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依舊是那身小丑裝束, 臉上油彩未洗去, 坐在歐泊身旁, 天邊又一波流星雨劃過, 映得夜空猶如白晝。
還是雷克特先開了口，他說：「小科教給了你什麼？」
雷蒙沉吟片刻, 而後答道：「他……這很難回答, 我也不知道他給了我多少東西……」
「娜塔莎。」雷克特道。
雷蒙微一怔, 繼而道：「斯芬克斯的女王？」
【很抱歉, 歐泊, 我不得窺探他的心靈，這決定了我將採取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此事。】雷克特的聲音直接在歐泊腦海中響起。
歐泊知道雷克特知道他沒睡著，他不敢回答，心臟砰砰地跳，雷克特在證實一些什麼事？在確認雷蒙會不會是另一個科洛林？
「不認識。」雷蒙自言自語道。
雷克特又道：「海因裡斯。」
雷蒙微微蹙眉，說：「我似乎聽過這個名字，蕾菲娜所在的家族……」
雷克特說：「凱爾雷呢？」
雷蒙沉默了，他瞇起眼，說：「前任烈星傭兵王, 聽說他也是個複製人……」
歐泊睜開雙眼，說：「凱爾雷就是你的製造者。」
這次輪到雷克特動容了，說：「凱爾雷也是複製人？」
歐泊點頭, 坐起身, 朝雷克特詳細說了象牙塔裡的推斷。
在這段時間裡, 雷蒙的神情始終帶著點不安, 那是歐泊見過雷蒙最沒有安全感的時候，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並伸手握著雷蒙的手指，以示他永遠是站在他這一邊的。
而雷克特的臉色變得十分複雜，他有太多的事不知道，歐泊生怕他做出什麼過於激動的事來，最後道：「老師，你剛剛說，你想像個普通人一樣過……一段生活，你還答應我要教我原子撞球呢。」
雷蒙開口道：「他的撞球技術很好？」
歐泊笑道：「對，說不定能贏點回去的路費。」
雷克特的表情帶著點笑容，眉眼間卻流露出一股難以言喻的無奈，他沉默許久，而後緩緩點頭，歎了口氣。
「這個承諾依舊是作數的。」雷克特說：「你隨時可以來找我。」
歐泊道：「那麼我們明天一起來找老師？」
雷蒙笑道：「我明天還得來這裡打工，足足一周時間，厄林說了，白天也讓我來，幫著做點事，會多付一萬信用點的酬勞，有些客人住在白花莊園裡，白天需要陪同出去。」
雷克特見他的裝扮便知就裡，無需多問，正在這時，莊園內播放起交響曲，舞會開始了。
雷克特起身道：「我得進去交代點事情，這裡是我的通訊號碼，我就住在六稜光英街，共和國原子撞球俱樂部的球員下榻處。」
雷蒙說：「我們就……先回去？」
歐泊想了想，只能回去了，雷克特要轉身入內，歐泊卻道：「老師。」
雷克特回頭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們自行其是，進入莊園內的舞廳裡，歐泊心中百味雜陳，正要與雷蒙離開草坪時，雷克特的聲音直接在他腦海中響起。
【他就像剛剛離開群星聖堂，獨自前往宇宙歷練的科洛林，缺乏安全感，總的來說，沒有什麼黑暗的心思。我不會難為他，相反，還很想和他多聊聊。我相信我們可以當朋友。】
謝天謝地……歐泊人生最大的難題終於迎刃而解。
「笑什麼？」雷蒙道。
「呃，沒什麼。」歐泊快樂地說：「我們開始搜刮東西吧。」
雷蒙手指戳了戳歐泊的頭，說：「搜集資料，你又忘了正事。」
歐泊道：「足足有一周時間呢！你急什麼？」
事實證明歐泊沒有說錯，這個宴會簡直是窮奢極侈，每一天入夜時都會在白花莊園中盛大開場，美酒佳釀隨便喝，食物隨意吃，直到天亮時才散場。
第一天夜裡，歐泊回去也沒有住的地方，於是就和雷蒙吃完出來，帶著第二天的早飯與午飯，於破曉前漆黑的夜幕中沿著大路慢慢地走，整個白隼之星在太陽升起前的一小時裡陷入短暫的靜謐，覆蓋全星的流星雨已睡去，唯餘路燈安靜地亮著。
「冷嗎？」雷蒙問道。
「有一點。」歐泊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條件比從前弱了許多，缺乏戰鬥的鍛煉與艱苦的環境，令他竟是覺得有點冷。
不知何時，路邊的花叢響起奏鳴的和聲，彷彿在催人入眠。
雷蒙把外套給歐泊穿著，自己依舊穿那身小丑服，問：「他會殺了我麼？」
歐泊沒有想到雷蒙竟是會如此直截了當地提出這個問題，他答道：「不會的，相反，他還挺喜歡你。」
雷蒙擺了擺手，示意歐泊別再哄他玩了。
歐泊忽然動念，問道：「你對他是什麼感覺？」
他想到科洛林與雷克特之間那麼久的往事，雷克特親手培養了他，雙方都是對方唯一的親人，雷蒙身上帶著科洛林的基因，會不會就像在他睜開眼的一剎那時，潛意識驅使他來到烈星一樣，現在對雷克特仍然抱著初出聖堂時的情緒？
「我有點怕他。」雷蒙說：「發自內心的怕，不敢在他面前亂說話。怕他不認同我，不讓我和你在一起……」
歐泊道：「喂，老兄。」
他拍了拍雷蒙的背，說：「你不是打算追我的麼？難道我的父親反對，你就要放棄了？」
漆黑的夜空下，他們彼此沉默良久，沿路的頌歌之花響起催眠般的小夜曲，這裡的花是從教廷國度移植過來的，只能奏樂，沒有人音般的聲帶。
歐泊還記得他們上一個委託就是尋找這種能唱歌的花，兩人就像生得不能再生的新手，到處打聽，到處詢問要怎麼從光弧之國得到一株會唱歌的花朵，這種花離開了教廷就無法存活，歐泊就像傻子一樣問來問去，最後才得到了確切的情報。
雷蒙為那名僱主支起花棚，並購置了一系列複雜的模擬機器，忙上忙下只為了賺那少得可憐的三千信用點，磁粒子，溫度與自然土壤元素比例，以及水的成份，稍有一點點差池那花就不願意唱歌，彷彿這種植物能辨認周圍陌生的環境。
歐泊幾次都想放棄，實在沒那耐心，然而在雷蒙的堅持下，最終他們成功了，雷蒙拿到錢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歐泊買吃的。
歐泊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想起這一幕，覺得雷蒙很不容易，是個安全而可靠的男人，他開始找到一點當初的感覺了。
那身材高大的小丑朝他微一鞠躬，兩人牽起手，油彩絲毫不掩他英俊的面容輪廓，連體的小丑服別有一番趣味，歐泊便和他抱著，在路燈下走了幾步，和著路邊的頌歌花踏起緩慢的舞步。
「比起恰恰。「歐泊說：「我更喜歡用這種方式。」
雷蒙道：「恰恰是什麼？」
歐泊道：「哦不，你的記憶庫裡沒有這玩意，我猜這是在你被做出來之後科洛林才學的。」
雷蒙一頭霧水，歐泊卻覺得十分好笑，雷蒙低聲道：「要不今天晚上……」
一輛車在路邊停下，車窗消失。
「已經很晚了。」雷克特說：「需要送你們一程麼？」
歐泊看看雷蒙，目光中帶著徵詢的神色，雷蒙點了點頭。
兩人上車去，歐泊道：「謝謝你，老師。」
雷蒙道：「謝謝你，老師。」
雷克特關上車窗，似乎有點觸動，那一瞬間歐泊感受到了雷克特心裡強烈的情感波動，似在為一個與科洛林一模一樣的學生再次這麼叫他而感慨萬千，又似是重拾作為普通人缺失已久的感情。
雷克特：「去什麼地方？」
歐泊說：「橡樹旅館，哪來的車？」
雷蒙馬上道：「不，去停機坪，旅館只有一個床位，我們沒辦法睡。」
雷克特道：「借的，俱樂部裡的車。」
歐泊道：「看來你混得很好哦，老師。」
雷克特莞爾道：「你想找我借錢麼？我相信以雷蒙的能力，不會混得太差，畢竟你倆都是我教出來的學生。」
車很快就停了下來，走路要走很遠，開車卻只需要幾分鐘，雷蒙仍舊沒什麼話說，朝雷克特點了點頭，似乎在思考要如何與他告別，雷克特便主動道：「雷蒙，再見，歐泊，明天見。」
歐泊想起雷克特答應教他撞球的事，笑道：「我一定會來找你的。」
歐泊與雷蒙回到飛船裡，這時候天已濛濛亮了，雷蒙去洗澡，歐泊困得要死，仍撐著在沙發前整理情報。
雷蒙洗完澡精神得很，取出兩人在酒會上拿的飲料，說：「我今天看到了一位老朋友，你猜猜是誰？」
歐泊馬上想起來了，那個問題他還沒有問出口。
「是另一名小丑？」歐泊蹙眉道：「是誰？我也覺得有點熟。」
「銀守，你還記得他麼？」雷蒙道：「在女蘿星上曾經和我們一起並肩戰鬥的人。」
歐泊：「！！！」
「他主動告訴你的？」歐泊驚訝道。
雷蒙點了點頭，說：「是的，但他已經認不出我了，我想這不是我們四年沒有見面的原因。他是個很友善的人，還說傭兵對冒險家一向不感冒，我想我們談得來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在於他的性格比較友好。」
歐泊說：「一定是萊傑森修改了所有人的記憶，老天，他是怎麼做到的？這真的是太神奇了。」
雷蒙說：「他也接了一個委託，是帝國聘請陪游的。」
歐泊說：「烈星現在怎麼樣了？」
雷蒙道：「情況不太好，帝國正在逐步吞併它，物價比我們四年前呆在那裡的時候要高了不少，帝國想讓國王碼頭與烈星開同樣的辦事處，融合大宇航協會與傭兵工會，形成一個大型聯合組織，冒險家協會具有強大的情報網和信息收集能力，傭兵工會則有卓越的戰鬥力……」
歐泊聽到這件事的第一個念頭是：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壯舉了。
「這麼做確實很不錯。」歐泊說：「國王碼頭和烈星會合作嗎？」
雷蒙道：「可能是融合，混在一起，成立新的機構，讓傭兵們和冒險家自由組團協作，採取團隊合作的方式來解決委託，以前亞澤拉斯還活著的時候就和帝國談過這件事，他本來已經答應這件事，接著又後悔了，帝國因為他的出爾反爾，不願在第一次烈星保衛戰中出兵支援，反而拖住了亞澤拉斯。」
歐泊道：「難怪……他為什麼這麼做？我是指他答應了這件事，接著又反悔了。」
雷蒙聳肩道：「銀守也不清楚，你覺得呢？他的立場是什麼？」
歐泊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雷蒙又道：「你覺得這樣是好還是不好？」
歐泊說：「從長遠來看，我覺得不錯，兩種文化的融合有利於發展，但是……也有可能新的機構會變成帝國手中的工具，雖然說國王碼頭是個獨立星球，但它畢竟受到帝國影響……如果從最理想化的角度來說，肯定是很好的事。而且我也……」
雷蒙點了點頭，說：「但銀守不喜歡這樣，他代表了相當一部分傭兵的想法。」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歐泊也知道，傭兵們一定不喜歡變革，融合以後有太多的難題需要解決與磨合，而且烈星較之幾千年前的事，也會被管得更嚴，必須遵守星盟法，這無異於給任務平添了相當程度的困難。
「我記得亞澤拉斯提到過好幾次。」歐泊說：「他說他老了，思維陷入僵化，當時我不懂，現在想起來，他一定是對這件事有很大的感觸。但他秘密守得實在太好了，居然沒有任何人知道，連扳手也不知道。」
雷蒙道：「我想扳手應該也是知道的，現在傳聞出去了，扳手遲遲不願接受卡爾特斯的主張，帝國正在施壓，烈星吵得非常非常厲害。說點別的吧，關於你的隱藏任務。」
歐泊說：「對了，我搜集到一個很重要的消息，是關於帝國皇帝繼承人的。」
雷蒙說：「我也聽他們說到了這件事，卡爾特斯有兩名王子，大王子就是那位巴羅克，小王子是亞歷克斯，根據傳聞，卡爾特斯正在考慮立一名皇儲，他已經當了幾千年的皇帝了，可能覺得沒什麼意思。」
歐泊說：「所以巴羅克和亞歷克斯，就在爭奪皇儲的位置？」
雷蒙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說：「亞歷克斯長得很漂亮，他跟隨萊傑森學過一段時間的擊劍，曾經想當一名音樂家，不過現在已經回來了，卡爾特斯把一個包括十六個星球的行政省交給他治理。」
歐泊道：「我在宴會上聽到巴羅克很不喜歡亞歷克斯，當著幾個人的面說他不過是個小白臉，巴羅克自己有封地麼？」
雷蒙道：「有，但他的才能相當一般。首相對雙方都相當尊敬，我看不出他支持誰。」
「首相？」歐泊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稱，以為是吃的東西，問：「首相是個人嗎？」
雷蒙哭笑不得道：「今天我們去的白花莊園，就是首相的地盤之一。」
「哦——」歐泊恍然大悟，說：「他會支持誰？」
雷蒙說：「不清楚，這背後的關係相當複雜，我想你接到的這個委託確實非常有挑戰性。」
歐泊打了個呵欠，只覺以目前的情況來看什麼都是一團亂麻，所有內幕都埋藏在不為人知的水面之下，反正來日方長，還有六天時間，一切大可以慢慢來。
這晚上發生的事實在太多了，歐泊乏味地咂嘴，雷蒙知道他困了，說：「你先睡會吧，這張卡裡有一筆錢，200個信用點，是我在厄林那裡領的資費。明天你去找老師的時候可以買點喜歡的東西。」
200信用點只能買三個雞蛋餅，歐泊說：「不了，你帶在身上吧。」
雷蒙堅持給歐泊，看著他的雙眼，歐泊笑了起來，把它鄭重收好。
「我去幹活了。」雷蒙換上衣服說。
歐泊有點失望，他以為還會做點什麼的，然而現在太陽升起，外面多半已恢復了狂歡時的喧鬧，雷蒙確實得去工作了。
「好吧。」歐泊沒趣地說。
雷蒙換上一套新的禮服，從管家那裡領來的，他湊過來，在沙發旁跪下，吻了吻歐泊的唇，摸摸他的頭，說：「晚上見，老婆。」
歐泊已經無力糾正雷蒙了，他隨手揪著雷蒙的領帶，親吻他溫暖的唇，說：「加油。」
雷蒙出去工作，歐泊疲憊得很了，整個晚上幾乎都在擔憂中過去，現在裹在毯子裡，陷入了睡夢中。