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時代-VI升空離開停機坪, 歐泊站在控制台前設定航路, 注視著窗外的星空, 從這個角度恰好能看到熾熱的戰神恆星, 它就像一個巨大的火球,散發著無窮無盡的光與熱。

戰神恆星已經走向它壽命的終點, 它存在了近一百七十億年, 將在兩億年後消耗完它所有的光與熱。因自身質量所限, 壽命終結之時將進行坍縮, 並形成一個黑洞, 將星系中所有的行星牽引過來,這塊區域將在宇宙中徹底消失。就連光也無法再探測到它的存在。

大宇航協會在光紀元20073年發出了戰神恆星的壽命測算。如果換算成人類的壽命,那麼它的餘生只有短短一年多。

但恆星的壽命實在太長了,人類從誕生至今,古地球時期的一萬四千年文明加上光紀元文明,也不過是三萬多年,兩億年……科學家們甚至不相信人類的歷史能維持這麼久。

「這是一個護衛任務。」歐泊邊設定路線邊說:「你可以先看看日記本。」

卡倫斯翻開傭兵日記,坐在沙發上,歐泊把抱枕移開了些, 那是雷蒙從前用過的,他一言不發地把他們的共同紀念抱起來,放進房間裡去。

然而進了臥室, 對著另一張床, 又想到既然卡倫斯來了, 暫時加入傭兵團, 雖然只是試用期,但如果表現得好的話他們也是長期夥伴,總不能把雷蒙的遺物全收得乾乾淨淨。

他把東西又拿出來,放回原來的位置上。

卡倫斯抬眼瞥他,沒有說話,繼續看日記。

「銀河系共和國轄地。」卡倫斯說:「C級任務。」

歐泊嗯了聲,在地毯上坐下來,看任務詳情,在他接下這個任務之前就已經略有點計劃了——護衛任務,難度不大。

任務等級:C。

任務內容:大麥哲倫星雲索爾恆星系,行星CT-U2,CT-U3,CT-U7護衛,協助青年進取會辦理喬遷事宜,遷徙地點未定,必須完成安置所有成員(約兩萬兩千人)後才能結束委託。

匯合地點:CT-U7。

委託人:青年進取會秘書長喬克斯。

任務報酬:十八萬星際信用點,包吃住。

備註:可能會在目的地星球進行少量戰鬥,青年進取會提供小型帝國產作戰機甲。

「一個搬家任務。」卡倫斯說:「可能需要戰鬥,沒有說是什麼類型的戰鬥,也不提會遭遇什麼樣的敵人。」

歐泊無所謂道:「委託都是這樣,僱主們總是喜歡含糊其辭,企圖混淆某些概念,以達到省錢的目的,我猜目的地星球是一個新開墾荒地,當地可能有點野獸什麼的。」

卡倫斯點頭道:「有可能,我從來沒有出過這種類型的委託,這是僱主們的習慣嗎?」

歐泊:「算是吧,接近七成的委託都帶著一點隱瞞性質,以後你會逐漸熟悉。」

卡倫斯認真看任務,說:「如果有隱瞞性質,你覺得會是什麼?」

歐泊道:「以我的經驗,應該就在戰鬥這一塊。」

卡倫斯點了點頭,說:「要是有更完備的信息就好了。」

歐泊:「你以前是共和國的軍人,去過索爾星系麼?」

卡倫斯笑道:「從來沒有,我們都是封閉式訓練,不允許隨便出去玩的。而且我也不是探索類兵種,隸屬於地面守衛軍,對星系探索毫無經驗。」

歐泊起身去打開星圖,說:「那可夠無聊的。」

卡倫斯嗯了聲,說:「所以嚮往探險精神,想來當個傭兵。」

歐泊輸入索爾恆星的位置,檢視備註。

關於星圖的一切又被他回憶起來——這真的是科洛林用過的星圖麼?

歐泊心裡很平靜,如果真如他所料,這又算什麼?

他對雷蒙離去的悲傷已經逐漸被復仇的執念所逐漸取代,扳手說「我們終有一天會報仇的」,而所有傭兵都明白,這場血海深仇永遠無從化解,許多人從第二次暗殺戰之後,活著的唯一意義就是復仇。

雷蒙只是科洛林殺死的許多人中的一個,死在科洛林手下的生命數以億計,隕星之王甚至不知道這個死者的身份,名字——包括燧衍,包括銀守的團長,包括在他兩次行動中戰死的傭兵們,他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名字,然而在科洛林的眼中,只是放在他成就大業的道路上的幾塊小石頭。

連小石頭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宇宙的塵埃。

歐泊期待著有一天能親手為雷蒙與亞澤拉斯復仇,在長劍刺穿科洛林胸膛的時刻,低聲告訴他,有一個連人類都算不上的半機器人,為了阻攔他毀滅他們生存的家園,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然而在那之前,還有很遠很遠的路要走。

他打開備註。

【古神話中雷□□字:索爾。這裡曾是古地球移民探索外星球後被遺漏的地方,四個脈衝星球磁場掃過的交叉點,這些磁場令索爾恆星產生了遠達數百億公里的閃電,每隔一個脈衝交匯週期,索爾都會釋放出無數閃電,令周圍的行星沐浴在雷暴之中。】

【該恆星的第一層引力範圍內直接被雷電覆蓋,在這個區域裡沒有完整的行星,所存在的只有一個光環般的粉末隕石帶】

星圖上的全景是一顆橘黃色的恆星,旁邊是個方圖表格,歐泊看了左下角一眼,說:「赫羅圖是什麼意思?」

卡倫斯起身,走到星圖旁,雙眼充滿驚詫。

「赫茨普龍-羅素光譜分析圖。」卡倫斯解釋道:「用來表現恆星的溫度與光照,索爾是一枚藍巨星,這表示它很年輕,藍巨星是高質量的主序星之一。」

歐泊道:「可它不是藍色的。」

卡倫斯道:「唔……我也不太清楚這是為什麼,可能大宇航協會有自己的標準吧。」

恆星周圍分佈著由隕石組成的閃亮光帶,就像圍繞恆星的一個光環,光環內空空如也,這是非常罕見的現象。

光環外圍有上千顆行星,浩浩蕩蕩地圍繞著索爾恆星公轉。

【四個遙遠的脈衝星球釋放出磁場,與遠古雷神的自轉彼此干擾,造成了這些閃電,索爾釋放出的雷電穿過光帶後已經被徹底減弱,閃電能橫亙數十個天文單位,簡直是造物主的神跡。這枚恆星非常年輕,相當於千億星辰住民中的一個嬰兒,或許正因如此,它總是喜怒無常,喜歡時不時地打雷,把靠近它的行星全部擊得粉碎。】

【十六個適宜人類居住的星球偶爾會受到來自宇宙中的電能干擾,閃電穿過大氣層,把氮氣電離,形成少量一氧化氮,二氧化氮,以及氨。】

「這幾個星球上幾乎全是固氮植物。」卡倫斯說:「還有固氮菌……可能會下硝酸雨與氨雨。我聽說過索爾星系是生產氮能設備的好地方。」

歐泊緩緩點頭,卡倫斯又道:「不錯的星圖,多少錢買回來的?」

歐泊:「朋友送的,我還有另外一幅從海盜那裡……其實我更想用這個。」

他抽走雷克特送他的星圖,把寂星裡從海盜船上打劫回來的星圖插上去,這個星圖是大宇航公司產的,只有坐標和圖像,沒有任何說明。

「算了還是用這個吧。」歐泊又把雷克特給他的星圖換回去,到茶几旁去坐下。

卡倫斯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從烈星到索爾星系需要三個宇宙日的時間,歐泊始終沉默,坐在控制台前,注視著窗外的星空。

歐泊就這麼沉默了一整天,第二天仍舊坐著,不說話。

卡倫斯道:「聊聊天吧,戰友,你有什麼能教給我的?我覺得你挺強大的,相信我沒跟錯人。」

歐泊說:「沒有,我還是個愣頭青,不要把太多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事實上我太弱小了,連我最親密的人都無力保護。」

卡倫斯笑了笑,說:「你的小機器人挺不錯。」

歐泊說:「我媽媽送給我的,它很聰明,E7。」

E7閃著燈,嘀嘀嘀幾聲,卡倫斯說:「我可以看看你嗎?E7?」

E7給卡倫斯拍了張照,卡倫斯道:「我家在共和國的銀灰星系。」

「聽起來不錯。」歐泊說:「家裡還有誰?你退役後為什麼不在共和國呆著?據我所知共和國給退役兵的待遇都不錯。」

卡倫斯說:「嗯,但那只限於個人以及配偶來說……我家裡有爸爸,媽媽……事實上他們不是我的血親,你知道肯其拉戰役嗎?」

歐泊搖了搖頭,卡倫斯說:「肯其拉星是一個小星球。」

歐泊道:「那裡發生了什麼事?」

卡倫斯說:「我在地面銀灰星系地面部隊服役的時候,帶過一個男孩,和你差不多大,是個很漂亮的小伙子。」

歐泊說:「我打賭他後來死了。」

卡倫斯笑著點頭,說:「確實是這樣。他是我很喜歡的學生之一,很聰明……是那種恰到好處的聰明,而不是自高自大,目空一切的聰明。他敢於反抗軍隊裡的強權,卻每次都有辦法脫身,他教會我不少東西,我是由衷地欽佩他。」

歐泊說:「其實烈星的思想也是這樣,傭兵們相信生來平等,沒有人歧視弱者,也沒有人自詡前輩,用等級去欺壓新人。」

卡倫斯說:「對,他的行事方式就和傭兵們差不多,堅持那些自己認為對的,而且很勇敢。我覺得讓他留在地面部隊是浪費人才,所以申請把他送到探索隊裡去。」

歐泊幾乎可以猜到發生了什麼,果然卡倫斯說:「後來他在執行一次任務的時候犧牲了,但保全了整個小隊,我為他而驕傲。」

歐泊說:「對於很多人來說,他們可能會想『如果我不送他去探索隊,他就不會死』……大約這樣。」

卡倫斯說:「但我不覺得,每個人活著都有自己的追求,他很希望去探索這個宇宙,而不是為了活得更長,活得更安全,就這麼呆在地面部隊過一輩子。你知道的,生命的價值不在於時間的數量,而是質量,所以我也從不因為他的犧牲而責備自己。」

歐泊喃喃道:「你說得對,我的老師曾經也說過這點。」

歐泊想起雷克特說過的關於蜉蝣星人的生命,絕對的時間長短沒有多大意義,關鍵是在於一個人是否為自己而活,做了想做的事。

「他燃燒了自己的生命。」卡倫斯笑著說:「把自己的靈魂壓縮後綻放出璀璨的光,比這個宇宙中的許多生命活得更有意義,他的一分鐘,等於許多人的一輩子。」

歐泊緩緩點頭,卡倫斯說:「但他的家人無法理解,共和國有相當一部分地區仍然推崇古地球延續下來的思想……他們覺得人是社會人,父母有父母的責任,兒女有兒女的責任,每個人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活,從出世的那一刻起就需要面對自己的責任,為親人,為朋友,為國家奉獻自己的一生。」

歐泊說:「說不上對不對。」

「嗯……」卡倫斯說:「說到底,還是個付出與獲得的平衡關係,或者說對人生自主性的權利與義務的權衡。」

「有的人覺得靈魂是自己的,而有的人則認為,純粹追求自己人生的人很自私,這個社會裡父母為子女而活,子女為了滿足父母與他人的期望,甚至國家的栽培而盡自己的責任,所以一個人活在世界上也需要讓父母,朋友,親人們放心,快樂,驕傲。」

「在共和國的許多星域中,這種思想仍然處於主流,星際共同體也是因為這種思想差異而分裂了。」

「所以我退役後,開始照顧他的家人,期待他們能明白,他的一生過得很有價值。他的哥哥也在軍隊裡服役,無暇照顧家人,他父親和他的哥哥決裂了,他的哥哥深以有這樣一個父親為恥,因為父親酗酒。他的父親需要很多錢,於是我又只得出來當個傭兵,順便到處走走,增長見聞。」

歐泊問道:「我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母親已經去世了,我想如果我想當一名傭兵,她應該也會支持我,但我能明白你所說的情況,你和他是戀人麼?」

卡倫斯說:「曾經有一段時間是,但他的哥哥很排斥,或者可以說是痛恨我。」

歐泊又問:「你自己的父母親呢?」

卡倫斯說:「從我出生就沒聯繫過,共和國需要新生兒,所以我素未謀面的父母各自捐出精子與卵子,在庫存裡組合配對,我在培養艙裡誕生,由政府撫養長大,七歲的時候進入提風軍校參軍,退役時是一名少校。」

歐泊端詳卡倫斯,他和自己差不多高,雙眼很深,瘦而幹練,猶如一隻獵豹般充滿了爆發力。

他談不上英俊,但有種別樣的風度,自律、堅決、果敢以及充滿毅力——那是一種軍人特有的,忠誠與果斷的品格,更難得的是他不卑不亢,他把歐泊視作團長,同時也是夥伴,不因自己曾經的少校軍銜而倨傲,也不因歐泊的C級傭兵身份而特別迎合他。

歐泊說:「我覺得你很不錯,很理智,很榮幸和你並肩作戰,戰友。」

卡倫斯笑著說:「說說你吧。」

歐泊回憶片刻,說:「我的故鄉是一個礦產星球,但很抱歉,有些事情我不能說得太清楚……」

他把自己的經歷揀了一些扼要地告訴卡倫斯,卡倫斯沒有刨根問底,聽完之後說:「很有意思,我開始嚮往傭兵這種生活了。」

「我在最開始也是這樣的。」歐泊道:「充滿憧憬,充滿嚮往,直到我的戰友犧牲的那一天。其實在遇見你之前,我本來是打算單干的,我一直想不太清楚,為什麼烈星有許多人會喜歡放單,和戰友們一起進退,一起完成委託,不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麼?」

歐泊:「雷蒙離我而去之後,我才明白到許多人的心情,他們不是不喜歡與人合作,而是輸不起,失去不起。試想想,朝夕相處的夥伴某天犧牲了,那種感覺就像把你的靈魂強行切走一塊,而且永遠都回不來了。」

卡倫斯說:「你會走出來的,相信我。」

歐泊看了他一眼,又說:「可是如果再遭遇一樣的境況又怎麼辦呢?譬如說我和你在一起浴血戰鬥,未來的某一天,你也犧牲了。」

卡倫斯笑了起來,歐泊說:「於是我又是一個人了,必須再承受一次這種痛苦。」

卡倫斯說:「我和你曾經的那位朋友並不等價。」

歐泊說:「確實不等價,因為他是我的愛人,而你是戰友,但失去朋友的過程也絕不好受……」

卡倫斯說:「謝謝你對我的接納,我相信你是認真地接受我成為你的戰鬥夥伴,你聽萊傑森的歌麼?」

歐泊說:「偶爾聽聽,怎麼?」

卡倫斯說:「他唱過一首歌,大意是說:生命本身就是一場獲得,失去,經歷,遺忘的輪迴。」

歐泊的瞳中倒影出舷窗外瑰麗的星空。

卡倫斯又道:「所有的東西在某一天都將離你而去,只有你的心才是真實的。有家庭的必將失去家庭,有愛情的也終將失去愛情,你擁有什麼,就終將面對失去它的那一天。失去與得到總是如影隨形。人除了自己,永遠一無所有……其他的東西,都是風景。」

歐泊點了點頭,卡倫斯說:「你會慢慢走出來的,而且你還有更重要的事做。」

「什麼事。」歐泊道。

卡倫斯:「我不知道你能做什麼事,你得自己決定,燃燒你的生命,不管能不能做到,活下去,等到生命走向自然的終點,總有一天會和你的愛人相見。」

當天他們沒有再交談下去,歐泊陷入了漫長的沉思之中,最後他終於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終有一天,他會除掉科洛林。

不管是由自己親手做,還是在解決隕星軍團的影響中出一份自己的力量,他都肩負著這個責任。

《星辰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