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司徒燁回來後就幾乎不說話了, 鄭傑和蓉蓉互相擠眼睛, 繼而心照不宣地哈哈哈地笑, 林澤一臉無聊地打牌, 連著胡了六圈,胡得桌旁三人都想咆哮。

「這叫什麼?」楊致遠笑道:「情場得意, 賭場也得意嗎?」

林澤道:「這叫贏了牌要請客, 午飯是我的了。」

鄭傑道:「你給我們贏一把撒!」

林澤道好嘛好嘛, 給你胡給你胡, 說著打了張牌出去給鄭傑胡, 五人中午打完,在農家樂吃了午飯,林澤又有點睏,不想打了,便躺在農家樂的一樓裡睡覺,司徒燁替他繼續打。

再睡醒時已是下午四點,林澤睡眼惺忪地起來,發現身上蓋了司徒燁的外套,打了個呵欠去洗臉, 外面麻將桌已經收了,林澤到池塘邊上的水龍頭旁去,擰開水, 簡直是冰寒徹骨, 令他打了個冷戰。

「他在山上拍照。」楊致遠說。

林澤頭也不回嗯了聲, 把水搓在臉上, 激涼透心,吁了口氣說:「司徒和你說了些什麼?」

楊致遠道:「挺有意思的一小孩,他也很苦惱,經常說你,因為喜歡你,不敢和你接近,每次有煩惱都對我說,說你為他做的事讓他很難受。」

林澤直起身,站在池塘邊,道:「我其實也沒做什麼,他說他喜歡我什麼了嗎?」

楊致遠道:「他說你答應帶他去馬德里玩,是他生平第一次,有人對他說這樣的話。」

林澤道:「當時我只是隨便說說的,沒想到他居然還記得,還說了我什麼?」

楊致遠說:「都是些零零碎碎的,說你會為了他和報社的領導吵架,你們社長是周志行?」

林澤點頭道:「其實還好,上頭一般不怎麼干涉我辦公室裡的事,只要新聞質量過關,大方向不出錯就行,領導都是老頭子。」

楊致遠嗯了聲,說:「他說他們不喜歡他的拍攝風格,你力排眾議讓他留下來了。還教他怎麼和妒忌他的人打交道,年終還特地給他包了一萬塊錢的紅包,鼓勵他讓他好好工作,令他覺得工作是件很快樂的事。」

林澤說:「可是他還是不願意留下來。」

楊致遠笑道:「他不確認你愛不愛他,因為你掌握了全部的主動權,他總覺得你只是把他當做助手,有他可以,沒他也無所謂,再找個攝影師就行。最開始還說,如果他離開了重慶,你再追著去找他,找到他了,他就跟你回家。前幾天又說,你可能不會去追他了,他還是決定留下來,但不知道怎麼開口。他如果走了,你會追著去找他麼?」

林澤萬萬料不到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司徒燁還跟楊致遠說這些話。

「可能不會。」林澤說:「他對我看得很透,他覺得我有他可以,沒他也照樣過,事實上也是這樣。」

林澤歎了口氣,忽然覺得挺對不起司徒燁的。

楊致遠道:「同志都這樣,沒有安全感,之前如果他和我走得太近了,給你造成什麼誤會,先給你道個歉,我這個人呢,是覺得該說的就說,因為很多機會一旦過去就不會再回來了,我是個聽憑內心感覺辦事的人,所以看見喜歡的對象就會去追,但他還是有很多顧忌,一直不讓我告訴你。」

林澤忙笑道:「沒有的事,個人選擇,我沒有什麼意見。」

楊致遠說:「鄭傑那人怎麼樣?我妹妹說他還是處男。」

林澤說:「很好的人,確實是。」

兩人都笑了起來,楊致遠給林澤遞了根煙,面前這人確實很大方,像做大事的人,林澤一直知道但凡有錢人,人際關係廣闊。事業有成的老闆,都有自己的成功之道,並非都是小肚雞腸,有事沒事就拿錢砸人之輩。

司徒燁會把楊致遠當成好朋友,肯定也有這個原因在。

林澤接了煙,兩人點火,楊致遠笑道:「條件這麼好,怎麼還是處男?」

林澤無奈搖頭,知道楊致遠要打聽鄭傑——畢竟蓉蓉是他的妹,這代表鄭傑真的有戲了,蓉蓉一定也喜歡他。

這年頭出社會工作好幾年還是處男的簡直是鳳毛麟角,而楊致遠告訴了他司徒燁的事,意思很明顯了:這是個交易,現在咱們來說說鄭傑吧。

「坦白的說。」林澤思考了一會措辭,而後道:「他這人缺點肯定是有的,否則也不會一直找不到對象,粗心,直神經,包括他老媽的債。」

楊致遠說:「債都是些小意思,關鍵是人品。」

林澤說:「人品我可以很負責地說,他沒有任何問題,你覺得嗎,致遠兄。現在的人談戀愛就像在打仗一樣,男女兩性認識,不是奔著互補與融合來的,而是抱著一種像是天生的仇恨,水火不容的立場去瞭解彼此。」

楊致遠笑著點頭,林澤說:「兩性在現在社會主流的宣傳趨勢中,已經形成了一種對彼此不信任的觀念前提,不是你打敗了我,就是我征服了你,尤其是相親,有一點不合心意就一拍兩散。挑挑揀揀,大家都想著找個成熟靠譜的過一輩子,但剛開始談婚論嫁的人,都是不成熟的,都需要互相調/教,談婚論嫁時顯得很成熟的,都是別人調/教好的成品,不去付出又怎麼會有收穫?許多高帥富有魅力有耐心,那些品質優良的男人都是母親,家庭,社會,朋友與前女友,甚至前妻經過許多艱辛捏好,放上來的陶瓷。鄭傑還只是個粗坯,他在許多方面都算不上成熟,需要和蓉蓉互相之間的磨合,如果她願意這樣過日子,我建議她考慮鄭傑。如果她想找個知道在女孩子面前怎麼說話,懂女孩的心的男人,那我建議還是算了,他最開始肯定做不到這一點。」

「還有,鄭傑的優點在於。」林澤停下,手指挾著煙看楊致遠,認真地說:「他是來談戀愛,不是來打仗的,他要是談起戀愛來,開了火,我保證他打一場輸一場,根本不是自己愛人的對手。他願意接受自己所愛的人對他的改造,他昨天剛辭職,生活不一定陽光,但他的心還是很開朗,人也很誠懇。」

楊致遠點了點頭,兩人繼續在池塘邊走,林澤又開啟了新的話題,說:「致遠兄要結婚了?」

楊致遠說:「你不打算結婚?」

林澤無所謂道:「我出櫃了。」

楊致遠道:「我也出櫃了,二十歲就告訴了父母。」

林澤說:「恭喜,和男友去國外結婚嗎?」

這個問題林澤也想過,以後靠自己的努力賺點錢,和自己愛的人出國,領結婚證,再回中國工作生活,或者滿世界到處跑也不錯。是件很幸福的事。

孰料楊致遠卻道:「不,和女孩結婚,結婚以後不管是形婚還是怎麼樣,都不會再出來玩了。」

林澤微微蹙眉,楊致遠說:「我出櫃了,可是出櫃也沒有用,父母和親戚只把我當作小孩,玩心太重,三番五次地說,讓我在外面玩夠了,還是要回來結婚,組建家庭,我現在就在考慮,是去找個拉拉一起生活,還是去找個正常的女孩過日子。有個很溫柔的女孩子在追我,她說她願意和我一起過,前提是我不要再出去找男人玩。」

林澤:「我建議是找拉拉,對雙方都好,結婚以後你也可以繼續同志生活。」

楊致遠說:「可是對小孩不好,除去財產糾紛的原因不算,孩子如果看到自家父母不像別家的父母一樣,遲早會產生心理問題。我約束得住自己,卻約束不住對方。只有父親付出,母親奉獻的家庭才是完整的家庭,同志和拉拉都很難做到對配偶,對子女,對這個家的奉獻。」

林澤:「那你又怎麼保證你能愛上正常的女孩?」

楊致遠說:「不去努力又怎麼知道做不到呢?我也不是純零,是,我是在騙她,但只要表現出我對她的溫柔,表現出我對她的愛,不告訴她,一切又有什麼區別嗎?真正痛苦的只有我一個人而已,無知的人其實最幸福。現在圈子裡對和直女結婚畏若蛇蠍,其實大可不必,我一個朋友說,結婚以後有小孩了,家庭的幸福感可以沖淡這種痛苦。大不了就當一個以後再也不可能去愛的人,和妻子彼此扶持,沒有愛情,直接轉化為親情,過家人一樣的日子。反正正常婚姻在幾年後,也會歸於平淡,不相□□何其多?只要隱藏好,該過的都照樣過,況且對男人來說,家庭和婚姻也不是人生的全部,這樣一來正好有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事業上去。」

林澤沒有表達意見,他知道現在同志裡確實有很大一部分是這樣,父母在兒子出櫃時暴跳如雷,快刀斬亂麻後,兩敗俱傷地接受了,再過個幾年,家裡又會重提此事,意為我不管你喜歡男的還是喜歡女的,你還是得給我結婚生小孩。更有些人認為自己的兒子只是喜歡在外面亂玩,時間到了,也要停下來結婚的。

談話到此為止,觀念相牴觸,林澤也不想再和他說太多了,兩人便這麼站著,看著池塘不說話。

司徒燁和鄭傑,蓉蓉從山上的小路下來,林澤知道今天的交流到此為止,遂扔了煙頭,說:「晚飯一起吃?」

楊致遠說:「我得先回去,一個好哥們今天過來,我要去機場接他。」

「再見。」林澤和楊致遠握手,楊致遠握著林澤的手,說:「還有一件事不應該瞞你。小燁的家裡……」

林澤:「……」

楊致遠想了想,說:「……他的父親相對於我們來說,要□□一些,家裡親戚也在到處找他,據他說是想把他抓回去,關起來,給他找個老婆結婚,不結婚的話打到結婚為止,這點也令他很痛苦很沒有安全感,我想你可以保護他,再見。」

說著重重握手,眼裡帶著狡猾的笑意,轉身走了。

林澤心道最後才說這話,這老狐狸,你敢說你對司徒燁沒有半點心思?只是司徒燁身上太多麻煩,不敢招惹而已吧。

「阿澤!」鄭傑喊道。

林澤還站在池塘邊,三人下山來,林澤道:「楊致遠先走了,我們得自己坐車回去。」

「他不是三點就走了嗎?」司徒燁說。

林澤明白了,楊致遠一直在等他睡醒,告訴他這些話。

鄭傑說:「晚飯怎麼吃?」

林澤道:「我請吃晚飯吧,回市區吃,北城天街怎麼樣?」

四人坐車,蓉蓉玩了一天玩累了,靠在鄭傑的肩上睡覺,林澤和司徒燁坐後排,司徒燁看著窗外黑乎乎的景色,回市區的路上堵車了。

林澤隨手按司徒燁的相機,看到司徒燁拍他睡覺的照。這是司徒燁最沒有水平,光線最差,沒有任何構圖感藝術感可言的一張照片,傍晚時光線暗淡,從灰濛濛的玻璃窗外面照進來,林澤穿著皮鞋西裝,張著嘴,在沙發上躺平了,簡直睡得天昏地暗。

「速度刪掉……」林澤看到這個照片就恨不得馬上一頭撞死。

司徒燁道:「你刪吧。」

林澤既想哭又想笑,考慮了很久,還是沒刪,司徒燁伸手過來,林澤馬上道:「別……」

司徒燁:「拿來……」

兩人抓著相機較勁,司徒燁道:「要壞了……」

林澤吻上去,司徒燁馬上鬆手,林澤封住他的唇,吻了一會便放開他,沒事人一樣繼續看今天拍了什麼照片。

大部分都是鄭傑和蓉蓉,有幾張是林澤,湖光山色,天空灰暗,別有一番意境,綿延的荒廢鐵軌長滿了雜草,伸展向天的盡頭,鄭傑和蓉蓉一人一邊鐵軌,牽著手,快可以當婚紗照了。

「晚上過來睡吧。」林澤說。

司徒燁道:「怎麼?」

林澤笑道:「我一個人睡有點冷。」

司徒燁說:「你不是有電熱毯麼?」

林澤說:「但你沒有。」

司徒燁不吭聲了,車堵了一會又開始走,行行停停的,司徒燁有點睏,便坐著瞌睡,睡著睡著歪到林澤肩膀上,一下就醒了,要起身坐好,林澤卻伸出手臂環過他的肩膀,把他摟著,讓他靠在自己身上睡覺。

八點多時終於回到江北,華燈初上,霓虹璀璨,北城天街人少了許多,司徒燁吃晚飯時還一副沒睡醒的模樣,林澤給他調了油碟,又給他燙菜吃,就差餵他嘴裡了。一邊和鄭傑蓉蓉說說笑笑,儼然兩對小情侶,晚飯後鄭傑送蓉蓉回家,林澤送司徒燁回家。

今天的重慶很冷很冷,入夜後開始今年的第一次,也是這個冬天的最後一次降溫,路人都進了溫暖的咖啡店與小吃店裡坐著。林澤一本正經道:「回來住,太冷了。」

司徒燁沒有說話,他的床連個電熱毯都沒有,回家後林澤便幫他收拾東西,合租的女孩笑道:「和你男朋友又合好了?這次去住幾天?」

林澤笑了起來,到廚房去,假裝沒聽見,司徒燁和她說了幾句話,收拾好東西出來,這次的東西有點多了,兩個大包,司徒燁拿著相冊,手不能拎東西,林澤便給他提著包下樓去。

司徒燁胳膊下還夾著他的相冊,上坡時林澤走得有點喘,那倆旅行袋又很重,剛吃飽飯沒力氣,心道老了老了,走不動了……

司徒燁忽然笑了起來,林澤面無表情道:「笑什麼?」

「沒什麼。」司徒燁說。

兩人站在路燈下,司徒燁說:「喝酸奶嗎,我去買。」

林澤道:「去吧。」

司徒燁走過去,片刻後回來說:「給我十塊錢。」

林澤啼笑皆非:「連買酸奶的錢都沒有了?!你這也太潦倒了吧。」

司徒燁說:「錢都給你了啊,上個月剩五百都上繳了,這個月的工資一直不發。」

林澤:「那你這幾天出門,都一分錢沒花?」

司徒燁說:「楊致遠請我吃的,怎麼,又要吃醋?」

林澤心道真是敗給他了,蹙眉道:「以後省著點,要過日子的。」

「嗯。」司徒燁笑了笑,說:「知道了,酸奶還喝嗎?」

林澤給司徒燁十塊錢,司徒燁去買了酸奶,兩個大男生在小賣部門口喝酸奶顯得有點奇怪,也不利於聊天,便過馬路站在路燈下喝。

「你相冊最後幾頁是什麼。」林澤說。

「你看吧。」司徒燁說。

林澤站在昏黃的路燈下,接過司徒燁的相冊,翻開後面那幾頁。

裡面是一張林澤和謝晨風的合照,那是司徒燁隔著星巴克的玻璃牆抓拍下來的。

夏季陽光正好,北城天街玻璃頂棚上投下一道光柱,謝晨風和林澤站在星巴克門口,謝晨風揪著林澤後領,讓他不要進星巴克了,拖著他離開。

林澤想了很久,終於想起那次他們說的話:謝晨風說今天不去星巴克,天天去,換個地方坐,去滿記怎麼樣,林澤說等我進去給咖啡小哥打個招呼。

謝晨風說搞那麼麻煩做什麼,別人根本不記得你,於是拖著林澤走了。

而司徒燁那時就在櫃檯後,拍下了林澤被謝晨風拽走的那一幕。

司徒燁的每張照片都有一個相應的註釋,這張相冊下的註釋是:

第三年,秋天,重慶站,北城天街星巴克,天氣冷了,我的愛情什麼時候才會來?

林澤朝後翻,上面是他和司徒燁的另一張照片,北京一望無際的道路,紅葉滿佈街道兩側,林澤一手勾著西裝,另一手搭著司徒燁的肩膀,走向飄滿紅葉的小路盡頭,側頭時朝司徒燁笑,不知說著什麼。

註釋:冬天,北京出差中,這就是緣分嗎?

林澤把相冊合上,還給司徒燁,司徒燁又說:「怕你看到他難過,所以沒敢給你看。」

林澤說:「走吧,回家。」

《北城天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