裡七上八下,許貢是在自己手下逃得性命,孫策在初進吳郡時便想殺了他祭旗。許貢上表朝廷,挑撥二人關係,若真被挑撥成了,曹操讓天子下旨,只怕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的了。

「你現在考慮清楚還來得及。」孫策說,「殺不殺?」

「成婚之日,」周瑜說,「饒他一命吧,赦了他,將他流放到交州去。」

孫策嘴角微微一扯,冷笑。

「帶許貢上來。」孫策吩咐道。

孫策這個表情,周瑜頓時就有不祥的預感,果然,許貢面如土色,一身囚服被扔在廳堂下,渾身哆嗦。

「主公,」周瑜說,「聽我一言,行不行?」

孫策說:「許貢,這封密信可是你寫的?」

許貢伏身在地,顫聲道:「主公饒命……饒命……」

「你手下能人輩出,」孫策嘲笑道,「雞鳴狗盜雲集,為了截住你這封信,我衛隊裡死了一十七人。」

周瑜又是一凜,孫策怒道:「饒了你性命,誰來給我的部下償命!拖出去,斬了!」

許貢大聲慘叫,周瑜色變道:「主公!」

孫策抬手,顯然是倔強脾氣又犯了,誰的話也不聽,周瑜眼看著許貢被架了出去。

「說吧。」孫策眉頭一揚,朝周瑜笑了笑。

「今夜新婚大喜,」周瑜說,「不可,殺人乃是凶兆,主公!許貢是朝廷命官,黨羽眾多,雖死有餘辜,但會稽、餘杭一帶未穩,恐怕來日會有反撲,不如先挨個剪除,將他留至最後……」

外面傳來一聲悶響,許貢的慘叫與周瑜的力勸戛然而止。

周瑜不再說下去,行了一禮,告辭。

黃昏之時,婚禮齊備,賀儀停當,吳縣燈火通明,全城點起花燈,慶賀城主孫策、都督周瑜各自完婚。兩名新郎官沒有交談,各穿著黑紅的婚袍,並肩穿過花燈旋轉的長廊,走進廳內。

一切虛幻得宛若一場五彩繽紛的夢,光華映在周瑜的眉眼間,彷彿化作了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無數感受。孫策笑著朝道賀的群臣拱手,連聲道同喜同喜,魯肅在身後跟著,將他們送進了拜堂的廳內。

「我曾想過,此生是不娶妻,不生子的。」周瑜說。

「別說傻話。」孫策自若道。

周瑜又說:「小時候,孤山啞大師,說我命中注定,不會成家,只會立業。後來我想了想,不如輔佐你一生,待得你用不著我的時候,我便依舊上孤山去,守著那座啞寺,晨鐘暮鼓,等你上來喝茶。」

孫策的表情頗不自然,周瑜又道:「既是你替我成了這樁婚……」

兩人站在廳前,等候新娘,周瑜隨手給孫策整理婚袍,又單膝跪下去,綁好他的靴帶。

「說不得便蹭一蹭你的喜氣,一同成婚了。」周瑜說。

「公瑾,」孫策說,「你常說我像小孩兒,可是看看你自己,你才是最長不大的那個,男人哪有不成婚的?」

周瑜笑了笑,答道:「娶了媳婦,可得穩重點,多聽聽媳婦的話,別像對我這麼對大喬,別再冒失了,心也收收罷。」

孫策似乎要再說點什麼,一時間千頭萬緒,在通紅的燭火下,既是惆悵,又是憂傷,還帶著點點不忍。他的眉頭擰著,看見周瑜朝後退去,伸手來握,周瑜卻不動聲色地一避。

「公瑾。」孫策忽然道。

這時候,廳堂的門開了。

女眷簇擁著大小喬進來,周母與吳氏登堂。

孫策與周瑜同時抬眼,望向門外。

孫策玉樹臨風,周瑜俊雅無儔,孫策之俊就像皓皓晴空,蒼鷹意氣;周瑜則猶如青松矗立,沉穩如山。

「親迎婦至——」司儀唱道。

孫策與周瑜一同上前,伸出手,牽住大小喬的手,牽入廳內,外頭起哄聲不絕,魯肅與張昭給女眷們派喜食與彩封,一時間整個府上的人都圍在外頭。

「拜高堂——」

兩名新郎與新娘,同時跪下,伏身拜兩位母親。

「合巹——禮成——」

《江東雙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